在睡不着觉的夜晚,凌晨的思绪总是回到那个决定命运的晚上。
她答应了郁光吗?答应了嫁给他而且跟他一块到美国来?是又不是。她现在栖身在美国西南部的一个叫洛杉矶的城市里。她的公寓窗口望得见竖在好莱坞山麓上那排巨大的英文字母。她不能否定她是经过了结婚这个形式来到了美国。但现在那个曾经是她丈夫的年轻人现在又在哪儿呢?凌晨努力回想才依稀记得他们曾一起住在一间庞大又破败的房子里,房子所在的城市名称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可怕的是,那个与她同床共枕了十一个月的男人,面孔也一天天地模糊起来,就像当年与她同租一幢房子的室友,记忆中还有这个人,但面孔音貌却融入大雾似的背景,渐渐地越行越远了。
都是失眠惹出来的毛病,现在她的记忆如接触不良的开关,白天写作时一个就在眼前的词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来。在夜晚,在所有入眠的办法都失效之后,记忆却如一具尸首般地浮出水面。支离参差,光怪陆离。
当初是在什么心境下作出的决定?是她发觉了络腮胡子正在暗地里运动出国,而她不是在他的计划之内?还是她被这个年轻人的大胆直接的求婚所打动,被他眼里狂热的执着所迷惑。或是她从小就没有正常的家庭生活,出于内心对感情的需要,想从此稳定下来?
都不是。
她从来就没把第一次和她发生男女关系的络腮胡子当成男朋友。从她踏上朝天门码头时,就知道这处女之身早晚有一天会结束,凌晨没有同年龄少女对爱情的幻想,络腮胡子只是刚好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方出现罢了。虽然络腮胡子对她不错,提供了各种方便使得她得以在上海居住下来。他们就像两个客气而保持距离的陌生人,互相提供可提供的方便和善意,但没必要走进感情和心灵深处去。当其中一人需求有所改变之时,分道扬镳是必然的事情。
凌晨从来没对家庭存在过任何幻想,托尔斯泰说什么“幸福的家庭都一样幸福,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世界上有幸福的家庭吗?根本没有,有的只是粉饰过的幸福。连婚誓都充满了饰词:“白头偕老,不管更好或更坏……”只有更坏,生命从出生那天就开始走向衰亡。一个衰亡还不够,再绑上一个。会有幸福吗?她自己的家庭是最好的证明。
但她是确确实实地结了婚,一个在几秒钟之间作出的决定。荣格说:事到临头任何的本能反应,决定,仓促间的承诺或拒绝,看来是随机的,但是一样有迹可循,做出反应的心理,动机,情绪暗示早在血液中潜伏,这种潜伏也许可以追踪到上溯几代的直系亲属。
当时承诺的动机在午夜的薄暗中清晰起来,郁光突然开口求婚提供了一个“不可知性”,而“不可知性”中包含了新生和陨灭,包含了开篇,承接,起转,呈现,包含了冒险和出乎意料的结局。换句话说,不可知性是一部精彩绝伦小说必不可少的要素,凌晨与其说是走进婚姻去,还不如说是走进一部小说中去。
是的,作为一个写小说的,没人知道凌晨。名气不重要,相对来说,写了什么作品也不重要,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小说或小说家真正被人记住了呢?重要的是要具有一种小说化的人格,有了这种人格,久而久之,人会分裂成二半,一部分无异常人地投入生活,另一部分冷眼旁观,像额前的第三只眼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思索着,把一个时空的素材转化为另一个时空的真实。也虚也幻,现实和想象的界限模糊了,现实中发生的,在想象中一样发生,现实中不可行的,在想象中却势不可挡,而且条理分明,有棱有角,鲜活跳跃,自创一个世界。没有一个具有小说人格的人会对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掉以轻心。
凌晨只是眼明手捷地接下了郁光抛过来的球。
初到洛杉矶,郁光驾了一辆奇破无比的汽车来机场接她,在返回市区时车子就在高速公路上抛了锚,两个黑人停下车,帮忙把冒着黑烟的破车推到路旁。离去时,其中一个黑人朝她吹了个唿哨,一股突然其来的尿意充满了她的膀胱。这股尿意一直憋了二个小时,直到郁光说了不少好话央求拖车司机在加油站停下。
对凌晨来说,洛杉矶的第一印象是:巨大如河床般的高速公路,驾车人匆匆忙忙地赶到没有目的地的地方去。健壮的黑人露出粉红色的牙床和手掌,唿哨声如蛇在暗夜里吐出舌芯信。惨白的日光灯下脏污的马桶粘着可疑的黄色渍迹,和郁光那间巨大而荒凉的画室。
她整整四十八个小时睡不着,在第三天黎明将临时,她自以为迷糊了五分钟,在这五分钟之内,她回到了四川的老家,父母像两个没有面目的人偶,牵着幼小的她逛街,迎面碰上那个相面先生,那人弯下腰来对她说:“你会死在一个叫洛杉矶的地方……”
凌晨遽然惊醒,她并不畏惧死亡,但对死亡这个意念一直迷惑不解。在她的经验中,最接近死亡的是深沉的睡眠。那是对大多数人如花开花败般的自然之事,但她凌晨必须苦苦挣扎,用尽所有催眠的土方,才能精疲力尽地睡上三四个小时,醒来之后比睡着前还累。如果死亡是一个平静的,放下一切的酣梦,那凌晨不但不畏惧,而且张开双手拥抱它。
但这里有一个诡谲的的区别,睡眠如花朵,开放与凋落始终循环不已。而死亡,是一个空虚的点,过了这个点就永无回归的可能。感知消失了,意念消失了,我也消失了。一切落进虚无,一切如风飘散,一切归于无边的寂然。
在无眠中关于死亡的思索总是飘然而至,凌晨在黑暗中大睁双眼凝视着它,她从各个角度观察着,思辩着,分解着,透析着,有如孩童面对一个巨大的,无比复杂的玩具,却总是一无所获地败下阵来。直到有一天,她读到了如下一句话:“我在时,死亡就不在。死亡在时,我就不在。”她放下手中的书,突然明白了死亡是与我们生命平行的一件事情,在有生之年我们不可能真正理解死亡。
她二十四岁,她观察,她写作,她结了婚但还常被当地人误认为中学生,她努力把事实从幻觉中剥离开来,她努力捕捉自己的尾巴,她因此失眠。
如果说凌晨代表了月亮背阴的一面,郁光就是正午火辣辣的阳光,在这个年轻的城市里,郁光如鱼得水,深夜在高速公路上把老火鸟开到一百英里,车架子都抖得哐哐响,在路边车库拍卖会上买得一块冲浪板,立马三刻就去海边下水。中国人外国人的派对一个礼拜有十来个,一个都不拉下。自己的画室里乱糟糟的,竟然也能开派对,那些不认识的狐朋狗友,连鞋都不脱地就踞坐在他们的床上,烟灰掸在他们的漱口杯里,喝光的空啤酒瓶摞在冰箱里,郁光在派对结束之后还得驾车送这些人回家,穿过大半个洛杉矶,喝醉了的家伙在老火鸟的后座吐得满地狼藉。
凌晨没有指责丈夫,她知道长久禁足的马驹子见了草原一定会扬蹄撒欢,她知道画家们在放纵间更能找到灵感,她还知道中国男人的逆反心理,你越阻止他就越是想表明特立独行……但是,她也知道,这样生活下去她会迷失自己。
郁光对她深深地迷恋,他至今不敢相信这个如水般清亮的女孩如今成为和他朝夕与共的妻子。兴致所至,他会不顾一切地拥住纤小的凌晨,把她的骨节挤得“咯咯”作响,不管地点场合地狂吻一气。他并不担心凌晨的失眠,觉得只是一个时期的不习惯而已,待以时日,洛杉矶的空气,海水,阳光一定会治好失眠这个小病。而作为一个丈夫的责职,除了在生活上更多的关心以外,让妻子享尽鱼水之欢是一个男人不可推却的责任。
凌晨平静如昔,照常去语言学校上课,去图书馆写作,去超级市场,开派对时和客人寒暄一阵之后带本书躲进浴室,郁光求欢时也从不拒绝。直到有一天,她突然说:“郁光,我们离婚吧。”
郁光懵了,他什么事做错了?凌晨摇头道:“你没有,离婚并不一定是谁做错了事,离婚只是为了更好地找回自己。”
郁光更不解了:“如果没错,那为什么要结婚离婚?我们在一起好好的。”
凌晨耐了心道:“在一起好好的,离开了也可以好好的。”
郁光捧了头:“我不明白,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要离婚?”
凌晨的眼光变得冷然:“爱是有生命的,你必须让它有个喘息的空间,如果你不想让它窒息的话。”
“你的意思说我们的爱情要死了?”
“我没这样说。事实是任何活物捂紧在手里都会受不了的。”
郁光不作声,眼光看着地下,半晌抬头问道:“这么说,我们没有缓转的余地?”
凌晨盯着他,嘴唇动了动欲言还止,微微地摇了下头,带上门走了出去。
一个礼拜之后,他们坐在一个姓马的律师办公室,报上的广告说:简易离婚,500,这是洛杉矶地区收费最低的律师事务所了。
马律师是个剪短头发的青年妇女,面露诧色,对面前两人说道:“在我的经验中,夫妇离婚都是为了财产分配不均,怒目相向的有,躺倒撒泼的有,在办公室就拳脚相交,大打出手的有。但像你们这样,把所有的财产都往对方推,而且各不相让。这可超出了我的经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