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人心魄的喊叫中,巨石从山上滚落下来。箭镞如雨点般从两侧倾泻而下,接着又有燃烧着火焰的叉车从山坡上滑落,把炭火无情地倾倒在士兵们身上。山谷中顿时乱作一团,负痛的惨叫声、垂死的呻吟声连同将领们指挥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大家抱头四处乱窜,谁也看不清敌人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该如何躲避,凶悍的沙陀兵此时如同沸水中的鱼虾,拼命挣扎,却怎样也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
李克用对此却毫无察觉,他一心指望赶在李琢进入朔州之前,把朔州夺回来,挽救败局。从雁门关到朔州,一行几乎都是山路,沟沟坎坎连绵不断,星夜行军,道路更显得异常崎岖。一万余沙陀兵将磕磕绊绊,在李克用的一再催促下,个个大汗淋漓。下半夜的时候,前队牙将过来禀报,说是再往前走就是药儿岭了,此处地势险要,两旁尽是山岭,部队在峡谷中穿行,倘若敌人在山岭上有埋伏,我军就会如同案板上的鱼肉,毫无反抗之力,请求暂时就地驻扎,等天亮后探明情形再往前走。
此时李克用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到朔州城内,亲手宰了高文集出口恶气,对牙将的话根本不予理睬,气急败坏地大声叫嚷:“休要把官兵吹嘘神了,他们难道比本将军行动更为神速?!兵贵神速,走走停停,让高文集和官兵有了防备,朔州怎么能拿下?传我命令,加速进军,天亮之前赶到朔州城下,有贻误战机者,斩!”
大家见李克用如此焦躁,也不好当面劝阻,大军在黑沉沉的夜色中迤逦进入到药儿岭。药儿岭如同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静卧在山谷间,等着猎物自动上门,大家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沿狭窄的山谷走出十多里地,前不见出口,后边的入口也消失在黑暗中。抬眼向上望去,犬牙一般的山岭横亘在头顶,似乎随时都会坍塌下来把他们活埋。大家心惊胆战地再走出一段,忽然听到一声爆响,如炸雷一般,山岭上密密麻麻的火把伴随着锣鼓齐鸣,惊醒的夜鸟哇哇怪叫着扑棱翅膀到处乱飞,更增加了恐怖气氛。
“糟了,果然有埋伏!”这个念头刚在每个人心头闪过,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听头顶上喊叫声此起彼伏:“别放跑了一个叛贼!”“砸死他们!”“烧死他们!”
震人心魄的喊叫中,巨石从山上滚落下来,箭镞如雨点般从两侧倾泻而下,接着又有燃烧着火焰的叉车从山坡上滑落,把炭火无情地倾倒在士兵们身上。山谷中顿时乱作一团,负痛的惨叫声、垂死的呻吟声连同将领们指挥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大家抱头四处乱窜,谁也看不清敌人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该如何躲避,凶悍的沙陀兵此时如同沸水中的鱼虾,拼命挣扎却怎样也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
李克用在最初的慌乱之后,立刻意识到要赶紧冲出这段峡谷,否则有冲天的本领也难免一死。在人声鼎沸异常混乱中,他顾不上多想,也来不及招呼其他将领,挥舞着方天大戟一边抵挡两侧滚落的巨石,一边吆喝兵卒跟随自己向前冲。几乎是马蹄踏着自己部下的尸体,终于冲到药儿岭峡谷的出口,回头看看,跟上来的已经不到三分之一。然而来不及喘口气,等候在前方的韩玄绍便率领精锐骑兵冲杀过来。李克用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咬牙挥舞着大戟狠命冲杀,他身后的兵将们紧随其后,杀出一条血路,突破敌军围困,终于钻出峡谷,来到平地上。此时浑身是血的李克用肢体麻木,弄不清楚到底受没受伤。回头大致清点一下残存的兵力,万余人也就仅剩下两千左右,而这两千多人也是个个带伤,疲惫至极,一站住脚简直再也挪动不得。至于将领们是死是活,尚且来不及弄明白。
在心底哀叹一声,李克用知道,此处仍然是危机四伏,必须赶紧离开。他咬牙正要吩咐众人坚持住再往前走,话未出口,前边又有一队兵马叫喊着“活捉李克用!”冲杀过来。李克用强打精神看去,发现冲在最前头的正是高文集。新仇旧恨倏地涌上心头,但李克用明白自己的处境,不敢正面交锋,虚晃一戟从侧翼冲杀出去。好在高文集以为李克用等人必定死在药儿岭,并没带多少人马,给了李克用一个侥幸逃生的机会。他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跑出十多里地,路面才渐渐平坦,喊杀声也慢慢远去,危险似乎终于过去。李克用这才发现,跟上来的,只剩下十多个健壮士卒,其他人都被高文集的兵将如宰杀猪羊般屠杀了。不仅如此,刚才还跟随自己的李尽忠、程怀信等将领,也不见了踪影,显然是死在了乱军之中。
“上天,上天!”李克用“扑通”从马背上滚落下来,流血的嘴里喃喃自语却说不出更多的话。面对后边路上洒落成行的鲜血,他朝药儿岭方向俯身叩拜下去。士卒们也跟随着屈身跪拜,个个泣不成声。天色已经完全大亮,太阳跳跃在山巅之上,阳光穿透迷蒙雾气照射在这些疲惫不堪的兵将身上,大家却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也就在此时,迷蒙雾气中传来一阵马蹄声,夹杂着刀枪碰撞的清脆响动,分明是有兵马向这边移动。
李克用暗吃一惊,绝望顿时袭上心头。他清楚,自己此刻恐怕连战马都爬不上去了,无论来的是什么将领,哪怕是个普通士卒,都能要了自己的命。上天,难道我真的要葬身于此处,一切才刚刚展开,真不甘心哪!他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准备最后也是最惨烈的一搏。
“哎呀,是老将军的旗号!”站在旁边的康君立忽然激动地大叫,“快看,是老将军来了!”
来者果然是李国昌所率部众。李克用如同受气的孩子见到了亲娘,挣扎起来扑到李国昌马前叫一声“父亲!”便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李国昌惊愕地看着浑身是血的儿子,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子看上去苍老了许多,李国昌长叹口气,有些笨拙地从马上下来,拉起李克用仔细看看,确信没有大伤,才放心地招呼身后兵将,就地歇息,听候下一步安排。从父亲的话中,李克用才知道,原来自己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李琢占据朔州后,利用李国昌消息不通的空当,将计就计,派人伪装成李克用的部下,到李国昌那里请求立刻赶往朔州会合。结果在朔州附近的一个峡谷中遭遇唐军夹击,伤亡惨重,最小的儿子李克让被冲散,眼下不知是死是活。身边最得力的大将李霓也受重伤身亡,临终前把儿子托付给自己。
李国昌说着招手叫过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年,约有十七八岁的样子。“克用,这就是李霓将军的儿子邈佶烈,他从小跟随李将军习武征战,别看外表文弱,其实是员猛将的苗子。以后,就跟在你身边做个护卫吧。”
李克用点点头,当下为他取名叫李嗣源,当成一家人来看待。大家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李克让他们跟上来,为了避免再遭到唐军袭击,只好起程赶往蔚州,匆忙收拾东西接了家眷,投往大漠深处的鞑靼,以躲避唐军锋芒。
就在朝廷兵马与沙陀激战不休的时候,黄巢与王仙芝的义军在中原一带来往驰骋,屡败官军,威震大江南北,已成星火燎原之势。王仙芝高举“天补平均大将军”的旗号,号令四方,积聚兵力,准备进攻京师长安。而朱温和朱存兄弟,凭着一股蛮劲和狡黠,此时在黄巢麾下,也已经混到统兵大头领的职位。朱存在军中还娶了妻子,生有两个儿子,倒是朱温比较特别,他牢记当初要娶大户人家张小姐的念头,虽然也和其他头目一样,每攻下一座城池都会强拉几个女子陪侍,但从未有过娶妻纳妾的想法。
面对义军的汹汹来势,田令孜知道他们的威胁要远大于沙陀。沙陀造反只是让自己心里有些紧张,而王仙芝和黄巢这帮不要命的泥腿子,或许真能要了自己的命。慌作一团的时候,尚书右仆射王铎提议说,倒不如颁诏书招安王仙芝,随便给他封个官,但对其他贼人不予理睬。这样一来,其他逆贼就会和王仙芝离心离德,最后自相残杀,那个时候朝廷再发兵剿灭,就容易许多。田令孜感觉这是个很好的办法,当即派特使裴渥手捧诏书到义军大营。
正如王铎所预料的那样,王仙芝见诏书上又是封自己大官又是赏赐封邑,待遇优厚,不顾众人劝阻,欣然接受招安。但其他头领没捞到丝毫好处,心头格外不满。尤其是义军的二号人物黄巢,愤怒地上前要和王仙芝厮打,被众人拉开后,愤愤地带领自己的部众离开大营,到河南山东交界处另立地盘和朝廷对抗,扬言与王仙芝恩断义绝从此不相往来。闹腾一场后,王仙芝也意识到自己其实犯了个大错误,没了兵力,自己在朝廷里连个狗都不如,还谈做什么大官?于是他又翻悔不接受招安,率领剩余兵马辗转南下,到荆州一带攻城略地,扩大势力。
王铎的一番离间计,虽然达到了分化义军的目的,但朝廷所面临的威胁不但没有解除,反而损失的州县更多。田令孜徒然气恼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打着小皇上唐僖宗的幌子,整日忙着调兵遣将疲于应付。不过,王仙芝毕竟受过朝廷招安,名节上有了污损,加之他自己对朝廷总抱着一些幻想,最终被唐军瞅准个机会成功偷袭,一场恶战之后,王仙芝和两万多兵将英勇战死,突围逃脱的几千兵力在军师尚让的带领下,投奔了黄巢。
自此以后,天下义军统属黄巢领导,黄巢竖起大旗自号“冲天大将军”,封尚让为军师,葛从周为大都督,队伍很快增至二十多万。在尚让的建议下,黄巢任命朱温留守根据地郓州,他自己率领主力南下,到富庶丰饶的江南去开辟新的地盘,以便和朝廷长期对抗。
或许是因为有了王仙芝的铺垫,义军南下的征程还算顺利,几个月内便杀至浙西,直捣福州城下。
镇守在福州城内的是镇海节度使高骈。和别的将领不同,高骈素来喜好钻研道术,整日烧香炼丹,和一帮道士们厮混在一起。其中道士诸葛殷最受高骈信任,被任命为军师。惊闻黄巢已经来到福州城下,高骈慌忙召集他这位高人军师商议对策。诸葛殷轻摇羽扇,不屑地说:“不就是一群未曾开化的泥腿子嘛,将军不必惊慌,贫道略施法术,管保叫他们损兵折将逃回江北老家。”
对于他的法力,高骈自是深信不疑,一脸惊喜地问:“我就知道军师定有良策。说说看,用什么法术来退敌?”
诸葛殷神秘地笑笑:“无量天尊。法术多得很,随便一个就足以让泥腿子们吃尽苦头。比如这个最简单的。”说着从道袍袖子中取出一方手帕,“这手帕叫‘百中夺魂帕’,看上去平常,其实玄机颇深,明日两军交战,将军到时自会明白。”
高骈好奇地想拿过来仔细看看,诸葛殷已经很快塞回了袖筒内。
黄巢十万大军还在福州城下陆续集结,高骈抱着击敌于仓促的想法,第二天一大早便出城迎敌,试探一下这群庄稼汉们的实力。两军对阵,只见高骈身穿道袍,头顶发髻高高挽起,盘腿坐在一辆战车上,战车前端设着香坛。高骈先是把剪好的一些纸人放在蜡烛上烧掉,接着念念有词,从身旁的一个罐子中抓几把黄豆撒向空中,边撒边用另一只手挥舞宝剑,似乎是在给黄豆施加某种法力。
黄巢等人在对面看得清清楚楚。已经升为副将的朱存骑着高头战马,紧挨在黄巢身边,疑惑地问:“主公,他这是在干什么?神神道道的。”
“道家所谓撒豆成兵,高骈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黄巢轻蔑地一笑,“可惜他忘了,豆子都是我们这些庄稼汉兄弟种出来的,难道还会向着他?就是撒出兵来,也是和咱们一伙。”
旁边的将领都笑了。这时只见高骈作法完毕,已经脱去道袍,换上盔甲提起长枪跳到战马上。他旁边的战马上端坐着一个道士,干瘪的脸上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阴气,花白胡须煞有介事地飘在胸前,身上穿件宽大的暗红色阴阳道袍,道袍上描绘着五彩花纹,更平添几分神秘气息,这就是军师诸葛殷。等场面安静下来后,诸葛殷催马上前,把手中的扫魔宝剑挥动两下,沙哑着嗓子大叫:“念尔等无知,不识天尊威严,这次姑且饶恕尔等罪孽,快快下马投降,保全一条性命!”
黄巢身边的将领感到又好气又好笑。朱存忍耐不住地叫嚷:“好你个妖道,一身狐狸皮吓唬谁?我去会会宰了他,给大伙儿凑个乐子!”说着催动战马冲出去。黄巢连忙下令擂鼓呐喊,给朱存助威。
朱存觉得老道那身宽大衣袍看上去并不威猛,借着自己一身蛮力,冲上去抡刀就砍。诸葛殷被他这莽撞气势吓一大跳,慌忙仗剑抵挡。诸葛殷虽然粗通剑术,但只学了些花架子,功力差出很远,两三个回合之后便难以招架朱存的狠命砍杀,气喘吁吁,险象环生。不过诸葛殷并不着慌,他缩脖子躲过一刀,拨转马头便败退而逃。大好的立功机会,朱存当然不会放过,他催马追赶着砍杀。两人一前一后放马跑到距离官军队列附近时,诸葛殷从袖筒取出那方手帕,扭身迎风抖动,一股黄烟顺风直扑朱存的眼睛和鼻孔。朱存猝不及防,只觉得喘不上气睁不开眼,一阵眩晕跌落马下。官军立刻冲上来把朱存扭住拉回阵中。黄巢那边眼睁睁地看着朱存被俘却无法搭救。黄巢一时弄不清楚妖道使的是什么机关,不敢轻举妄动,只好鸣金收兵再想办法。
朱存被抓进福州城元帅府内,高骈本想劝降他,借此重重折损一下义军的锐气。不料朱存生性火暴脾气,大骂朝廷无道,又大骂妖道不守规矩,暗器伤人,算不得好汉。高骈和诸葛殷被骂得勃然大怒,把朱存吊在旗杆上,朱存被乱箭穿身而死。高骈命人把朱存的人头悬挂于城门之上,并让人喊话说,军师乃得道高人,如不赶紧退兵撤围,其他贼人也是这个下场。
诸葛殷的装神弄鬼还真吓住了众人,大家都不敢再去叫阵。黄巢也是心有余悸,不知那道人究竟有多大本事。正在一筹莫展之时,黄巢的远房侄女黄姑奉命押运军粮回来了,听大家谈论妖道的手帕,忽然想起来,禀报黄巢说:“叔父,您还记得吗,前几年我爹贩私盐的时候,曾换得一面从西域过来的宝镜,是用精钢白金锻造,格外耀眼,在太阳下没人敢正视它。当时我爹还说,要是打仗的时候用它晃上一晃,保管敌人头晕眼花。常言说一物降一物,这镜子我正好带在身上,明天试上一试,说不定真能管大用呢!”
黄巢虽然对此不敢抱有太大的希望,但当下也没有好办法,只好再三叮嘱她小心为上,千万不要冒险。
第二天,恰好艳阳高照,黄姑信心十足。两军再次对阵,依旧是诸葛殷一副世外高人的装扮率先出马,手仗宝剑,一手挥舞着拂尘大叫:“尔等目无君上,犯了天条尚不自知,实在可怜!哪个胆大妄为之徒先来送死?”
话音未落,黄姑已经冲出队列,她头戴五凤花冠头盔,身披紫金连环甲,骑一匹通身雪白的战马,看上去既威风八面又有一股说不出的娇媚。诸葛殷一愣,转动眼珠在黄姑身上扫视,猥亵地哈哈大笑:“没想到泥腿子还种下这么一朵鲜花来!好,今天本道就不客气了,采摘回去慢慢受用!”
黄姑羞红了脸,呸地吐他一口:“下流妖道,看你还能猖狂几时!”冲上来挥刀就砍。诸葛殷仗剑相迎,两人交手四五个回合,诸葛殷还没感觉到对方到底有多大本事,黄姑忽然轻轻“哎呀”一声,掉头败逃。哼,我虽武艺不济,对付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娘们,还是绰绰有余!诸葛殷完全丧失了警惕,又一心想活捉她,不假思索地催马紧追。看着快要追上,诸葛殷习惯地从袖筒里掏手帕。可立刻又意识到,手帕里的迷药是顺风飘散的,只能在别人追自己的时候使用,现在根本派不上用场。
一愣神间,黄姑手中忽然多了一个明晃晃的东西,在太阳下闪闪发亮,如一团异样的火焰,刺得自己睁不开眼。诸葛殷暗叫不好,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黄姑已经扭身一刀劈来,一股黑红的血从脖腔蹿起老高,诸葛殷人头滚出很远。高骈和众多官兵将领惊得目瞪口呆,黄巢则不失时机地振臂高呼:“妖道死啦,冲啊,杀尽狗官兵,到福州城歇脚去!”
义军立刻排山倒海般奔涌而来,呐喊声响彻云霄,令官兵心惊胆战,急忙后撤。兵败如山倒,局面更加混乱,高骈等人来不及进城就被冲散,只好带领万余残兵败将逃往镇江。
义军没费多大力气便进占了福州城,黄巢在这里招叛纳降,实力进一步增强,俨然成为南部皇上。为了表示对朱存忠勇可嘉的奖赏,黄巢特意下令,为朱存的头颅打造一副银身,厚葬在岭南。
怀揣着闯荡天下成大事的朱家兄弟,只剩下一个远在山东留守的朱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