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光在电话中跟凌晨说:“明天一早就得出发,四点钟要赶到集合处,五点要赶到西米谷的机场,你行嘛?”
凌晨道:“反正我睡不着,你任何时间来接我都可以。”
郁光道:“或者干脆我现在就来接你,今晚就住我这儿,也省得我明天半夜就得爬起来,路上来回也得一个半小时?”
凌晨踌躇。
郁光说如果你觉得不合适的话我可以睡在车里。
凌晨笑起来:“没那么紧张。我们毕竟还做过一段时间的夫妻。”
“那好,你睡床。我睡沙发。”
凌晨轻笑了一下,说:“我去准备一下,给我半个小时。”
郁光坐在老火鸟的驾驶座上,他已经到了十分钟,凌晨关照他不要去按门铃打扰房东老太,她收拾完了会出来。现在郁光就眼睁睁地盯住那个门洞,门洞上方有一盏小支光的顶灯昼夜不熄。他摸出香烟,想想又放回去,凌晨虽然不说他,但他知道凌晨不怎么喜欢烟味。
明天要去跳伞了,凌晨第一次,他的第二次。想起第一次跳出机舱时,他的背脊掠过一阵轻微的颤栗,在一千多英尺的高空,无所依托,真是一种使人震颤的刺激。那种在空中自由落体的经验是没跳过伞的人无从领略的,你的心脏像是在体外似的,直到背上的降落伞包打开,人被托住,心才回到身子里来。心脏不好的人肯定这一关就过不了。
凌晨能行吗?看她那个苍白的样子,郁光无由地担心起来。
可是萨拉说凌晨的试卷答得很好,一百二十题只有六个错误。一般学员能有百分之七十答对就不错了。
可是,在空中和在课堂里做选择题是两回事……
郁光心里突然起了一丝无名的恐慌:凌晨和跳伞?这是两件绝然没联系的事情,可是,再过十个小时,凌晨就将和他一起从机舱里跳进无边的虚无中去。他是事情的始作俑者,可是,真走到这一步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一个黑影倏然出现在车窗边,他猛地一惊,待看清楚了是凌晨之后,他侧过身去打开车门,让凌晨进来。
十月的南加州,白天还是燠热难当,一入夜,风从海上刮来,气温一下降了十几度。车门一开一关,一股寒气裹挟着卷进车厢,跟进来的凌晨缩成一团,不住地叫冷。
“下午还穿短袖来着,怎么一下子像掉进冷库里似的?”
“来时听车里的广播:阿拉斯加下来的冷空气路过南加州,不过明天就会回暖。”郁光问道:“你有没有带上足够的御寒衣服?一冷一热最容易生病。”
“算了。”凌晨朝黑洞洞的房子看了一眼,“我出来时听见房东老太插上了防盗链,再去敲门太麻烦。到了你那儿,向你借一件厚衣服,穿一晚就是了。”凌晨穿了件拉链衫,领口上带一圈毛线织的领子,还是冷得不住地搓手。郁光把她的手握住,感到那只冰凉的手微微地发抖,郁光把她两只手都捉住,凌晨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就由郁光把放进怀里用体温来捂暖。
在黑暗的车厢里两人挤得很紧,都不说话,由一股奇怪的情愫慢慢地延伸在两人之间。街道上路灯昏黄,偶有一辆汽车驶过,很静,听得到救火车在一个街口外的主要大道上响着警号而过。最后还是凌晨先平静下来,抽回手来,坐直身体:“早点回去吧。”
到郁光处已经近十点钟。一进门马上打开暖气,老式的水汀式暖气器嗡嗡作响,却散发出有限的热量。郁光说:“要等一阵子才会暖和,你还是先冲个热水澡吧。”
凌晨从浴室里出来很快地就上了床,郁光把明天要用的行装略为整理了一下,到门外抽了支烟,回到室内在沙发上躺下。熄了灯在黑暗中听到暖气片微微作响,借着窗口射进来的微光,看得到裹了厚毯子躺在床上的凌晨,一动不动。郁光知道她醒着,当年和凌晨结婚时的习惯又来了,他不敢翻身,不敢大声呼吸,不敢上厕所,全身绷紧了躺在那儿,生怕惊扰了凌晨艰苦卓绝的入睡努力。
过了半个小时,床上那个身影动了一下,凌晨轻轻地呼唤:“郁光……”
郁光装得被唤醒来的样子,伸了个懒腰,含糊不清地嘟哝道:“什么事?”
“能不能把暖气再开大些?房内还是很冷。”
郁光跳下沙发,拨弄着暖气器,拨到最大还是不死不活的,暖气器大概是二十年代的产品,早就应该淘汰了,房东为省钱,一直也没来装新的,平时郁光仗着年轻火气大,抗着没事。再加上这间仓库改成的画室门窗都不严缝,靠这部老式暖气器开到天亮也不知道是否能使室内暖和起来。
郁光懊恼地说:“你把我的毯子也盖上吧。我,没关系。开了暖气我还觉得太热呢。”
郁光拿了毯子走到床边,抖开,正准备给凌晨盖上。凌晨却往里面挪了挪,空出一块地方来:“一块睡吧。我不在意的。”
郁光犹豫了两秒钟,时光如倒流,心砰砰跳得很快,他竟然辨不明白凌晨的语意。凌晨又伸手拍拍床铺,他才像木头人一样躺下,凌晨手一扬,把两层毯子盖在他们的身上。
一条手臂横过他的胸膛,搭在他肩膀上。凌晨怕冷似的把身子蜷起,很紧地贴在他身上,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这是一种新婚时才有的睡姿,一种消融时空的记忆,陌生而又熟悉,陌生得令人心生隐疼,熟悉得有如本该如此。郁光一点睡意也没了,浑身紧张得如要抽筋般地直直躺在那儿。凌晨察觉到了,抬起手轻抚了一下他的脸庞,说:“别紧张,别多想。睡吧。”随即转过身去。
郁光也随着她侧转身,从背后把她搂住,凌晨并没有拒绝,只是长叹了一声。郁光鼻孔里满是凌晨的发香,不完全是洗发香波的味道,更多的是女人天然的体味,胳肢窝下暖暖的,像淡淡的麝香那种暧昧的体味。他的手隔了一层薄薄的衣服拥在凌晨的腰间,盈盈一握,只是瘦得令人心痛。他只是把脸贴在凌晨的肩胛处,深深地嗅进那股久违了的气息。
这样躺了一会,凌晨微微地挣扎一下,脱离郁光的怀抱,仰面朝天,苦笑一声:“我是睡不着的,本想只要假寐一下。这样一来,更是睡不稳了。”
郁光连忙道歉:“要不要我睡到沙发上去?”
凌晨转过身来:“你想做爱。是不是?我感到你的欲望。”
郁光大窘,但是他的喉头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来吧。”凌晨推了推他。
“你行吗?”郁光忐忑不安道。
“来吧。”凌晨简单地说道,一面欠起身,把睡衣褪去。
两人躺在黑暗中,郁光总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挥之不去,凌晨还是背朝向他,蜷缩成一团,幽幽地说:“多久了我们没在一起?”郁光无言,只是紧抱了凌晨瘦弱的身子。凌晨少有温柔地在他手背上吻了一下,说:“我知道,那个婚离得不近情理。难为你还是这样耐心。”郁光说:“事情都过去了。你如愿意回来的话,我这儿门始终是敞开的……”凌晨伤感道:“你不明白。我根本是身不由己,哪能要回来就回来的?正如那句话说:你不可能两次跨进同一条河流……”
郁光当然不明白,脑子里腾起一个接一个的疑问,但一个也说不出口来。再看看凌晨,竟然有些微睡的样子。知道是难能可贵,竟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扰了那薄得像层纱似的睡眠。渐渐地,他进入梦乡。
只是睡得极浅,意识中,身边凌晨一起一伏的呼吸都历历可数,见他睡着了,凌晨推开毯子,悄悄起身。还俯下身来察看他睡实了没有。郁光只是装睡。凌晨看没有动静,掂起脚尖越过房间,轻轻地打开门,门扉还发出微小的叽呀声。郁光待到凌晨出去之后,赶紧爬起身来,赤了脚追出门去。外面一片大雾,隔两三间房屋的距离就看不见人影,郁光正在踌躇往哪个方向追去。突然隔壁的门洞里冒出了阿川,他奇怪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阿川竖起一个手指“嘘”了一声,作手势要他跟过来,两人蹑手蹑脚地前行,脚下道路布满泥泞,两人深一脚浅一脚来到一座悬崖边,阿川说你看呀,于是他伸出头去往下观看,只见凌晨与一无面目之人影在悬崖边不断挣扎,先是凌晨自动跟了他沿着小路盘旋而下,接着凌晨又甩脱那人独自一个往上返回,那人在后追来。凌晨却未察觉,郁光想喊,又怕凌晨猛然听到喊声受惊,两边都是峭壁。心怦怦地跳,只见那无脸之人越来越近,正在此时凌晨脚下却踩松了一块石头,碎石如雨滚落山崖,凌晨努力恢复平衡,无脸之人已迫近背后,伸出长臂,凌晨一无所察……
郁光情急大叫,却把自己惊醒。睁眼看去,咫尺之外,凌晨一双闪亮的眸子安静地注视着他。
郁光歉疚道:“你不容易睡着,我却把你吵醒……”凌晨把一根手指按在他的嘴唇上,摇了摇头。在郁光的记忆中,凌晨少有这般的温柔。伸腕看看腕表,却已是三点四十分了,于是搂住凌晨在温暖的被窝里又赖了十分钟,他真希望凌晨说今天就不去了吧。可是闹钟偏偏就在此时响了起来,凌晨一噤,即刻推开毯子坐了起来,理了理头发,下床进入浴室。
郁光煮了咖啡,凌晨先是拒绝,郁光说从现在起到晚上还有十几个小时,咖啡因早就排出体外了,我们跳伞需要很清醒的头脑。凌晨在他的劝说下喝了半杯咖啡,吃了一个甜甜圈。两人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出了门,街上现在是一天中交通最顺畅的时候,没多久就拐上了一零一公路,晨雾如纱,天边开始透出霞光,从关不紧的车窗里吹进的风温暖新鲜,白天气温肯定会大大地回升。
两人都沉默,只听见老火鸟的排气管呼哧呼哧地喘,郁光伸过手去,握住凌晨的手放在变速杆上,凌晨微微挣了一下,没挣脱,就由郁光握着。郁光打开音响,选了盘马友友的大提琴协奏曲,琴声徊荡,马达轰鸣。
郁光觉得这一切真好,谁说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里?现在他和凌晨又和谐地在一起。好像比离婚前更为融洽。是的,人有时需要独处,但独处时要知道有个地方随时可以回去,随时有人会接纳你。不。郁光并没有想过复婚,他只要如现在这样心平气和,融洽友好,互相扶助就够了。
路顺,车快,心情好,西米谷就在前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