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昌一愣,沉吟片刻,苦笑着摇摇头说:“唉,看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啊!朝中奸党篡权,天下百姓苦难重重,这个时候还讲什么酸腐的报国,还是算了吧!”说着赌气似的把诏书展开来撕扯成碎片,大声叫道:“召集全体将士到教场去,老夫有话要说!”
随着锣鼓的急速敲响,刑部大牢附近立刻混乱起来。火把如游龙般从各个方向聚拢过来,到处是“不要放跑了劫狱贼人!”的呼喊声。李存璋四人则借着夜色的掩护,顺着大街小巷,很快来到北门跟前。城门早已关闭,城门附近有大队官兵巡逻值勤。四人隐藏在一处残垣断壁后边,探头张望。李克用此刻已经恢复了元气,他沉吟一下说:“城门乃是长安兵营的重点防守之处。咱们虽然侥幸从牢狱中轻易逃脱,在这里却不大可能如此幸运。硬闯绝对不行。”
安休休从腰间解下一盘指头粗细的麻绳,绳头还有铁爪钩。“公子说得对。幸亏咱早有准备,找处防守松懈的地方,从城上放绳子下去!”
大家立刻起身猫腰前行,悄悄绕过城门。身后的叫喊声和马蹄杂沓的响声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近。他们沿城墙走出一大截,发现前边有个豁口,巡逻队伍刚刚走过去,周围再没人影。大家赶忙跑上前,安休休甩动绳索,“吧嗒”一声,爪钩牢牢钩在城头的青砖上。安休休打头,薛阿檀断后,李存璋护着李克用在中间,大家相继爬上城头。然后安休休再把绳子拉上来放到城墙外边,大家依次顺着绳子滑落到城外。安休休熟悉长安城的情况,他带领大家沿城墙外的护城河走出一段,竟然在草丛中拉出一只木船。木船极小,但也够四个人勉强站立。安休休招呼大家上船,轻轻划动着飘向对岸,悄声解释说,长安郊外的百姓有个习惯,他们盖房子的时候,总喜欢到城墙下掏一块青砖或者撮一筐墙根的土,放在房屋地基下边,取个坚固如长安城的吉利兆头。小船就是用来做这个的,他们怕被官府发现,就把船藏在草窝子里边,护城河两岸都有,只是一般人轻易发现不了。
说话间船到岸边,四人跳到地上,心里顿时踏实下来。几乎就在同时,城墙上火把晃动,有人发现了留在城墙上的绳子。“快,劫狱的贼人跑出城了,快开城门追啊!”喊声此起彼伏,显然人马都聚集到了城门这边。
“哎呀,怪我!”安休休一拍脑门,“向来都是贼过如风声,闻声不留影,这回实在是太过慌张了!”
李存璋却并不惊慌,拍一把安休休的肩膀:“壮士不必自责,如今天下群雄风起云涌,长安守兵心有余悸,黑灯瞎火的,他们必然不敢出城追赶,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走,咱们赶紧离开这里,尽快往北去,天亮前走得越远越好。”
果然,城内只是鼓噪喊叫,并没有开城门的意思,这让大家更加安心。摸黑走出不知有几里路,忽听对面和身后有杂沓的脚步声,听动静似乎人数还不少。大家暗吃一惊,要是在这里被官兵围困住,那可真是前功尽弃,在劫难逃了。就在大家不知该如何对付时,前边有黑影跑过来,边跑边喊:“李将军,是李将军吧?”
李存璋听出来了,是百余名护卫的领队将军史敬思,昨天正是他带领这些护卫先期出城的。史敬思见李克用真的被救出来,惊喜交集,慌忙拜见,吹口哨让护卫们赶紧过来,并牵出准备好的马匹让李克用等人骑上。看似不大可能的从刑部牢狱救人,就这样轻巧地完成了,李存璋手抚胸口,在心里连声感谢上天眷顾。不过,他知道,这样一来,事情也就闹大了,不用说,皇上明天就会龙颜大怒,通缉的榜文也会四面八方地沿途传递张贴,唉,不是反贼也成反贼啦!看看身旁的李克用,他也是脸色凝重,双眉紧锁,不用问,大家的心情都一样。
“公子,”走出很远的一段路,李存璋终于犹豫着说,“公子在京城闯下大祸,不救是必死无疑,救了就是朝廷叛贼。如今大唐江山摇摇欲坠,从内到外都是腐朽不堪。堂堂刑部大狱都能轻巧脱身,由此可见,朝廷外强中干,已经是不堪一击。公子久有凌云之志,又有沙陀强悍兵马为后盾,何不趁此乱世之际,大展身手,强似受朝廷小儿的窝囊气!”
经历过一番囹圄之灾的李克用,早就对朝廷从上到下恨之入骨,当即同意他的提议。为了躲避沿途通缉追捕,李克用把百余名护卫遣散,让他们化整为零,悄悄潜回大同,向父亲说明情况。而李克用和李存璋、安休休、薛阿檀等人,则快马加鞭,赶在地方官兵围捕堵截之前来到蔚州城中。蔚州是李克用的出生之地,地形和人情易于掌握不说,更重要的是,蔚州守将是二弟李克宁,割据起事的事情自然就水到渠成,好办许多。
李克宁迎接兄长进城后,了解到大哥的遭遇和想法,当即表示愿意让出兵权,听从大哥指挥。几天之后,蔚州城头大唐旗号改换为“李”字大旗,李克用号称蔚州之主,公开与朝廷对立。这个消息一出,蔚州附近的各路豪杰纷纷响应,他们早就对官府的百般欺凌心怀怨愤,有李克用这样一个既有威望又有实力的人物率先倡导,当然乐得追随。一时间,李克用手下兵马云集,声势大震。
重新夺到对朝廷和小皇上控制权的田令孜,正唯恐李克用逃回大同挑唆李国昌起兵造反,一直心神不定。不料未等到大同的消息,蔚州反叛的战报却接连而来。唐僖宗倒没表现得怎样,田令孜却从心底涌上一阵深深的恐惧。他深知,李国昌屯兵大同,他的儿子李克用如今占据蔚州,倘若他们父子联合,塞内外连成割据,长安面临的威胁也就迫在眉睫了。田令孜不敢怠慢,立刻传令,让云州刺史柳汉璋火速出兵,讨伐李克用,务求速战速决。同时,田令孜再次发挥心地阴险的特长,他以天子名义向大同节度史李国昌颁下诏书,令李国昌戴罪立功,要他亲率大军讨伐他这个逆子。田令孜盘算着,倘若李国昌遵命行事,他们父子自相残杀,彼此损耗,当然是最好不过了。要是李国昌不上这个套,那就是抗旨不遵纵容逆子,朝廷也就有了收拾他的借口。对于这样的危险人物,早下手总比等他们连成一片再下手要好。
然而,田令孜的如意算盘并没有打对,讨伐刚开始便横生枝节。云州刺史柳汉璋生性贪婪,经常克扣朝廷下拨的粮饷,弄得手下兵将缺衣少食,人人不满。就在朝廷下令出兵征战蔚州的文书到达之时,云州兵将已有三个月未领到军饷了,大家心头激愤的怒火,立刻被朝廷的诏令点燃起来。“吃饭吃不饱,走路都打晃,还打她娘的什么仗?”牙将薛克勤和程怀信从刺史大帐中领命出来,一路愤愤不平,骂骂咧咧,直奔兵马使康君立的营帐中。他们支开侍卫,向康君立提议说:“康将军,如今的形势你也看到了,近些年来,庞勋变乱,黄巢起义,天下已经陷于大乱。而朝廷内部,小皇上不过是个摆设,大权握在阉党手中。朝政腐败至极,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正是英雄豪杰奋起干大事业的绝佳良机。而咱们这里,柳汉璋贪婪成性,残暴苛刻,追随他只有死路一条!如今正好有李克用率先起兵,我们何不趁乱归顺了李克用,将来轰轰烈烈为将为侯,封妻荫子,也不枉活了一辈子!李克用父子是当今真豪杰,跟随他们应该没错。这一点,康将军比我们更清楚。”
康君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和李克用是蔚州老乡,很久以前就熟悉,对于李家父子的实力,他是完全信得过的。三人仔细商议一番行动计划,以确保万无一失。康君立当天便找个借口出城,单枪匹马来到蔚州。见到李克用后,康君立把云州城内的情况讲述一番,希望李克用发兵相助,里应外合,铲除柳汉璋,占据云州。虽说是有些交情的同乡,但这么长时间未通音讯,李克用不敢贸然完全相信康君立。不过,李克用眼下所面临的问题也不小,朝廷发兵征讨自己,单凭一个蔚州城能否抗拒得住,实在没有把握。另外,自己虽然号称凶悍,其实手下只有几千沙陀骑兵,真的要与朝廷展开大规模厮杀,的确有些势单力孤。出于这几层考虑,尽管心存警戒,李克用还是很快决定,宁可信其有,冒险碰一碰运气。
下定决心之后,李克用立刻召集沙陀骑兵主力约一千余人,由李存璋率领,主动对云州发动袭击。柳汉璋听康君立禀报说敌军突袭,一时摸不清底细,不敢轻易应战,便在康君立的建议下,让康君立和副将李尽忠持兵符统兵以静制动,防止城内发生变故。他没想到,自己最信任的康君立此刻已经成了要命的灾星,而副将李尽忠祖上也是沙陀人,大家一拍即合。如此一来,原本异常凶险的事情立刻变得格外简单,康君立、李尽忠手持兵符,与薛克勤、程怀信等人各自调动所率兵将,不费多大周折便攻进柳汉璋大营,活捉了柳汉璋一家老小。
得到消息的李克用率兵赶到云州,在郊外屯兵扎营。兵卒们把柳汉璋及其部属推搡到大帐之中,以李克用的暴躁脾性,简单问了几句,便下令将其一家三十余口全部斩首。然而就在刀斧手拉扯着这帮已经吓得处于半昏迷状态的人往外边走时,忽听其中一个人拧着脖梗回头大声叫嚷:“我还以为是什么威武大将军呢,有仇说仇,有事说事,杀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妻儿老小,算哪门子本事?可见根本不是个英雄!”
众人一愣,纷纷偷眼去看坐在上位的李克用。李克用也是暗吃一惊,尽量压抑住,表面不动声色,循声看过去,大声叫嚷的是个青年后生,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青布衣裤,显然是柳家奴仆一类的人。李克用招手叫刀斧手把这个后生带到跟前,见他眉目还算清秀,胳膊腿脚却粗壮有力,分明是练过武艺的,从他那精光四射的眼光中,李克用感觉此人武艺似乎还相当不错。
“喂,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知道不知道,现在逞能,只会让你死得更惨!你叫什么名字?在柳家负责哪门子营生?”李克用故意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问道。
那后生不卑不亢,眼睛直视着李克用,一字一顿地回答说:“我乃是柳大人随身马童,姓拔野古,名叫进通。你既然不是什么英雄豪杰,对你说什么也没用。”
拔野古有些放肆甚至挑衅的话语,让两旁站立的将领直笑这小子犯傻,惹恼了性情容易冲动的李克用,非把你活活撕扯成碎块不可。死就死了,还得多受这一番罪,何苦来?
不料李克用却来了兴趣,他点点头,语气更加温和:“哦,拔野古,这么说,你也是沙陀人了。既然是沙陀后代,怎么能受命于他族之人?你虽然理直气壮,但所做的事情却不大对头呀!”
拔野古鼻孔里哼一声,不服气地晃一下脑袋:“怎么不对头?自古都是受人恩典,忠人差遣。我从小在柳府长大,当然要誓死保卫柳家。你原本是朱邪家后代,不也成了朝廷大臣,改为李姓了吗?”
“好,反戈一击,驳得巧妙!”李克用忽然哈哈大笑,拍案而起,“就凭你的胆识,我就刀下留情,给你个面子,饶了柳汉璋家眷。不过,柳汉璋本人多行不义,说到天上去也饶恕不得!”
拔野古双手抱拳,“扑通”跪在地上说:“我虽然粗鄙,是非大义却还能分得清楚。柳汉璋其罪当诛,其家小并未协同作恶,理当宽恕,将军能有这般见识,似乎也是个英雄豪杰。”
李克用哈哈大笑,绕过桌案,扶起拔野古,让人把他带到将军府中换衣吃饭,收留在身边,并替他取个名字叫李存颢,成为自己的贴身护卫。蔚州和云州从此连成一片,沙陀反唐势力顿时大振。
几乎与此同时,驻守在大同的李国昌接到命他讨逆的诏书,立刻陷入左右为难当中。看到大帅手捏诏书,眉头紧锁着在书房里踱来踱去,不时长吁短叹,副将李霓不待吩咐,走进来问:“看主公如此焦躁犹豫,定然是为大公子的事情了?”
李霓是李国昌身边信得过的大将,智谋勇略都很有一套,同李家众兄弟的关系也相当不错。李国昌并不隐瞒,长叹口气说:“朝廷这是陷我于两难呀!遵命则骨肉相残,让天下人耻笑;不遵命,就是逆臣,少不了会遭到朝廷讨伐。唉,动辄得咎呀!”
李霓不以为然地说:“将军其实把问题看得复杂了。依在下看来,这个选择并不困难。有道是虎毒不食子,自相残杀的事情,将军可以断然不予考虑。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如今朝廷昏庸,天下大乱,我们为朝廷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徒然为他人做嫁衣裳而已。一旦人家翻脸,以前的功劳苦劳都是白费。如今的情势明摆着,将军征战这么多年,除了名声满天下,沙陀其实并无立锥之地。天下大乱之际,将军理应顺应形势,同公子合兵一处,占据北方半壁江山,唯有如此,才是长久之计啊!”
李国昌一愣,沉吟片刻,苦笑着摇摇头说:“你的话简直跟老夫想得一模一样。唉,看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啊!朝中奸党篡权,天下百姓苦难重重,这个时候还讲什么酸腐的报国,还是算了吧!”说着赌气似的把诏书展开来撕扯成碎片,大声叫道:“召集全体将士到教场去,老夫有话要说!”
接连几天,田令孜和唐僖宗惶惶不可终日,一直感觉头顶悬挂着一柄利剑,似乎随时都会大祸临头。一箭双雕的计谋不但没成功,反倒把李国昌推到他儿子那一边去了。如今李国昌和李克用遥相呼应,李国昌不但割据了大同,还派兵驻守宁武和岢岚,自称兼任雁门、大同和振武三镇节度使,如今正向蔚州方向运动,倘若他们在短时间内连成一片,后果不堪设想啊。唐僖宗虽然没考虑到这么多,但他从田令孜的眼神中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惊慌失措地接连催促田令孜赶紧想办法。田令孜不敢松懈,打着皇命的旗号,任命太仆卿李琢为征北兵马招讨都统,率昭义节度使李钧,与幽州节度使李可举、吐谷浑都督赫连铎,三路兵马共同讨伐李克用。田令孜认为,李国昌实力相对强大,不如先拿李克用开刀,李克用败亡,李国昌自然就没了底气,也就好收拾了。
听到战报,李克用不敢掉以轻心,在没有和父亲的兵力连接成一片之前,他总觉得不大踏实,时刻都有覆亡的危险。他派部将高文集坚守朔州,自己率主力部队驻扎在雁门关,准备依靠险要关塞来坚守以等待时机。
一个多月之后,朝廷大队兵马会同幽州和吐谷浑的兵将,齐聚雁门关下。从城头上望下去,朝廷兵马盔甲鲜亮,大旗迎风猎猎,鼓角之声此起彼伏,黑压压的一直延伸到几十里地之外,声势异常雄壮,无形中给人以“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威压。但不管怎样,事到临头,就得全力应对,加之李克用手下兵将都是经历过许多作战场面的,并没有对此有太多的恐慌。大家追随着李克用,冲出城门,与朝廷兵马对阵。
帅旗招摇之下,太仆卿李琢披挂整齐,显得精神抖擞胸有成竹,身上的鱼鳞铠甲闪闪发亮,胯下铁骅骝四蹄踏地,一副急于冲锋的样子。李琢上前几步,脸色阴阳不定地高声大喝:“李克用,你也是一条好汉,怎么会做出如此不忠不孝的事情来?看看你做的好事,既让你自己惶惶如丧家之犬,也连累你老爹一世英名扫地。要是识相的,就赶紧下马投降,跟我回朝廷把事情说清楚,或许圣上开恩,还能给你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李克用打马走出战阵,晃动手中的大戟,字句铿锵地说:“如今的朝廷专门把人变作鬼,哪里还谈得上重新做人?多谢将军美意,我却万难从命。也请将军认清形势,早日和昏庸朝廷做个了断,免得将来玉石俱焚。”
李琢并未奢望几句话就能不战而胜,正要再说几句,身后的昭义节度使李钧很不耐烦地大嚷:“李大人,和他一个反贼啰嗦个甚!我割了他的脑袋带回朝廷,让他重新做鬼去吧!”说着摆动手中的长枪,催马冲上来,直刺李克用。
李克用向来吃软不吃硬,最不害怕的就是厮杀。见李钧冲上来,他大喝一声,挺大戟迎上去。两马相交,叮当作响,枪戟碰撞溅起一片火花。两人来来往往,交手有十多个回合,幽州节度使李可举见李钧手脚放慢,知道他已经力不从心,不是李克用的对手,忙催动战马,挥舞着长杆大刀冲上去劈杀。三匹马在阵中盘旋厮杀,没多大工夫,李克用被他俩一前一后夹在中间,顾前顾不了后,险情迭出,眼看就要吃亏。旁边站立的薛克勤和程怀信见状,唯恐他有所闪失,折了全军的锐气,忙杀入阵中。官兵那边见叛军人数占了上风,赶忙也派出几员大将助阵,转眼间,双方各上去五六员大将,战场上一时出现十多员大将混战的激烈场面。双方兵卒看得目瞪口呆,几乎忘记了击鼓助威。
激烈的厮杀中,李克用逮住李钧狠命追打。李钧哪里抵挡得住李克用的威猛,暗叫倒霉,想趁乱逃出阵去歇一口气。就在他拨转马头退出战场的时候,李克用也不失时机地紧追出来。两人你逃我追转眼跑出七八里地开外,已经远离了战场和部下。李钧见李克用如同中了邪似的把自己死死咬住,又气又怕,只好冒险使出绝命招数,他故意放慢一点脚步,等李克用略微靠近的时候,突然回身,把手中的钢枪“嗖”地投掷过去。由于距离太近,钢枪如同一道白色闪电,迅雷不及掩耳地直刺过来。李克用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本能地低头躲避,只听当地一声脆响,枪尖击打到李克用的头盔上,震得李克用头脑嗡地一阵闷响,差点从马背上掉下去,头盔歪斜着挂在脑袋上,遮住了大半个脸。好在眼睛还能看到前方,李克用憋足了劲,就在身子歪斜的时候,顺势把挂在马鞍后边的弯弓摘下来,搭箭在弦,瞄准了李钧的心窝射过去。李钧偷眼看见李克用如此狼狈,抽出背后的宝剑,正要转身斩杀了他,就在这一瞬间,利箭“扑哧”射中前胸,穿透护心镜,直扎进心窝。李钧来不及叫喊就“扑通”掉下马来,腿脚踢腾几下死掉了。
李克用看得真切,长舒一口气,跳下战马,上前把李钧的首级割下,挂到马脖子上,喘着粗气慢悠悠地往回走。不料刚走出几步,就听对面山林中人马杂沓,一队身影老远就呐喊着冲过来:“不要放跑了反贼李克用!”“快解救昭义节度使李将军!”等他们靠近些了,李克用才看清,对面冲过来的是一队胡人兵马,个个衣着怪诞,脸上花花绿绿地涂抹着颜料,活像一群恶鬼。为首的将领脸膛漆黑,一双白眼珠子显得格外凶狠,蓬松的头发上高高顶着毗卢头盔,浑身上下披着犀牛皮做的铠甲,胯下骑一匹火红色的似马又不太像马的怪物,手中一柄三股猎叉形制奇特,一看就是大漠深处的物件。再看看对方高举的旗号,李克用才明白,原来是吐谷浑都督赫连铎。都说吐谷浑兵将神勇,他们认为战死之后一定能升天成神,所以巴不得赶紧战死,以至于他们根本不怕死,而自己单枪匹马,看来得小心应付了。
没等想好对策,赫连铎已经率领兵卒怪叫着冲上来,把李克用团团围在中间,二话不说,挥动刀枪拼命砍杀。李克用抖擞精神,一杆大戟舞动得密不透风,叮当碰撞中,接连有人惨叫着被戟刺中倒地。然而正如李克用所听说的那样,对方并不畏怯,反而迎着兵刃冲撞得更加猛烈。转眼半个多时辰过去,赫连铎带领的追兵死伤好几十,但李克用也已经是精疲力竭,腿上身上多处受伤,动作明显慢了许多。赫连铎看出门道,哈哈大笑着挥动钢叉又挑又刺,李克用招架不及,好几次险些被刺落马下,同时还要对付脚下一拨一拨涌上来的士兵,真是危机四伏,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李克用绝望地闪过一个念头,不是说大丈夫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吗,难道刚一开始就这么完蛋了?真不甘心啊!
就在险象环生的生死当口,从树林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队骑兵飞驰而来。凭直觉,李克用知道,救星到了,再坚持片刻或许就能化险为夷。求生的欲望让他顿时精神倍增,挥舞兵刃的动作加快了许多,暂时抵挡住赫连铎的进攻。骑兵远远就看出了这边的险情,跑在最前边的一员战将边跑边喊:“公子不用惊慌,我们来了!”
是李存璋!李克用心头一喜。不等赫连铎反应过来,骑兵已经冲进阵中,把吐谷浑兵卒杀得七零八落,赫连铎也被围住乱杀一气,最终匆忙逃窜。李存璋等人把李克用护卫在队伍中间,一行人立刻返回雁门关内。站在城头望下去,周边几里地范围内到处都是血流成河,尸首和胳膊腿脚,四散丢弃,看上去真是惨不忍睹。唉,这城池表面上是青砖巨石垒就,其实真正支撑起来的,是兵将尸骸呀!李克用在心里叹口气,下令以后不要轻易出战,死守关隘,等待父亲的会合。
各路官兵陆续退回大营,检点发现,死伤不算太多,但也不是很少,看来李克用的实力还真是不容小觑,硬战下去,恐怕只能落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当大家听李琢说出自己的担心后,都纷纷点头称是。但奉命讨贼,不硬拼,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大帐内一片沉寂。
“叫我说,硬拼固然不是好办法,但相持着消耗下去,也不大好。”众人循声看去,是幽州节度使李可举,他手抚短须一副深思熟虑的神情,“正如李大人所说,硬拼下去两败俱伤,我们虽然取胜,但手下没了兵马,朝廷也难免会看轻我们。但相持着打消耗战,一来朝廷那边难免有小人暗中诋毁,说我们消极怠战,弄得出力不讨好。再者,雁门关实力雄厚,有足够的粮草和耐心来抵挡我们。所以说,都不是好办法。”
“那,这么说来,李将军一定有好对策成竹在胸了?”对于李可举的卖关子,大家都不以为然,但困局面前,又不得不做出很钦佩的神情。李琢欠起身子,客气地问道。
“好对策倒谈不上,”李可举矜持地笑笑,“依在下看,雁门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历来是兵家头疼之地,要想正面攻破,谈何容易。当下唯有施展离间之计,让叛贼从内部乱起来,到时候就能够不攻自破,省去许多力气。”
“哦。”众人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李琢急切地追问一句,“那敌营中,谁可离间?”
“当然是朔州守将高文集了!”李可举很有把握地一挥手。大家顿时眼睛一亮,果然不错,倘若能从雁门关撬下一块活动的砖,那必定是高文集最有可能。李琢也是这样想的,他当即听从李可举的推荐,让李可举的幕僚杨泰作为说客,赶往朔州高文集的大营中。
高文集本是汉人将领,当初平定庞勋叛乱的时候,受朝廷调遣,追随了李国昌,称得上是李克用的心腹人物。李可举之所以看中高文集有空子可钻,当然还是从他的出身着眼。杨泰自然明白这层意思,他凭着以前与高文集相识并共过事,并不特别费劲就来到了朔州城高文集的将军府。对于杨泰的突然到来,高文集立刻咂摸出一些异样,寒暄两句便单刀直入地问:“杨先生如今替那李唐朝廷效力,这个时候赶来,莫非是想劝说我投降?”
杨泰并不回避,端正脸色明确回答说:“正如将军所猜测,我这次冒险过来,没别的事情,就是要将军认清形势,与叛贼李国昌父子决裂,回归到朝廷的行列。”
高文集立刻拉下脸来,带着斥责的语气低声说:“胡言乱语!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要不是看在咱们有过旧交的分上,加之你是文弱书生,非把你斩首祭旗不可!你,快走吧。”说着站起身,冲杨泰摆摆手,示意他赶紧离开。
杨泰似乎早有预料,端坐着没动,依旧满脸带笑地轻声说:“既然将军心坚如铁,要一条道儿走下去,杨某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也不必急着下逐客令嘛!当初咱们分别时,我记得将军好像三十出头的样子,如今转眼几年过去,将军贵庚几何,现居什么职位,总要让老朋友知道一下吧。”
高文集没好气儿地嘟囔一句:“今年正好三十有四,担任蔚州牙将之职。这个,和你有什么关系?”
“哎呀,我当将军怎样受他们李家父子重用呢,原来不过如此!”杨泰故作吃惊地站起身,走到高文集身旁,“将军不会不知道,在官兵那边,如将军这般勇武盖世的英才,过了而立之年的,至少也到了副将职位上。看来沙陀终究是沙陀,和我汉人到底是两路人哪!”见高文集脸色渐渐缓和,低下头去若有所思,杨泰慢声细语地接着说:“当然,杨某知道,将军向来以忠义为重,不是那种贪恋功名利禄之辈。可是将军想想,从忠义的角度而言,李家父子世代受朝廷恩惠,成为封疆大吏,独霸一方,就这他们还不满足,还要扯旗造反,能算是忠义吗?将军为不忠义之人卖命,算是哪门子忠义?从个人方面来讲,将军如今年富力强,正是谋取功名建立大业的绝佳时候,却屈居于胡人手下做一牙将,熬到哪年哪月是个出头的时候?李家父子不管说得怎么好听,终究不会信任一个汉人,也就是说,将军只怕永无出头之日呀!唉,无论于公于私,将军都该认真考虑何去何从啦!”
一番话听上去推心置腹,高文集呆立着没吭声。杨泰也不着急,踱步回到桌前,慢慢品茶。
半晌工夫,高文集忽然折身坐到杨泰身边,有几分急切地问:“那,朝廷方面怎么说的?”
杨泰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将军放心,皇上已经把大权下放给了都督李琢。李都督说,只要将军深明大义献出朔州,以前对抗朝廷的事情就既往不咎,回去后要启奏皇上,加封将军为振武防御使,并赐五百封邑以做将军的日常用度。”
“啪”地一掌拍在桌子上,高文集霍然起身:“那好,我听先生的,立刻改旗易帜回归朝廷!”
朔州兵力基本掌握在高文集手中,献城投降的计划进行得很是顺利。不过,驻扎在城外的守将傅文达生性忠直,率领三百多部下和高文集混战一场,最终寡不敌众,单枪匹马地冲出重围,跑向雁门关去报告情况。
朔州是雁门关的第一大门户,朔州失守,雁门关也就完全暴露在对方兵力之下,基本上无险可依。听到傅文达的禀报,如同一瓢凉水兜头泼下,李克用惊慌得目瞪口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站在旁边的康君立见状,也是异常着急:“若是朔州丢失,雁门关再坚守下去就没有太大意义,当务之急,应当火速以全力夺回朔州,让官兵不能向北蔓延,然后再商量下一步行动。”
“康将军说得对,高文集这个小人,贪图高官厚禄,毁我长城,绝不能让他得逞!”李克用终于下定决心,“另外,家父率兵与我们会合,必定会经过朔州,他并不知道情况,倘若中了官兵奸计,后果将不堪设想。薛将军,你立刻带领本部人马赶往大同,告诉家父这个消息,路上千万不要耽搁,定要星夜兼程,越快越好!”
薛克勤抱拳答应一声,急忙走出大帐,召集兵马即刻出发。
接着,李克用率领几乎所有精兵悍将,星夜出动,放弃雁门关,杀奔朔州。
逡巡在雁门关附近的官兵探马,早把李克用的动向飞马传递到已经进入朔州的李琢那里。李琢冷笑一声:“独眼叛贼,来得正好,我叫你这回死无葬身之地!”命行军司马韩玄绍率领一万兵力埋伏在地势最为险要的药儿岭的山谷之上,务必全歼李克用的部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