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响起一声闷雷,远处一道光亮闪现,天色阴沉沉的,却未落下雨来,林渊正坐在炭炉前煎药,煎的不过是一剂解酒散。药炉下炭火跳动,药炉上水汽蒸腾,他盯着药炉呆呆地出了神,想起自家阿郎吩咐他来时说的话:“叔原兄近年来信常有悲语,恐怕如今比分别时痴意更重几分。你也算是经年的旧人了,若你去时,见叔原兄有什么不善自珍重的地方,便当直言劝他,他那样念旧的人,定然肯听你几句话的。”
林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忽的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晏几道的时候。那是英宗治平元年,阿郎第一次赴京参加礼部试,自己随侍在侧。试毕后,众儒生相约清谈小酌。那一日便正如阿郎教过他的那篇《兰亭集序》一般,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亭台之间,少长咸集,群贤毕至,有高谈阔论,有畅叙幽情。
自己与其他童子在廊上闲坐,忽的内堂之中安静了不少,众人皆将目光投向庭院中,只见门口又来了两位做儒生打扮的青年男子,前者面上带着不羁的笑意,胡子长得凌乱,似是未修整过的样子,头巾还扎得有些歪斜,林渊望了望自家小阿郎与小阿郎的朋友王家官人,皆是整整齐齐的模样,暗自在心中排喧道:这位郎君倒一点读书人的样子也没有!
可当他望到那后一位儒生时,便似在场诸人一般,目光再不能从他身上移开。他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郎君,站在那里时,周身便散出如玉般的光华,面上虽不带笑,却望之可亲;眉目清朗,自有一股不染一尘的清高威仪,让人不敢造次。
王家官人与其他几位儒生笑着迎了出来,口中说道:“叔原兄!无至兄!”
那玉面郎君脸上立时有了笑意,教人如沐春风,口中应道:“力道吾友!”而后便与那不修边幅的儒生一道上前与大家见了礼。王家官人拉过那玉面郎君说道:“叔原,还记得上次我来时与你说过的那位小友吗?他此番亦进京考礼部试来了,我与你引荐?”
那玉面郎君道:“你说的可是黄鲁直?那真是求之不得了!”
林渊心道:原来王家小官人是要将我家小阿郎引荐给这玉面郎君。
林渊伸长了脖子立在柱后偷瞧,不想忽地被人揪了揪头发,心中升起一股怒气来,转头往后一看,却见一个比自己高半头的少年自上而下俯视着自己,口中说道:“你做什么这样偷望我家官人?”
林渊揉了揉脑袋,没好气道:“哪个是你家官人?我的眼睛往哪儿瞧还要你来管吗?”
面前那少年笑了笑,过来勾着林渊的肩膀道:“我家官人自然便是风姿最卓绝的那位,临淄公晏元献家的七郎君晏叔原便是他了!”
林渊挣脱不得,听着这童子说的晏叔原倒是有几分印象,自家小郎君仿佛夸赞过这位的小令,便转过头去问道:“便是填小令极出名的那位吗?”
那童子笑着道:“你也会唱我家公子的词吗?那我便要交你这个朋友了!我叫做白岐,你叫什么?”
林渊望着眼前这笑容爽朗的童子,心中怒气渐渐消了下去,道:“我叫林渊。”说完便也去揪了揪白岐的头发,说道:“这下我可以做你的朋友了。”
白岐揉了揉头发,笑着从怀内拿出两块用帕子包了的果子,递了一块与林渊,说道:“我家七郎给我的,分你一块。”
林渊瞧了眼那果子,见是酥油鲍螺,心中喜欢起来,接过吃了,只觉甜香沁鼻,对白岐道:“你家郎君既生得好看,又有才名,还对你这样好,真教人羡慕!”
白岐与他在廊边坐了,听得此言问道:“怎么?你家郎君待你不好吗?他在哪里,我瞧瞧他生得什么模样?”
林渊忙摆了摆手,说道:“我家郎君待人也是极好的,不过本家不似晏郎君家私丰厚。平日里我可吃不着这样的果子。”说着往内堂瞧了一眼,见晏家郎君与自家郎君正在说话,便指着那儿道:“你家郎君正同我家郎君说话呢,便在那里。”
白岐瞧了瞧,问道:“王家官人边上那一位吗?”
林渊点头称是,道:“我家郎君姓黄名庭坚,字鲁直,洪州人士。此番是来考礼部试的。”
白岐睁大了眼睛,说道:“原来是黄家官人!我家七郎今日便是特地来此拜会他的!”
林渊仿佛受到了极大的赞赏,高兴地问道:“当真吗?”
白岐点头道:“这有什么好骗你的?我家七郎说你家黄官人年纪虽小,诗词文章却通达老练。他很是钦佩欣赏的。”
两人又一道向内堂看去,只见几位郎君坐在一处,交谈甚欢,那被唤做无至兄的郎君自袖内掏出两只笔来,递与黄庭坚与王家官人,只听他说道:“这是某闲时自己做的,今日与二位一见如故,权当做亲近之意罢!”
白岐掩嘴笑了笑,对林渊道:“这是吴家官人吴无至,最是个贪杯的,他手上那笔啊,已不知送出去多少支了,只要见着投缘之人,便要送人家一支的。”
林渊点了点头,望向黄庭坚那里,心里正为自家郎君受到称赞而欢喜。
那边黄庭坚谢过,接过笔来,说道:“无至兄这制得是无心散卓?”
吴无至点头笑道:“拙作本不可登大雅之堂,然某家贫,身无长物,见着鲁直与力道这样投契的朋友,便只得拿出来献丑了!”
晏几道在一旁笑着道:“无至兄,便只这年间的光景,我瞧着你送出的无心散卓就有百来支了。无至兄之盛情除却赢得知交满天下外,也该换来制笔之术的精进了罢!”
白岐听见自家郎君这话便对林渊道:“你家黄官人日常用的什么笔?”
林渊答道:“日常用的便是宣城诸葛笔,散卓居多,不过我家阿郎练字时却嫌他不能挥洒自如。”
白岐摇头道:“这便惨了!我虽极喜爱吴官人为人,但他制的散卓可难用得紧。偏生他为人极仗义的,性子又憨直,你说,若是朋友送你亲制的笔,你用是不用?唉!便是不亲近之人,有这份心意,便只为了谢他的,也是要用的,况友朋乎?待他问你好不好用,你瞧着他的笑脸,哪里说得出不好二字?如此这般,他又见你日常用的是这散卓,便隔三差五,不拘笔之大小,总要送你一支的。你说这可怎么办呢?”
林渊听了,却笑了起来,说道:“那我家阿郎怕是没这烦恼的。”
白岐便问道:“这是怎么说呢?”
林渊道:“人人都道我家官人——”
林渊话还未完,晏几道与黄庭坚那里便是一阵笑声,引得白岐转头回望,只听晏几道说道:“哈哈哈哈哈,鲁直真是爽直性子!无至兄,总算是有人替我说出这句话了!”
黄庭坚见众人笑了,想是自己方才说的话又太过直白,不好意思道:“我便是这样性子,有什么话便说出来,若是冒犯了无至兄,我先赔个不是!”
那吴无至又哪里生气了呢,反是笑道:“原来你们背地里都嫌我的笔不称手!倒是白费我这好几年光阴!若是早些遇着鲁直,听见他方才那句‘无至兄,我瞧你这散卓入管浅,出峰长,怕是会虚锋涨墨,平日里写文章是极有些不便的。’也早替你们省下些纸张墨水了!”
黄庭坚摇头道:“我只是想今之学书人大多著臂就案,倚笔成字,自然是旧式的三副笔更加趁手,但是倘若提笔去纸数寸而书,无至兄这样的散卓或许更能随心所欲。”
“鲁直这话可是真心的?”吴无至听见黄庭坚这般说心中自然高兴,便伸手来揽他肩膀。
“自然是真心的!”黄庭坚目光澄澈,面上一副真挚的表情。
“看来鲁直便是我吴无至的钟子期了!以后你用的散卓便包在我身上了!”吴无至一边说话一边拍着胸口,全然一副豪侠气概。
晏几道笑道:“看来今日无至兄无酒也可变作赵客了?”
白岐听得晏几道言辞,转过身来搭着林渊肩膀笑道:“哈哈哈哈,你家官人这性子还真是对我家郎君的胃口了,看来咱们以后可有的是见面的时候了。”
林渊亦笑道:“那我可是有口福了?你可会再分果子与我?”
白岐道:“自然了!有我一口便有你一口就是了!”
两人便又互相问了些身世景况,熟络了起来。
那边厢众人又是一阵玩笑,王家官人小声道:“不若我们往后头别间去,这儿多少双眼睛都盯在叔原兄身上,不知叔原兄如何,我倒不好意思说话了。”
晏几道亦低声道:“我最烦与他人应酬的,如今还无其它儒生过来拜会,趁早去了才是。”
几人便向廊上招手,将自己带的厮儿招了过去,林渊与白岐便一道跟着到了别间,路上晏几道见林渊年纪甚小,便向黄庭坚问道:“怎么你入京来倒带个小童子,饮食起居上可照顾得你吗?”
黄庭坚瞧了林渊一眼,对晏几道说道:“叔原兄别瞧他年纪小,打理起琐事来可比我老练多了,心里也待我极好的。前几日不知哪里听了人在说庄子的《逍遥游》,问我什么是鲲什么是鹏,待听我说了,便说自己要取个别号叫鲲鹏儿。说是那鲲鹏既然如此之大,势必是这世上极厉害的东西,自己便要做我的鲲鹏儿,将我托在身上,好让我青天碧海四野八荒的想去哪里都去得。虽是孩子气的玩笑话,心意却是难得的。”
晏几道闻言便偏过头来瞧林渊,面上又是那春风一般和煦的微笑,对林渊道:“你年纪虽小,可跟着你家郎君念书,也该听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话了。以后可不能将与你家郎君说过的话忘却了。”
林渊虽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却极郑重地点了点头道:“那是自然的,况且如今有诸位郎君在场,我便更不能丢了我家郎君的颜面。这话我一世奉行,还望诸位郎君为我作证!”
众人听了皆是一笑,却不是嘲讽之意。这样满怀赤子之心的言语,是唯有年少时方能这样毫不作伪地道出的,气氛一下便热络起来……
“林小子,做什么出神呢?”厨房里管事的张妈妈一掌拍在林渊肩头,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林渊忙笑着应道:“我想着妈妈做的糟鸭信呢,昨日晚间吃了如今还回味呢。”
张妈妈见他嘴甜,便说道:“这有什么,你早些说与我知道,今早买菜时也好预备一些的,如今可是不能了。不过今日有些水晶炙,也算得妈妈我的拿手好菜了,给你留几块便是了。”
林渊抱拳道:“如此便先谢过张妈妈了。”
张妈妈摆了摆手道:“不妨事,大郎与大娘子晚饭向来用的不多,这些菜还不是都赏了我们。”张妈妈说完便看了看那药炉,又道:“也该好了,别将水煎干了。”
林渊忙拿湿布包着打开炉盖瞧了一眼,将那药炉移到一旁,再将解酒散倒入早放在那里的瓷盅里,笑着说道:“多亏了妈妈提醒,如今可是正正好一碗的量。怪道大家都说张妈妈最是心细,厨房里一应大小事离了张妈妈便差了几分的。”
张妈妈被林渊哄得开心,轻推了推林渊笑道:“你便快给大郎送去罢!这天瞧着是要落雨了,当心变作落汤鸡,倒是该自己吃汤药了。”
林渊笑着与张妈妈道别,一径朝晏几道房中去了。
门外的刘妈妈见是他便笑了笑,替他开了房门,林渊忙颔首称谢。林渊一进房中,晏几道便问:“你怎么来了?”
林渊将药盅摆在小案上,跪在晏几道床前,磕了个头,说道:“小人大胆,有几句话想与晏官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