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七郎,快醒醒...”一个黄莺似的清脆女声在耳边响起。
晏几道睁开惺忪的睡眼,一张嫩生生的鹅蛋脸映入眼帘,“小蘋?”晏几道伸手揉了揉眼睛,任小蘋将他从席上扶起。
“都日上三竿了,七郎昨日还答应奴,要与奴去取竹叶上的露水的,七郎与奴说的话原是不作数的。”小蘋双手叉腰,故作愠道。
晏几道见她虽穿了一身鹅黄衫子,环佩叮当,却只用两条黄稠带子梳了双螺髻,眉黛匆匆画就,笑道:“你不过也匆匆起身罢了,倒来诓我?”
小蘋闻言怔了怔,脸色微红,小声道:“奴如何是刚刚起的,奴都起了一个时辰了,不过看七郎好睡,才……才……”
晏几道见她脸色绯红,模样可怜,不禁笑道“你可连口脂也忘了画了,必是沈十二催逼你来骗我的罢。”
“哎呀,小蘋你怎么连小小诳语都不会打,教人如何相信是我沈廉叔调教出来的呢!”沈惕在晏几道左侧的竹席上故作痛心疾首之状,他一把玉石之声日日说这些轻薄浮浪之语,倒叫人莞尔。
“你当晏七今日刚识得你吗?便是刚识得你,你沈十二这些黄口小儿的把戏,何人识不穿呢?”陈璜身负丝被,单手倚在侧靠上,冷言说到。
“陈君宠你这石头心,枉我四岁开蒙之日识得你,引你为知己到如今,你一句好话也无,怎么对得起我对你的拳拳情意!”沈廉叔又做仰天长叹之状,身旁一个着藕色褙子的美貌小娘子将一个枕头轻轻塞在沈廉叔颈下,撇他一眼柔声道:“成日家做戏,哪一句是真话奴辨不出来,脖子歪了,疼可是真的。”
沈惕一时无言,其他人倒是笑得热闹起来。
“廉叔兄,你可仔细保养,我这冷心之人可不敢教您这情意拳拳之人为我轻易折损了身子。”陈璜又转头,向那美貌小娘子道“朝云,我今日算是看清了,你是个好的,只一心记挂着你家十二郎。”他虽脸上仍是冷冷的,语气却是十分的戏谑。
沈惕与朝云还未答话,一旁的小蘋脸上一红,呢喃道“朝云姐姐自是好的,难道奴就只有坏处了……”
“你自然也是极好的,你给我打的络子,我日日戴在身上呢。”晏几道见小蘋撇着嘴,拉了拉她的袖子。
小蘋听了晏几道的夸奖,微蹙的眉间舒展开来,极是高兴地说:“七郎可是真心喜欢?奴又打了三个络子,七郎一个,我家十二郎一个,石心哥哥一个,奴去取来,七郎瞧瞧喜不喜欢?”小蘋轻快地起身,见外头只下了蒙蒙细雨,伞也不打,只快快地去了。
“哎呀,仔细着凉。”晏几道看着那鹅黄背影飘飘然去了,无奈叹了口气。
“你看看,连小蘋都知道你有颗石头心,小丫头不愧是吃了我家几年米的,还识得好赖。”沈惕伸了个懒腰,直往朝云腿上靠去,朝云侧身一躲,一根嫩葱似的指头轻轻推了推沈惕的头道:“好赖是托词了要练曲来的,都歇了三日了,仔细回去大郎打你。”
“平日里账簿看得我眼晕,多休息几日又如何了?便是回去的时候一首新词也没有,可有临淄公的衙内替我扛着,大哥哥可不会说什么。”沈惕虽嘴上托懒,却正坐了起来,手一伸示意朝云替他穿衣。
“有些人口不应心,嘴上说的是一套,做的却又是另一套,归鸿,你说这样的人是什么人呢?”陈璜早已先一步起身,正由一个淡绿衣衫的冷面玉人伺候穿衣。
那名唤归鸿的玉人一张清秀的瓜子脸,眼睛却似终年胧着一层薄纱,教人看不出一丝波澜,只听她揉冰碎玉一般的声音,淡淡说到:“自然是小人。”
“归鸿,我好歹指点了了你这三四年琵琶,你便这样帮着那冷心人,我可寒心啦,我这猗猗绿竹一般的男子,就要教你们这些狂风摧折了!”沈惕又是一番捶胸顿足。
“噗...”晏几道刚喝进去的一盏茶,全数喷了出来,笑道“哈哈哈哈哈...廉叔,你可莫要再说诗经了,你上次拿木瓜强换了我一块云山双鹤纹佩我可还记着呢。”
朝云拿来手巾替晏几道擦拭,笑着瞥了一眼沈惕,道:“偏只你有嘴,整日价说些胡话,归鸿姐姐的琵琶哪里要你来指点?”
“叔原兄,你也要来摧折我?你方才喝的可是我千辛万苦从某人那里讨来的小龙团,统共得了不过两小块,一块早早儿地就送去你府上了,你说喝着甚好,这剩下的一点儿哪次不是你来了我就巴巴儿地献上来给你这太常寺太祝大人的。”沈惕不搭朝云的话,只拿来了替换的衣服抛给了晏几道。
陈璜叹了口气道:“沈廉叔,你那两块小龙团还是上次托词想听归鸿的琵琶,从我放园偷走的罢。”
“唉唉,你可别胡说啊,什么是偷,我这是岂曰无茶,与子同饮。”沈惕边说边踱到门边,想偷溜出闻雨轩,一只染了丹蔻的羊脂玉般的柔荑轻捏住了沈惕的耳朵,只听见一个娇媚无限的声音慵懒地说到:“我家的茶可不是白拿的,奴瞧这只耳朵不错,不若拿来换了?”
沈惕一听这把声音便心道不好,忙捉住那只柔弱无骨的手,讨饶道:“莲卿姐姐,我错了,我错了,你家陈全美的茶,叶叶皆是那天宫里的仙女采的,万八千年来才聚成这么一丁点儿,我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气,有幸识得你家郎君,更有幸识得姐姐,更更有幸蒙姐姐亲赐这万中无一的仙茶,好姐姐,好姐姐,饶了我这一遭吧。”
“奴怎么敢做沈惕沈大官人的姐姐?可莫要折煞奴了,奴不过是逐水桃花,随水飘零的人,幸得我家十郎怜惜,不做奴婢使唤。人皆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奴一介女儿之身,手无缚鸡之力,只得这一张嘴尚能说话唱曲的,你要是再取些什么诨号,拿些什么东西,奴只好去你家忻乐楼外,编支曲儿唱一唱今日之事,教大家评理。”莲卿拂去沈廉叔的手,也不放开他的耳朵,只做委屈的声音,她娇吟婉转,便是说天下最大的谎话,也教人不得不信服似的。
“哎哟,哎哟,莲卿姐姐,我家那不入流的忻乐楼便不必去了,姐姐若是想吃雕花蜜煎了,我定教人从樊楼买了双手奉到府上,姐姐天籁之声,如何能教那些凡夫俗子随意听去?我前日得了几瓮蔷薇香,琼花露,最是有几分清雅之气,与君宠兄很是相配,我今日便差人送一些去府上如何?”沈惕见小蘋鹅黄的身影轻轻巧巧地跑来了,嘴上虽讨着饶,却对小蘋挤眉弄眼做了个求援的表情。
小蘋见自家郎君被莲卿姐姐捏着耳朵,捂着嘴笑了笑,跑过来拉了拉莲卿的袖子道:“莲卿姐姐,我家十二郎虽是个口舌招尤的人,心却是极好极好的,你看,我说要打给晏七郎打个络子,他除了给自己要了一个,还叫我给石心哥哥也打了一个呢,你便饶了他罢,好不好嘛。”
莲卿见小蘋额有微汗,双颊飘红,一双杏眼巴巴儿地望着自己,轻叹了口气,松开手来,却不忘瞪沈惕一眼,又拧了他一下,拿出手巾替小蘋擦了擦汗,道:“什么石心哥哥,又是你家十二郎教你的罢,别跟着他混叫。”
“我可没教,必是小蘋见不惯你家陈全……你家陈君宠日日拿他的冷心肝对我的热心肠,才这样唤他的。”沈惕坐在席上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替自己开脱道。
“十二郎,明明是你……”小蘋话还未出口便被沈惕捂住了嘴巴,沈惕望着莲卿那双烟视媚行却透着了然玩味眼神的桃花眼,露出了一个他自认为风姿出尘的笑容。
晏几道在屏风后换好了衣裳,笑着走了出来,对陈璜道:“她们几人从小一起习艺,性子却是毫不相同,偏是你府上两人皆是他沈十二的克星。”
归鸿正侍候陈璜束发,陈璜闭目不语,只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朝云正为晏几道整理衣衫,笑道:“我家十二郎这样的性子,满东京城里便也只有七郎与十郎受的他住。”
“是了,从前我父亲说,这世上若有人引我为知己,那此人必定非痴即狂,如今看来,此狂人非君宠莫属,此痴儿嘛...”晏几道拖长了语调,只往沈惕处望去。
“哎?叔原,你看我做什么,我可听见了!”沈惕忙抽出腰间的折扇,挡住晏几道的目光。
“古有掩耳盗铃者,今人沈惕,持扇隐身者也。”莲卿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话来,众人又皆是大笑。
沈惕将折扇一摔,正欲发作,见众人皆乐,气便霎时消了,自也笑了一阵,便对小蘋说:“你家十二郎饿得要晕了,还不拿朝食来救救他。”
小蘋闻言努了努嘴,将手中的络子重重塞给了沈惕“哼,十二郎最是偏心,整日使唤小蘋,小蘋醒了比你还久呢,也饿得不行呢”小蘋嘴里嘟囔着便要走,莲卿上前拉住了她的手道:“咱们一起去,喏,你先吃颗粽子糖,可别气啦,唇脂还不曾画便出来了,一会儿我与你画吧。”小蘋接过莲卿荷包里的糖果,又高高兴兴走了。
“沈十二,小蘋与我做的络子,你凑什么热闹?”晏几道本欲与小蘋说话,见沈惕将她打发去了,便来夺小蘋塞与他的络子。
“哎哎哎晏七,小蘋可是我沈府的人,你不谢谢我,倒还与我为难起来?”沈惕一个转身,将三个络子护在怀里。
沈惕一句无心之言,倒教朝云面上笑意一滞,归鸿虽脸上无甚表情,为陈璜插簪的手势却停了一停。
陈璜似有所觉,睁开眼,轻握着归鸿有些微冷的手将那沉香木雕琢的发簪推进了束好的发髻里,转过头对归鸿笑了笑,归鸿垂下眼,轻摇了摇头似是并不在意。
沈惕见各人皆不搭话,晓得是自己言语失度,面上讪讪的,不知如何是好。晏几道见此,对朝云说道:“我瞧小蘋这新打的络子,倒有几分你的手艺,怕是你教她也费了不少心思罢。”
朝云回过神来,忙笑着答道:“小蘋上月及笄礼,得了七郎一支珍珠攒金钗做贺礼,欢喜的不得了,说是要回个礼,央着奴教她的新花样。不巧教我家十二郎见着了,必定也要一个,小蘋起先不肯,他便说他与七郎十郎皆送了礼,怎么只有七郎得了她的回礼。必定是嫌弃他与十郎送的礼物不够贵重,如今大了,不似小时候只念着情义贵重,只晓得以金玉度人。小蘋也堵了气,说是若不打出三个来,必让菩萨教她这辈子吃什么也没有滋味。”
朝云说罢原委,晏几道又笑起来,道:“她这誓可委实赌得甚毒了些,沈十二,你堂堂七尺男儿竟去为难一个十五岁的女儿,我也替你羞颜。”
沈惕心知晏几道是为他解围,倒也不似平时那样辩解,晏几道趁势说:“依我看,不若你猜猜这三个络子,分别是要给谁的。若是有一个猜错,你便把前几日得的那斛合浦珠教人串成手钏给她们四个润润妆奁罢。”
沈惕听完一笑道:“却不是我舍不得这斛珠子,小蘋得一串倒还罢了,如何是一人一串呢,你既要我做这个东道,还需说出个道理来。”
“小蘋一向不在女红上上心,此番勉力打出三个络子来,其中有大半是朝云的功劳无疑,你认不认?”晏几道问道。
沈惕细看了看手上的络子,笑道:“看这打法倒与朝云惯常做的一样,朝云这串我认下了。”
“好,今日咱们打赌,你,我,君宠,小蘋,朝云皆牵涉其中,咱们任何一人作判皆有嫌疑,那么只能有劳归鸿做个见证,既是如此,要你一串手钏做谢可不过分吧?”晏几道又问。
“虽有几分勉强,倒也算了,这最后一串嘛……”沈惕话还没说完,陈璜便开口打断道:“哼,若是她们三个皆得了你的礼,偏是莲卿没有,你道莲卿会如何?”
晏几道笑着看沈惕满脸堆笑地拉着陈璜地袖子道:“谁说莲卿姐姐没有了,莲卿姐姐这样神女似的人儿,我只怕凡俗的珠玉玷污了她,我这手钏供给她还来不及呢!你可不能瞎说!”
“沈家十二郎,你又编排奴家什么呢?”莲卿那娇滴滴的声音从院门外飘来。沈惕身子一僵,正坐到陈璜身侧只抓着陈璜的袖子不放。
晏几道笑道:“我正与廉叔打赌呢,若是我赢了便教他送东西予你们。”
“什么好东西,奴也有吗?”小蘋似一只小雀儿一般跃到晏几道身边。
“有呢有呢,你们四个都有,只消你一盏茶功夫不说话就是了。”晏几道笑着从女使们奉上的盘盏上拿了一块酥油泡螺喂到小蘋嘴里,小蘋笑着点了点头,顾着吃嘴里的糕点去了。
沈惕瞧了瞧手里的三根络子,一根鸦青,一根靛蓝,一根紫棠,思索了片刻得意道:“叔原兄爱着深色,这根鸦青一定是叔原的,君宠兄去岁中了举人,这紫棠应是有祝贺之意,至于我这么风姿俊朗的郎君,这根靛蓝色的很是匹配了,是不是呀小蘋?”
小蘋吃完了糕点,正拿着帕子擦嘴,看着沈惕一脸得意的表情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委屈道:“十二郎全说错了,你说去岁暮春做的那套檀色襕衫穿着很是有几分倜傥样子,奴便想做个相配的络子,便给你打了个紫棠色的。陈郎君平时喜着素净颜色,鸦青配着极是稳重的。晏七郎有块瞧着很是温润的云山双鹤纹佩,奴想了很久,应配着靛蓝才好看呢。”
沈惕虽是有意答错,听完小蘋之语却心叫不好,原来小蘋还不知那块玉佩已到了自己手中,只好向晏几道递了个眼色,咳嗽了两声道:“小蘋你如此说来也很有几分道理,叔原兄,这络子与你前几日借与我把玩的那块玉佩确是很相配呢!”
在场除了莲卿与小蘋外众人见沈惕那心痛的表情皆是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