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光好长时间没画画了,他自己也觉得这些日子完全虚度,画画能使他心里安静,找回他自己。还有,奇奇上次打电话来要他准备第二次画展的作品:“你以为开一次画展能吃一辈子啊?你又不是大卫·哈克讷。一年不开画展收藏家把你忘得精光。我花了大本钱不是一次性就可以回收的。”郁光本不想睬这个无赖,但想想所有画商都一个德行,艺术家和画商永远处在扯皮之中。于是就含含糊糊答应了下来。奇奇说这次要搞个更大的画展,最起码有六十张画。郁光说这阵我很忙,六十张画可能完不成。奇奇一本正经教训他道:“你是个画家,画画就是你的生命,别的再忙也不能干扰你的画画。”
这道理没人能够辩驳,只是从这家伙嘴里讲出来有点怪味。郁光去绘画用品商店买回来五十张三十乘四十的画布,上好的细亚麻帆布,绷在机制的木架上。又买了二千管油画颜料,一大把各种尺寸的画笔,准备潜下心来画画。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郁光调整好心情坐在画架面前,刚把颜料挤上调色板,电话就响了起来,他下定决心不去接,可是过了一个小时不到,他刚在画布上铺开颜色,门铃就响了,他放下画笔,凑到门上的窥视镜上,见到是娜塔莎站在那儿,他暗自叹了口气,开了门,让娜塔莎进来。
娜塔莎变了好多,穿了件范思奇的上装,手腕上戴了一条钻石手链,人却显得憔悴,眼神里有股焦躁的神情。进门之后就从坤包里取出一盒骆驼牌香烟,燃之后吐出一大团混浊的烟雾:“我找了你好几次了,你老是不在。”
郁光只是耸耸肩,并没作答。
娜塔莎烦躁地把抽了两口的香烟按熄在咖啡杯里,说:“我知道你帮我付了钱,我会还你的……”
郁光说:“钱不重要,你脱离那些人就好。”
娜塔莎咬着下唇道:“如果能抓着自己的头发脱离这个地球就更好了。”
郁光小心翼翼道:“何必呢?娜佳,人都有难过的时候,总会过去的。”
娜塔莎又点上一支烟:“查理,别跟我说教。我找你是有非常严肃的事情要说。”
郁光心想这个早上又完了,但脸上摆出一副专注的神情:“我听着呢。”
“你烦是不是?”娜塔莎好像看穿他的心思,“嫌烦我就不说。”
郁光伸了个懒腰:“说。”
“奇奇要我和他结婚。”
郁光正低头点烟,猛一下一股荒谬感从丹田窜上来,刚点燃的烟卷掉在地上,他抬头惊愕道:“真的?”
娜塔莎踩灭滚到她脚下的香烟:“这种事又不好玩,我有什么必要跟你开玩笑?”
“那你怎么说?”
娜塔莎直盯着郁光:“我没答应,他叫我考虑。”
郁光松了一口气:“那个家伙……”
娜塔莎暴躁道:“别动辄‘那个家伙’,如果我点头,他就是我老公。”接着又换了比较柔和的口气:“我必须要知道你的看法,这对我很重要。虽然我们近来有些疏远,但你还是我最可靠的朋友,可以说是亲人……”
郁光搔搔后脑勺,尴尬地说:“娜佳,你觉得那个家伙……。噢,我是说奇奇,真心要和你结婚吗?”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虽然说他是我的画商,但我并不了解他。说句真心话,也不信任他。他是个夸夸其谈的家伙,很能迷惑谈话的对象,他保证的事情,到最后兑现时总要打折扣……”
“他告诉我上次画展的账都跟你结清了?”
“是。但你不知道其中过程。”
娜塔莎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我倒是想知道,但是,我好像已经没那个资格了。”
“我一直当你是朋友的,不管发生什么事。”
娜塔莎听了这话态度柔和许多:“把你的感觉说出来吧。我听着。”
郁光心一横:“有人说他是同性恋,如果是真的,那他和你结婚是有目的的。如果仅是传言,我也不喜欢你和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中国有句话叫做‘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就是这个意思。”
“你说说有什么目的?像我这样一个已经跌到底层的女人,有什么可被人利用的?”
郁光头开始疼起来:“新生活在你脚下,你不愿意走是你的事。”
“新生活?怎么走?能走多远?”
郁光决定尽快结束这场谈话:“如果你已经决定了,我的意见对你不重要。”
娜塔莎却不依不饶:“正相反,你的看法对我太重要了,我才巴巴地从圣塔莫尼卡跑来,就是想听你最后一句话。”
郁光愕然:“什么叫最后一句话?”
娜塔莎突然发作:“查理,你是真的不懂还是装糊涂?你真的对我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吗?我知道自从那件事发生了你就一点点离我远了,但这种事我也不愿意发生的。我知道你在我最坏的情况下帮了我,我周围没一个人能这样帮我。就是我父母也不能,他们想做也做不到。但这一切不是我到这儿来的目的。我就想问你一句:我们之间还有希望吗?”
“娜佳,我不懂你的意思。”
娜塔莎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幽怨:“你懂得,你装作不懂。你回避,你把自己藏起来。你以为你付了钱,把我领到一个空旷无人处,说声拜拜,路在你自己脚下。然后转身走了。你不顾我孤单,失落,嘴巴里一股苦味,心里一片茫然。你难道不知道我这时最需要的是一个锚,一个家,一个依靠,一个重新开始的许诺?不错,我是做过下贱的工作,但我的人格是干净的。我至少有权利问一问我最爱的男人:他是否还愿意接纳我?宽容我的过去?和我一起组织个家庭?”
“娜佳,你知道我没有嫌弃你,你永远是我的朋友。但是,你要结婚,艺术家却不是个合适的对象。”
“我不是和任何身份结婚,我是个女人,要一个男人,就这么简单。”
“娜佳,你不明白……”
“查理,你不愿面对是吗?不用解释,你只要接受或拒绝就可以了。”
郁光的头越发疼得厉害了:“娜佳,这不公平,你突然跑来敲门,然后要我马上决定结婚,或者从此失去你这个朋友?我连考虑的余地都没有,如果真的要结婚,也是两人长久商定的结果。这样即此非彼的方式我很难接受的。”
娜塔莎的眼睛黯淡下去,脸色惨白,手指甲很深地抠着掌心,郁光觉得她好像下一分钟就要崩溃于地,不禁心软了:这个女人在他刚离婚失魂落魄之时给了他全部的庇护,现在轮到他来做同样的回报了。可是他能吗?他可以给出金钱,给出劳力,给出任何的物质代价,甚至给出性命,但是要他结婚?重新回到纷繁的世俗中去,和一个女人日夜相伴,扼杀别人也扼杀自己的天性。想到这儿就满心地抗拒,关于娜塔莎的经历和其他倒是小事了。
看他恍惑,娜塔莎跑去水池接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又点燃了一支香烟,搁在他面前的烟灰缸上。郁光烦躁之极地在房间里踱步,放着调色板的凳子被他一脚踢飞。娜塔莎默默地垂着眼睛,浑身颤抖。最后郁光把自己狠狠地扔在沙发上,双手抱头,闭上眼睛。
娜塔莎怯生生地挨近来,坐到地板上,由下往上地窥视郁光的表情。她一只手搭在郁光的膝盖上轻轻地摇晃:“查理,我知道了,你别烦恼了。”
郁光目光空洞地穿过房间,烟灰缸里燃着的香烟升起笔直一缕青烟,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思绪恍恍然地和青烟一起升上半空,俯视着一个瘫在沙发上的男人和一个蜷缩在地板上的女人。他们是谁?一个声音冷笑道:只不过是两个自寻烦恼的男人女人而已。不值得为他们操心。世人有的是相同的烦恼,我带你去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