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中光鲜亮丽,镜头外点滴续命。
这样的日子一直维持了一月有余,待天气微微回暖,安然才有点体会到喘气的感觉。
更让他觉得开心的是,春暖花开的这一天,林依安终于忙好工作,飞来横店看他了。
那日天气不错,安然的戏份排了满满一天,一大清早就是个大场面——单昀被同门师弟一路追杀,两人在陡峭悬崖上进行一场殊死搏斗。
取景地的悬崖足足有三十多米高,大吊车一早就原地待命。
安然装好威亚设施,待工作人员再三检查,确认完一切可能会发生的安全隐患后,场记板打响。
巨大的摄影机多管齐下,从不同角度方位拍摄。
镜头中,单昀在竹林间飞速逃窜。念在同门情谊,并未对一路追杀的师弟还击。
师弟怒火中烧,一路穷追不舍,终于在竹林末端将单昀逮了个正着。
他高举手中的长剑,将锋利到发光的剑刃指向单昀,眼里满是恨之入骨的神情。
一路刀光,一路剑影,一路泥泞,一路血泪。
清风吹过竹林,竹叶飘然而下,落在单昀肩头。
此时此刻,他已无心顾及,瞬时间只感觉万箭穿心,眼里晶莹剔透,受伤道:“你当真想杀我?”
师弟眼眶通红,指尖微微颤抖,好几次差点连剑柄都握不稳,却依旧记得被灭门的痛苦。
他恨得牙齿都咬得咯吱作响:“若非念在同门情谊,我岂能容忍你到今天这般地步?本以为你心胸宽广,璞玉浑金,未曾想你竟如此忘恩负义!师叔只是惩罚你几下,你便屠我满门!三十多条人命,难道在你眼里皆不如草芥?”
单昀有些恍惚,望着面前如电的剑光,一瞬间回到了从前……
单昀本性正直,嫉恶如仇,常常劫富济贫。但因本身实力极强,受人吹捧,民间对他传说纷纷,时间一久,便营造出了一种神话感。
大概是风头出尽,没过多久,江湖上就出现了一些心胸狭隘之人,将单昀视为上天眷顾之人,神秘又高贵。众人眼红于单昀的成绩,便心生厌恨,将他的善举歪曲为争强好胜,居心不良。
人心叵测,嫉妒心疯狂作祟,再加上生活的打压,日积月累,便爆发了一种极为扭曲的心里——众人均认为,只要除掉单昀,自己方可一步登天,于是便有了杀人之心。
那天之后,江湖上众说纷纭。
关于单昀的谣言污蔑从天而降,数不尽的黑水泼到他身上。
众人听信传言,信以为真,如同无思想的傀儡一般再传递给别人。
刹那间,世人对单昀的口碑直线下降。
分明无半点恶举,却在一夜之间,从见义勇为的盖世英雄,转变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任凭如何澄清,都无法洗脱冤屈。
即便是到今天,只要他一闭眼,无边无际的谩骂声便会在耳边响起,吵得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一日清早,师叔将单昀叫到茅屋后,语重心长道了一番话,大抵意思为——师叔为了保护单昀,想和他演一场触犯家训,被驱逐出户的戏。要求他离开家门后,远走高飞,然后永远消失在世俗之地中。
师叔语气凝重,似乎已经做好了离别的准备。直到今天,单昀还能在大脑的白光中想起他的样子。
他抓着单昀的手臂,语气极为沉重:“此事非同小可,断不可轻举妄动。世上只能有你我二人知道,绝不可告知第三人。你已经被人盯上了,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就会葬送他人之手。”
单昀神情复杂,连说话都变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师叔沉重地叹了口气,打断他,接着道:“你放心,你走了以后,我会与外界宣布,你与我门之间再无半点关系。那些追杀你之人不敢拿我们怎么样的,或许在他们眼中,我们反而成了同盟。”
师叔盯着单昀的眼睛,满是沧桑的脸上忽然多了几条皱纹,刹那间老了许多,背脊也驼了下去。可他却依旧如同大山般屹立在单昀面前,还像小时候一样护着他。
殊不知,曾经那个只会躲在他衣襟下哭的孩子,早已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你母亲临死时交代给我的事情,我答应了,必不可失信!世人皆可忘恩负义,唯独我寇家不可!”
“这是师叔能想到的,保护你最好的方法!”
师叔情绪逐渐失控,眼里甚至闪烁起晶莹来。他将双手附在单昀肩上,用力晃了几番,厉声道:“单昀!这是命令!你必须执行!”
单昀还想再说话,可刚一开口就被师叔一手扯进大厅,踉跄了几步,重重摔在地上。
同门子弟闻声而来,刚一踏进屋便看见趴在地上的单昀。其中一人喊着“大师兄”一边上前搀扶他,被师叔暴怒地吼走了。
众人皆惊,看着面前一站一跪的两人,心里都止不住地发毛。
过去的日子里,很少见如此温文尔雅的师叔发脾气,而对象又正是他平日里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单昀。
可见这次的事情闹得异常凶险。站在外围弟子咽了口唾沫,挺了挺腰板,望向单昀的神态满是同情。
师叔左右环顾了一圈,周边围着的弟子足有二十有余,见时机差不多成熟,便轻轻闭了闭眼,狠心道:“拿戒鞭来!”
弟子们心里猛地一颤。
寇家戒鞭由荆棘编制而成,万般锋利,轻轻一抽,便可皮开肉绽,是家训中最为严重的惩戒。
这一闹,大家都不由自主地认同,师叔这次是铁了心要惩罚大师兄,单昀也必然是在劫难逃。
家仆闻声而来,弯下身子,毕恭毕敬地仰起手臂,将托盘置于头上。
师叔抄起戒鞭转身就要朝单昀走去,边上的弟子瞬间都晃了神,几个与单昀至交好的也纷纷上前阻拦。
师叔大手一挥,甩开几人,怒道:“今日为他求情之人一律受罚!”
众人不敢作为,全部凝住气,心疼地看着单昀。
师叔抬手抡起戒鞭,一下下重重地打在单昀背上,“咻咻”的风声在众人耳边响起。
单昀跪坐到地上,头低垂着,头发从发冠中散落出来,顺着鬓角落下,满脸都是无尽的憔悴与绝望。
没过多久,他背上的衣服就被抽出痕迹,鲜血也从口中流出,顺着嘴角滴落到地上。单昀感觉眼前发黑,几次险些摔倒。每到这时候,他都感觉背部戒鞭的力度小了许多,打在身上时,甚至能感觉到微微的颤抖。
单昀吐了一口鲜血,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铺天盖地的悲伤与恨意。
殊不知,面前挥动戒鞭之人,仿佛每一下都打在自己身上。此时此刻,同单昀一样,他心里早已一片血肉模糊。
旁边围着的弟子们再也忍不住,三三两两地扑上前,跪在师叔脚边,恳请停止惩罚。师叔心里猛地一颤,戒鞭“咣当”一声落到地上,末端的鲜血染红了地砖,逐渐蔓延开来。
师叔背对众人,轻声道:“单昀多次触犯家规,行为乖张,屡教不改,于今日起被逐出家族,永无返回之日。”
说罢,便转身离去。
在场的弟子瞬间慌了,急得快要落泪。几个追上前去求师叔,发现无戏可唱后又折回来,跑去挽留单昀。
单昀与师叔约定在先,自然不会失信,众人苦口婆心的劝解下,他依旧执意离开,拖着半残的身子一步步挪出山门,头也没回。
单昀离开后便出了城,顺着山路一路向南,隐匿于深山之中。本以为从此以后销声匿迹,不会再与寇家有任何关联,却在离开半月后得知寇家惨遭灭门的消息。
那日他被师叔几鞭子抽得神志不清,走得十分匆忙,离开时还头晕目眩。师叔当时状况也不好,悲痛万分,情绪一度失控,只得暂时耽搁下散布消息的念头。
事关重大,师叔本打算暂搁半日,翌日一早便与外界郑重宣布,却不曾想竟引来杀身之祸。
短短半日,成了寇家的催命符。
预谋刺杀单昀的一行人走火入魔,认为多留他一天在世都后患无穷,在单昀离开寇家当日起了杀心。
其中一人乔装打扮,化妆成瘦骨嶙峋的老妇人,孤身一人前往寇家,向门童讨草药治病。声称自己从坡路上滚下,此时遍体鳞伤,连路都走不动,还望贵府收留片刻。
门童无权管事,只得嚷着轰走她,老妇人惶恐计划失败,不甘情愿,两人推搡片刻,终于引起家主注意。
寇家主闻声而来,踱步至妇人面前,双手一合,呈行礼状,当即就询问起情况。老妇人见有戏,连忙装疯卖惨,称自己身体难受,胸口窝疼痛难忍,想借贵府歇下脚,结果被看门的拦在外面。
寇家主眉头一皱,神情顿时复杂了许多,老妇人连忙唉声道:“世人都称寇家,今日却将一病入膏肓老太拒之门外,不管不顾,见死不救。这要是传到江湖上,世人怎敢再尊敬半分?”
门童顿时汗颜,心道。
老妇人全身破烂不堪,从头到脚,凡是裸露在外的皮肤皆伤痕累累。伤口触目惊心,严重不已,就算是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也足够命丧黄泉,更别说是这么大年龄的老人,完全不合逻辑。
再言道,寇家坐落于山丘之上,若事实真像老妇人所言——她从坡路上滚下,跌破了头,那也应该到山下的集市求助。那里行人纷纷,小贩摆摊,别说是几文钱的草药,就凭她这副模样,讨要一顿饭都轻而易举,又怎会走上坡路返回,特意到偏远的寇家乞讨?
而且她方才说话时声音洪亮,吐字明确,逻辑清晰,针针见血,并无半点晕头涨脑之样。谎话编造得满是漏洞,实在无法令人信服。
这样一细品,门童顿时加深了自己的判断,认定老妇人心怀不轨,定是被府上的金银财宝吸引来,想趁机顺走几个。
听了老妇人一番话,寇家主大手一抬,当即就要请人进屋。门童心里一慌,连忙做出阻拦状,将自己心里的顾虑一股脑说了出来。
寇家主这边没回答,反而是门外的老妇人觉得自己被人诬陷,手一摊,撒泼起来。
一个院内滔滔不绝,一个院外满地打滚。
寇家主夹在二人之间,黑着脸一阵沉默。
老妇人接着喊道:“我定要到衙门上告你们寇家一状,无善心也就罢了,竟还来反咬诬陷我!都说你们寇家家教森严,以德服人,我今日却未看出半点,连门童都敢口出狂言!”
寇家主心里一惊,态度瞬间转变,连忙改口,点头哈腰地恭请老妇人进府。
老妇人见目的达到,瞬间“腾”地站起身,直了身板,跟着进门,走了几步又佝偻起腰背来。
寇家主前面带路,心里却是一阵忐忑。
其实方才门童讲的话并非全无道理,很多重点他也思索过。可为人太过善良,心软,不忍拒绝,再加上看重家族名誉,过于小心谨慎,才被人抓住了小辫子。
老妇人正是知道寇家主这一特点,方才撒泼时才一直死咬弱点不放。见寇家主一直沉默,以为徒劳无功,怕身份败露,正准备放弃时,他便妥协退让了。
老妇人将头稍稍向侧边偏了一偏,朝旁边的门童邪魅一笑。
还要多亏了这位神助攻。
因为寇家主的另一致命弱点,就是太过在于脸面,现场有第三人时,策略便会事半功倍。
门童注意到老妇人的眼神,瞬时停住脚步,愣愣地看着两人进府的背影。心里忽然一阵发毛,刹那间又烟消云散。心里想道:寇家主家大业大,财大气粗,偏偏就是脸皮薄得跟纸似的。说不定他早看出那人的破绽,只是出于考虑面子,才不拒绝的。
门童叹了口气,诧异地心道,自己八岁时就被卖到寇家做杂役,寇家主心疼自己才将工作较少的门童一职给了自己。家主待他不薄,甚至视如己出,一早便不算外人,在他面前到底为何还会那般在意面子?
门童停住脚,站在原地,无奈地摇摇头。
皇上不急太监急。
罢了,那么爱面子,便随他去吧。顺手摸几个珠宝,还能破产不成?
只是这般过度善良,还有永远不懂得拒绝别人的性格,迟早有一天会将自己葬送在他人之手上。
门童深吸一口气,感觉有种不详的预感。
门童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老妇人入门后受到府上大夫的医治,饮完中药,又向后厨讨饭。连声道府上餐食太过油腻,此时只想喝碗稀粥,怕麻烦做杂役的丫头,打算自己掌勺。下人工作繁忙,未起疑心,便随她去了。
老妇人踱步至后厨,先是舀了几匙大米,装模作样煮粥,而后趁人不注意,将麻沸散撒入寇府晚膳中。做贼心虚,事成之后不敢长期逗留,灰溜溜地从后门逃走了。
当晚,寇家上上下下,用过晚膳后都觉得头晕脑胀。以为只是太过劳累,困倦乏累,并无猜测之心,一炷香的功夫,八成人都入了梦乡。
不出半个时辰,后院放杂物的茅草堆便燃起熊熊烈火,那老妇人临走时,在后院必经之路上洒了油,火焰顺着油迹,一路烧到正院。寇家转瞬化为一片火海。
各别做杂役的丫头和下人未到用餐时间,暂未昏睡,但因为晚宴时间为酉时,冬季日落又早,烈火燃烧之际周围早就漆黑一片。
没了家主与师叔指导,下人们早就心慌意乱,手脚全麻,顾不得别人,只管各自带着包袱逃命。府中一片乌烟瘴气,众人连路都找不到,唯有面前的漫天大火将瞳孔映得发光。没一会儿,便都被浓烟呛得呼吸困难,全部葬身于火海之中。
这其中包括寇家主,师叔,众多弟子,下人丫头,以及最开始曾试图挽救这场灾难的门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