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道不住赞叹道:“妙!绝妙!撇开分茶,只论这松已不知比多少画上的还好了!”
“归鸿姐姐今日可不能偏心了!我也要一盏这样的!”沈惕看了晏几道的茶碗,便有些眼红,扯了扯归鸿的袖子说道。
“十郎,你道该不该给他?”归鸿将沈惕的手一撇,向陈璜问道。
还不待陈璜答话,沈惕便将陈璜一揽,将头靠在他肩膀上,笑着说道:“我与君宠兄志趣相投,都爱茶之一味,君宠兄又是谦谦君子,自然是极愿意公诸同好的!”
陈璜只觉好笑,说道:“这里便只有你配当君子的,我可不敢高攀了。”
“哪里的话!君宠兄这样人品模样的人不配当君子的话,今日这繁台之上哪里还有人配呢!”沈惕紧紧扒着陈璜不肯松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朝云听沈惕又说些没轻没重的话,便拿了帕子捂了他的嘴巴,急道:“今日不在家中,不许说这些浑话!”又笑着对归鸿道:“好姐姐便给我个脸,赏他一盏茶罢。”
归鸿笑着看了陈璜一眼,陈璜亦笑着冲她点了点头,归鸿便又去分茶了。沈惕见此,拉下了朝云的手,伸手摸了摸她的眉间,笑着说:“我不说便是了,你皱着眉头做什么?你这眉心都要分不开了!”
朝云面上一红,将他的手打了,说道:“你还不守规矩!人家的花钿都要教你抹掉了!”
晏几道虽极爱那茶碗中的图案,却知茶味需得称此时饮用方为最佳,便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只觉口中馨香四达,茶味甘甜柔滑却不失醇厚,云头绵密,实是一盏好茶!禁不住叹息一声,道:“我原以为我家中尚有几个懂些点茶的人,今日喝了归鸿这盏茶,以后别的茶还怎么入口呢?”
“你倒别夸坏了她,哪里就这样好了?”陈璜嘴上虽是谦辞,面上却亦是毫不掩饰的欢欣之意。
归鸿手上不停,先是给沈惕点了一盏石涧中几杆青竹的,又奉与陈璜一盏雪中寒梅的,与方才晏几道的那盏,恰恰都是不畏严霜寒雪的高洁之物。
沈惕最是高兴,捧了茶碗说道:“从前我说绿竹与我最配,你们都不睬我,如今可是归鸿姐姐替我正名了!”
莲卿亦有一盏茶,云脚上乃是一朵吸风饮露的菡萏,她瞥了沈惕一眼道:“是了,沈郎君长得这般高大俊朗,也正是如青竹一般的,只是那竹子外头虽瞧着好,里边儿却是空心的。”
沈惕闻言哎呀了一声,朝莲卿道:“姐姐教我得意一会儿又如何了!如今春风正好,花儿也开得繁茂,正是该得意的时候呢!”
众人晓得他又要歪解些诗词,只不理他,恰好此时小蘋采着花儿回来了,见到归鸿刚刚点与朝云的一盏云脚上疏星朗月伴浮云的茶。便膏药似的缠到了归鸿身边,将自己刚刚编好的一个鲜花手钏套到了归鸿手上,笑吟吟地说道:“归鸿姐姐,我也想要一盏,我拿这个与你换,还不好?”边说还边摇着归鸿的手。
归鸿将手抬起来,看了看那手钏道:“我的茶哪里换得来这么好看的手钏,你去坐着罢,自然有你的。”说着将小蘋脸旁的碎发拢了拢。
小蘋怀里还有许多编好的物什,听归鸿如此说,便高高兴兴地坐到了沈惕边上,将怀内之物往地上放了,只见有四支柳条编的缀着鲜花的杨柳球簪子,三个与方才给归鸿戴的一般的手钏,还有许多嫩嫩的柳条儿。小蘋挑了一支最鲜嫩的,跪坐到沈惕身边,说道:“十二郎,奴替你将这柳条儿插到头巾子上好吗?”
沈惕见她这般高兴,便将头朝她一歪,道:“自然好呀,得了你的柳枝我自然是比在座诸人更风流俊俏几分。”
众人听他此话皆是一笑,小蘋将那柳枝替沈惕插好了,左看看右瞧瞧,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认真说道:“瞧着是比方才更俊俏了!”
众人又是一笑,晏几道向小蘋问道:“怎么只有你家十二郎得了柳枝,我与君宠便没有吗?”
小蘋笑着拿出些柳条说道:“自然是有的!不过七郎与十郎都行过冠礼了,不该插柳了,奴便将柳枝子编了个小爪儿,可以挂在汗巾子上的。”说完便拿过那些柳枝替晏几道与陈璜别在腰间。
归鸿此刻亦点好了茶,递与小蘋,云脚上是一只立于桃花枝头的小雀儿,娇小可爱,活灵活现,小蘋瞧得眼睛都直了,宝贝似地小心翼翼接过来,向归鸿道:“姐姐,我可舍不得喝了。”
“你且喝罢,喝了再做与你便是了!分茶本就是玩意儿,你若因这个不喝,方才是负了这茶呢。”归鸿说着自己亦点了杯茶,却不再做分茶之戏,自己捧了坐到陈璜身侧。陈璜见她坐下,便在案下握了握她的手,面上尽是怜惜爱慕,归鸿被他这样一瞧,脸上亦是神色温柔,朝他笑了笑,垂下了眼帘。
众人坐在那里又玩笑一阵子,用了些点心,因今日还要去天清寺内参拜故而不曾带酒,到了未初三刻,便收拾了往天清寺中来。
众人参拜已毕,鸿、莲、云、蘋四人皆求了一支签,只往后边解签去了。晏、陈、沈三人立于繁台之上,远处田陌纵横,河岸夹道柳嫩花繁,四周皆是出游的青年男女,虽在寺中,此日游人如织,戴花簪柳者不可胜数,是以极目所见,俱是一副缤纷景象。
沈惕转身看向繁塔,只见上头立了不少人,或有嬉笑之声传来,更有人似是吃了酒的样子,在上头大声喧哗,不禁哑然道:“真真是应了那首唐诗了,什么‘春城儿女纵春游,醉倚楼台笑上楼。’我自认是个不拘性子的人,尚不敢吃了酒来这寺里,倒真有人不怕冲撞了菩萨。”
陈璜听他吟诵的诗句,想到后半句“满眼落花多少意,若何无个解春愁”说道:“你可说得出后边两句?这样的诗可别在归鸿面前说,她本就是个自怜身世,伤春悲秋的人,今日好容易高高兴兴地出来,你倒是别引她往这上头去了。”
沈惕听他如此说,想了一想那后两句便应了道:“我这半桶水的学问,从来只记得些残句,下次不说了便是。”停了停又故作神秘地说道:“我今日倒是瞧见好几个平日里要好的浪荡子,今日扮作儒生样子,跟在几个小娘子身后,见他们甚是拘谨的样子,大约是来想看的罢?我瞧今日这寺里,倒不知可成全多少姻缘呢!”
晏几道见他如此神色,不禁笑道:“怎么,明年也二十了,礼伯兄可是要与你说亲去了?”
沈惕摇头笑道:“叔原兄、君宠兄皆长我几岁,我可不敢在这上头越过你们去。怎么也得你们都得了管家的娘子,我才敢去相看的。”
陈璜似被沈惕说中一桩心事,拉起沈惕拿着折扇的手,往沈惕头上敲了一下道:“你待会儿可别在她们面前说这些话,没的惹起几庄闲气。”
沈惕委屈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说道:“你怕什么?归鸿姐姐那个性子,哪里是会发脾气的样子,我瞧着倒是莲卿姐姐可怖些。”
晏几道与陈璜闻言,相视摇了摇头,大有“孺子不可教也”之叹。正巧鸿、莲、云、蘋往此处来了,几人会了,问起她们签文来。
莲卿笑着摇了摇头道:“不过求问些私事,我瞧几位郎君也不是三姑六婆,便不用知道了罢。”朝云和归鸿相视了一眼,亦对他们笑着摇了摇头。
晏几道说道:“瞧你们面上神色,想必是好的,只愿你们顺心遂意罢了。”
小蘋却摇了摇头笑道:“奴不过得了个中签,算不得好的!”
“那你怎么还如此高兴?”沈惕见小蘋神色并无不妥,遂问道。
“虽算不得好,亦不是下签,那奴心中所求之事便还有达成的时候。只要奴诚心发愿,终有成事的一日。”小蘋笑着答道。
“你不会求了菩萨日日给你果子吃罢?你瞧瞧,去岁到今年,这腰都粗了一圈了,若是求了这个,我还得求菩萨千万别教你如愿呢!”沈惕绕着小蘋转了一圈,神色认真地说道。
小蘋听了此话面上一红,两只小手抡起来作势捶打了沈惕几下,嘟着嘴说道:“哪里便这样胖了!十二郎惯会取笑奴!奴可没有发过这样的愿!”
余者见他二人如此都笑了起来,莲卿过来拉了小蘋的手腕道:“别理他,咱们登塔去罢。”
朝云亦过来替小蘋打了沈惕一下,沈惕揉了揉肩膀亦推了朝云往塔内去了,晏几道、陈璜与归鸿跟了去,一行人随着人流登上塔顶。
繁塔原为开宝年间建造,塔有九层,高二百四十尺,立于塔顶可一揽汴京景色。
小蘋站在塔顶,向城内眺望,见晏几道在一旁,便过来问道:“晏七郎,奴还从未去过你府上呢,不知道在这儿可看的见吗?你指给奴看一看可好?”
晏几道闻言,往城内望去,只见人如蝼蚁,房厦纵横,不可辨别,只好指了大约方向对小蘋道:“大约便在那里了,隔得太远,我也辨不清了。”
“七郎若是日后分府别居了,定要让奴去家中做客,好不好?”小蘋虽是家妓,但日常只与沈惕居于一处,除见过陈璜、晏几道等几个与沈惕年岁相仿的郎君外,不曾出来娱宾。兼之年岁又小,又有朝云、莲卿、归鸿几个待她如亲妹妹一般,是以于人情世故上竟不怎么知晓,只晓得晏几道家中虽父母已仙游,却有一个二嫂嫂治家极严,不喜他带外头的朋友回去。又听人说,成亲之后便可分府别居,自己掌一家之事,是故有此一问。
晏几道素知她秉性,见她一脸天真烂漫,问得认真,便点了点头答道:“自然你不问,我也是要请你的,各色果子也为你备上,好不好?”
“那自然是极好的!晏七郎向来说话算数的!”小蘋笑得眼睛完成了一道月牙,洁白细腻的贝齿映着她嫣红的唇色,只觉可怜可爱。
天上的云倏忽飘走,一道阳光射将过来,晏几道只觉迷了眼睛,待要睁开时,眼前却只余轩窗,原来方才盯着外头想起从前之事,不妨头又睡了过去。
窗外阶上尚余着方才两个小女使斗草遗下的花枝,花茎断裂处已干枯了,晏几道忽然想起,初见小蘋时,她亦坐在沈惕院中与小女使斗草,见了他这个生人也不怕,冲他笑了笑,才与小女使一齐躲进了房中。心下算来,只得凄然一笑,那已是二十余年前的事了。遂又忆起方才梦中余人,当日欢聚者,如今无一人在侧,心中忽觉悲闷异常,自己支起身下榻来,也不唤人,直直便往了轩走去。
至轩中,晏几道自关了门窗,将藏在书柜后的酒拿了出来,大大地灌下一口,眼前水汽纵横,模糊了起来。他也不坐下,只立于书桌前头,将手中的酒倒入砚中,胡乱磨了磨墨,提笔便是一支《临江仙》: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笔落而泪流,晏几道再无气力站着,撑着椅背坐下,将手中酒一口气饮下。院中女使见晏几道只披着外衣自己匆匆忙忙地走了来,叫也不住,又将门窗关了,知道老爷又发了痴病,只好快去请王氏。
王氏堪堪来了,着人开门,只见晏几道又已醉倒。书桌上凌乱一片,她拿起那张写了字的宣纸,字字读来皆是情,却终不是为她所发,心中五味杂陈,唤了管事的妈妈问道:“今日谁到后院里去了,你给我细细地问来,那几个年纪小的女使可有人在那里斗草?我早说了,别在府里做这些游戏,错了规矩的你要好好地罚!”说道后面,竟咬紧了牙,心中发起恨来。
管事的妈妈见王氏面色不好,忙应了,待要出去时,又被王氏唤住,只听她说道:“也别罚了,只是当着众人的面好好训斥,年纪轻脸皮薄,在众人面前落了脸想必已够教她们记住了。”
管事妈妈应了便出去了。王氏命女使将晏几道扶到榻上,绞了热热的湿帕子来,给他擦脸,心中酸楚,手上气力也大了起来。可见到晏几道眉头微蹙,手上又轻了下去,下人们知道王氏不高兴,皆大气不敢出。静室之中,王氏听得啪嗒一声,手背微湿,原来自己竟又流下泪来。王氏不愿在下人前失态,忙忙擦去了泪水。
榻上之人已年过不惑,却依旧面若冠玉,风姿不减,她抚摩着自己官人的面庞,恍惚间似是从前的某个清晨,他们成亲后的第一日,她因陌生的环境、新婚的羞赧并不能好睡,醒来时晏几道仍旧睡着,她望着晏几道沉睡的面容,细细看着,心中十分高兴。她的郎君,生得如此好看,昨夜待她亦十分温柔,在闺中时曾读过几首他写的小令,文采斐然。虽然词中毫不避讳地写了别的女子的名字,可是她并不放在心上,哪个士大夫家中不豢养几个娱宾的家妓呢?况且,王氏望着晏几道笑了,自己虽不屑与那些女子想比,但若真比起来,自己的才情又岂会输了她们去?
“原来,我终是比不过的……”王氏口中的呢喃,便如春日里的落花一般,落入风中,终不知道,散往何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