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来看烟火,才看了第二个烟火,就见烟火果真打下几个天灯,有人过去灭火,免得火势扩大烧了山,每年燃灯,河灯还好,天灯是一定有专人检查的。
刚吃完糖苹果的阿依努尔拍了拍手,手上沾了些糖浆,再看东岳帝君手中的糖葫芦,居然丝毫未有融化迹象。
“奇了,怎的我手中糖衣在融化,你手中的却完好呢?”
东岳帝君略微侧头,心想:因我不想同你一样手上粘糖,便略施法术,冷了它罢了。但这话他并不打算说出口。
“兴许是你吃的时候,鼻息热气融了糖衣吧。”东岳帝君睁着眼睛说瞎话。
“原来如此。”
他俩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旁人虽因他二人外貌出众,多瞧上几眼,但一听他俩对话,就觉得是两个傻子,不宜靠近。
二人坐在寺院台阶上,东岳帝君手中拿着柿饼,因阿依努尔不曾吃过,他就多买了两个,用手拿,还是粘了糖霜粉,“待吃完,去洗个手吧”,东岳帝君心想。
“我在西域时候,荒漠上看月亮,你见过吧?我们当时从西域来代国那一路,路上很是苍凉,我其实挺羡慕代国的女子,自小便能见这些景,我小时,随阿爸走遍西域各个城邦,最后遇见公主,她同我真的是一见如故……我那时……在外受了些欺负也不敢同阿爸说,都是公主帮我……”
东岳帝君咬了口柿饼,很甜。
“你吃了些苦。”
“也没什么,能跑出来,也不全为了公主,我有私心,除了逃婚,亦是想出来看看不一样的景。”阿依努尔以为自己讲到这里会哭,但她没有,她像在说着别人事一般。
阿依努尔将头埋在膝盖间,东岳帝君拍了拍她头,“过去之事,不必重提。”东岳帝君自己也没想到,他一修道大罗金仙仙班之神,跑来寺庙门口陪陆压一缕仙魂聊天,说出去,三界必然无人信。
他是被三界膜拜的大罗金仙,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同几位古神来往,在他人眼中是个清心寡欲品味卓越的神仙,自陆压神尊出现,东岳帝君就从神坛跌下,已经快落到同陵礼上神这一不靠谱类型上。
他觉得憋屈。
平日此时他本该在天界一日赏花,一日品茶,再一日听风,如今他却拿着糖葫芦,坐在寺庙台阶上,看凡世众生张灯结彩为须臾时辰狂欢。
千算万算怨他自己非要凑热闹,同陆压及南荒朱雀这一家牵扯上,果真没好事……
“糖葫芦给我吧。”阿依努尔从东岳帝君手中拿过糖葫芦,咬了一颗,又甜又酸,她皱了眉。
这世上之事,终有定时,神仙者,虽窥得三分天机,却不知其变数几何。以前东岳帝君虽懂陆压所言,却并未深思,此刻他突然忆起。
阿依努尔想起刚才买的肉包子,也很好吃,还想再买两个,对东岳帝君说:“那家肉包,你觉得味道如何?”
“挺好。”东岳帝君觉得以后可以让陵礼试试,包个包子,对陵礼来说应该不是难事。
“你再买几个如何?回头带给陆压和公主尝尝。”
“也好。”东岳帝君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他正好还饿着,再多买几个孝敬好那二位,少折腾他最好。他实在不愿奉陪这两位瞎闹腾。
“我去去便回,你等我回来再去系你那祈愿条。”
东岳帝君将剩余的柿饼塞到阿依努尔手中,“这个你先且吃着,垫一垫肚子。”
他背影消失时,阿依努尔才从怀中抽出山脚下买来的祈愿条,红红火火的长丝带……
写什么呢?她会的代国文字不多,左思右想,只好用回鹘文字写:愿君心似我心。
绑祈愿带的古树有些高,她借了板凳站上去,板凳有些晃,阿依努尔努力平衡,就这还不忘咬一颗糖葫芦,捣鼓半天如何系祈愿条才不会掉,阿依努尔正要吃第三颗糖葫芦时,忽闻身后有人惊呼,她抬头见东岳帝君还未上来。
一问旁人,原是方才天灯被烟火打到,落下几盏,落地后明火还未灭,往日自发灭火的群众,今日不曾想这火落了寺院柴房,好巧不巧这里因太偏无人发现,待众人闻到烟味,瞧见火光,寺院已燃了几间房。这会火势正旺,已经往外烧来,边上就是塔楼,上面还有不少人。
几乎是第一时间,阿依努尔跳下板凳,放下糖葫芦,她往自己身上浇了一桶水就往里冲,救一个是一个。
她来来回回跑了三趟,背出两个孩童一位女子,还是有人在塔楼里,火势呈扩散趋势,帮忙的群众亦愈来愈多,阿依努尔却放松不得。
东岳帝君买了四个包子,又绕道买了一包杏脯果干,他尝过,还不错,可以一起品一品。身边却跑过不少人,都是往山上寺庙去的,来往人群却无喜色,只隐约听周围人三言两语提及“火灾”、“塔楼失火”、“快拿桶打水救人”、“有个小姑娘冲进塔楼”之类。
不知为何,他生出一丝不安,他想起六万三千年前,陆压因离开陵嫣一时,陵嫣便遭了天劫天雷之事。
“不会吧,怎会有此巧事。”
他与她并不曾有多一分关系,一分情,他不过是从小见了她成长至如今罢了。
步伐越走越快,索性后面跑了起来,待跑到寺庙前,他方才见了这火光骇人。其实,他可以制止,但周围群众太多,他无法施法,此时他只见古树下放着的板凳上,还有半包柿饼和未吃完的糖葫芦……
一切发生的太快,东岳帝君站在原地却并不去救人,非是他无情,一是他顾及陆压,二是他顾及凡世生灵。他从来不是什么手软的神仙,承了陆压教导,他对悲天悯人也无大兴趣,阿依努尔他不是不能救,但这对迪丽古丽来说并非好事,凡世魂灵生死有命,这一劫若是她的劫难,他插手,必然不是好事,横着还有早前就想结果阿依努尔性命的陆压,她若毙命于意外,兴许是最好的结果。但不救,他过意不去。
阿依努尔却并未有出来痕迹,东岳帝君开了天眼往里看,她果真被困住了。东岳帝君叹了口气,见死不救,确实不是他的风格,他没东华那么狠心,他趁人不备化了身进了塔楼,普通的火焰对他毫无伤害,除了焚天是古神克星,其余在他们眼中不过浮云。
护身咒是成为上仙之后最基础的,根据神级仙班不同,亦会有所不同,凡世的伤害,同神仙的伤害相比,轻于鸿毛。
因而东岳帝君轻易就寻到了阿依努尔,她似是被烟熏晕倒在地上,东岳帝君蹲下,拍了拍阿依努尔,她身下还护着一幼童,东岳帝君替幼童小施一咒,能保他一命,正要替阿依努尔施咒,她稍微醒了醒,东岳帝君停下动作瞧她,她虽醒神志并不十分清楚。
“东岳……道君?”
“好好的,你跑进来做甚,这不是你该做的事。”东岳抱起幼童,又将她扶起,掸了掸她肩上的落灰。
“你怎么来了!这里很危险,我们赶快走!”阿依努尔稍微清醒了些,周围还在燃烧,灼浪袭人,阿依努尔不住咳嗽。
“你知这里危险依旧进来。”东岳帝君略微不满,他觉得她有些自不量力。
“有时,人并不会多想。”她咧嘴一笑。
横梁被烧的差不多了,已经危险,东岳抬头看,护了阿依努尔下楼,但木楼烧的已不结实,随时会有垮塌之险。
楼下火势最旺,东岳瞧着其实跳下去也可以,他抱着孩子,拥着阿依努尔,“我带你跳下去,抱紧——”
话还没说完,东岳被阿依努尔推开,塔上浮木砸到眼前,几乎是擦着他身落下,东岳帝君有一须臾慌了神,他心跳极快,心头一紧,他低头,不知此时是惊恐还是悲伤,他一时说不清。
“阿依努尔……”
可能是本能反应,阿依努尔推开东岳帝君时,其实她什么都没想,即使她被浮木压住,她也没什么疼痛感,她觉得自己冲进来时,就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也可能她未曾想到,自己会轻易结果生命吧。
她被东岳帝君抱起时,觉得自己确实没什么痛感,她已麻木,觉得自己不过一片秋叶,落便要落了。也未曾有何人挂念她。
不甘心吗?有,她还没走遍更多地方,她还未曾对东岳说……
“你,救我……”大可不必,东岳话却卡在喉间,他说不出,这话太残忍。
她从始至终都不知自己命,从来由不得自己。东岳面上照旧冷着,却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隐晦滋味,无法用言语形容,却觉得内心躁郁起来。
阿依努尔抿着嘴并不说话,她已无气力多言一语,方才东岳帝君抱着她跳窗,她觉得他真厉害,从来不曾见过他认真一下,他虽有些散漫,她们总说他不靠谱,她想,今日,他还是极靠谱的,只是她们不曾知晓罢了。
其实,他们不过相见却不相知。
“你怎样?”嘴上如此说,心中却不是如此想。东岳帝君摸上她脉搏,他回天无力,救不了。她大限将至,这是她的命,她终究要回到迪丽古丽身上,解开封印。他没资格拦着。
“万一,有下一世……”能不能喜欢我一点?阿依努尔没再说话,她感觉自己已离开身体,她身体很轻,似乎浮在空中,因东岳帝君蹲在地上,抱着的身躯她怎么看都是她的,所以,她已经死了是吗?
也不是很疼嘛,阿依努尔笑着,却见东岳帝君抬头望向她,他,好像看得见她。
东岳帝君面无表情,看着魂魄装的阿依努尔对自己笑,他仰着头,不知为何,眼睛涩了又涩。
阿依努尔却并未见到东岳帝君模样,它早已化作一缕仙魂,去它该去的地方。
“明日,亦是你生辰,没备厚礼,这南海珍珠,是我千……前几年所得,赠你做生辰礼吧。”
“我从未见过海,若是将来虽公主逃了,我想去瞧上一瞧。”
“有机会的。”
没机会了。
“你,认错门了?”
“谢谢道长前些日子相救。”
“不必客气,顺手之事。”
“一点心意,还请笑纳。”流苏坠,配他的扇子很是不错。
再不会有了。
“别放手!”
已放手了。
……
他摸着自己脸上,热热的,他认得,这是眼泪。
百万年前,陆压神尊教训他时,他幼时哭过,极为不甘心的哭,此时却非不甘心的哭,他心脏疼。他疑心自己得了心病。阿依努尔终于回到她该去的地方,他为何心疼?
她只是一缕仙魂罢了。
不会有来世。
树下板凳上还放着她的糖葫芦和柿饼,东岳帝君抱着阿依努尔的遗体,背后是幼童重逢母亲的喜悦之声。
他觉得刺耳,这时,他有些明白陆压六万三千前为何要灭世。可能他最想听得声音不在了,于是所有的一切就成了杂音,是没有必要的存在。
丝带还是没系好,落在板凳旁,东岳帝君看见上面是回鹘族语言。
是阿依努尔写的。
“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东岳帝君将祈愿带收好,放进怀中,他抱着阿依努尔凡躯回了天界天都府。
天界流传,东岳帝君回天界那日,抱着一无生命体征的凡人女子躯体,亲自将此女子送进冰棺,沉入无望海。
无望海,原是意外陨落神仙的坟冢,待散尽修为神力,方能羽化归天,从未有凡人厚葬过无望海,归天,乃是神迹。原本天帝和东华帝君都是反对的,东岳帝君此举,着实不大合规矩,但东华帝君准备去劝东岳帝君时,东岳帝君坐在无望海边,望着冰棺,也无表情,东华帝君刚一开口没说两句话,东岳帝君就沉着脸化出戮仙剑,仗势极其骇人,恐是东华帝君再多说一句,他就兵戎相见。纵使东华帝君从小欺负弟弟至今,也不曾见他此模样,便不再多说什么。何况陆压道君有吩咐,能劝便劝,劝不得,就随东岳,东华觉得既然如此他也算省了事。
祈愿带被东岳帝君叠好放进了木匣中。
珍珠被他放进阿依努尔冰棺中,而她赠他的流苏玉坠,之后一直挂在东岳帝君的扇子上,东岳自此再未取下过。
终是一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