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人,瞧什么呢?”王氏推门而入,见晏几道推开轩窗瞧着后院子出神,笑着问道。
“没什么,几只雀儿在窗外立着,我听个热闹。”晏几道披着外衣,盖着薄被斜倚在榻上,见王氏来了,便随手虚掩了纱窗。
“病了三两日,今日可觉得如何了?”王氏绞了条帕子,递与晏几道擦手,而后在一旁的几案上布了菜。
“本就无甚大碍,今日已觉大好了。”晏几道瞧了案上摆的饭食,笑道:“如今已退了热,怎么还是吃这香豉粥?我都吃絮了。”
“官人年岁越长倒越像孩童了,如今病势虽减了,却正是不可轻心的时候。况且不过一日一碗罢了。”王氏端起那碗香豉粥,舀起一勺,吹了吹喂来晏几道嘴边。
“是,娘子所言俱是对的。”晏几道张嘴吃了一口,便接过碗来说道:“娘子坐下与我一同用些罢。”
“我已用过了,今日还有几件事要料理,只是来陪你说说话罢了。”王氏依言坐了,女使奉了茶来,日光透过窗格细细碎碎地零落在房中,晏几道缓缓将那粥喝了,王氏便静静瞧着,二人相对而坐,竟一时无话。
终是王氏先笑了笑,说道:“黄公若是到了,家眷可先在西边那个院子住下。我已着人打扫布置了。城外庄子上我也吩咐过了,倘若你们要去,东西也已经齐备了的。”
“我病了几日,差点将此事忘了,还是娘子思虑周到。”晏几道刚放下筷子,王氏便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女使见了端来茶水给晏几道漱口,又奉上热帕子擦手,将桌上一应碗碟撤了,又摆了三四碟果子,也端了茶来。
晏几道端起来看了看,说道:“今日是谁点的茶?才刚端上来便已不咬盏了。”
王氏笑了笑说道:“今日刘妈妈告了假,这些小女使懂些点茶便不易了,你就多担待些罢。”
晏几道闻言笑了笑,面上闪过一丝自嘲的神色,对王氏道:“我幼时家中诸婢子无一不精于此道,想来这样的茶,你出阁前,也是未必饮过的。”
王氏见又勾起他这桩心事,忙说道:“怎么没喝过这样的茶?难道人人都是生来便会点茶吗?我幼时好强,跟从教习婆婆学点茶时,从不肯将点坏了的茶给她瞧的,都是忙忙的自己先喝了,是以第一堂课上完了,我的肚子也涨的鼓起来了,大姐与三姐都笑话了我许久。”
晏几道心知王氏为逗他开怀,便展颜道:“我竟从未与娘子切磋过此技,不若寻一日,斗一斗茶。”
王氏谦道:“我点的茶不过堪堪可看罢了,哪里是可与人争胜的?”
晏几道喝了口茶,看着茶盏摇头道:“如今喝的茶,恐怕也不能与娘子之技相得益彰,家里可还有好茶没有?”
王氏点了点头,似有些踌躇,轻声道:“前几日从大姐姐处得了一团玉叶长春与一团玉清庆云。”
晏几道应了一声,放下茶盏,不再答话,王氏见此便托词料理家事退了出来。
晏几道复又倚回了原处,轻轻推开窗户,见方才坐在山石后打络子的两个小女使仍坐在那里,不过此时手上满握了些花儿草枝,原来两人做了会儿活计,见院子里花草生得繁盛,便起了玩心,各摘了些花来坐在那里斗草。她们一人拿了一条花茎,相互交叉成十字状,便各自使劲往回拉扯。谁知这两根花茎竟都极有韧劲,两人都使了十分力气,忽的左边女使手中的花茎断了,两人皆收力不及,一左一右倒了下去。两人看了看手中断开的花茎,又看了看彼此脸上犹存几分的惊惧,一齐大笑起来。
晏几道见此情景,亦笑出了声,那两个小女使听见了旁人声音,怕是管事的来捉她们偷懒,便忙忙地收了活计去了。
恰过了午正初刻,日头明晃晃地落下来,窗外一颗芭蕉亭亭立着,一阵风来,带着一阵和暖的气息,教人昏昏欲睡。晏几道闭上了眼睛,眼前恍若又出现了那个鹅黄衫子的少女,头上梳了垂练髻,两根长长的发带随风舞在耳边,双手围拢在唇边,眼睛笑成了一道月牙,远远地喊道:“晏七郎!”
沈惕立在小蘋身后,一身青衫,向他挥着折扇,亦是笑弯了眼睛,口中说道:“晏七!你可慢了!”
那时春社刚过,寒食未至,正是万物萌生的时候,陈璜邀了沈惕与晏殊往城外东南处的天清寺踏青参拜。众人约在繁台左近一处风光秀丽的所在相会,晏几道策马而至时,余者皆已到了。是以小蘋与沈惕一齐唤他,晏几道翻身下马,将缰绳递与一同来的厮儿,快步向前朝众人作揖道:“我来晚了,实在该死。”
“幸而今日不下雨,天朗气清,等一等倒也无妨的。”小蘋手中拿着个乳糖狮子,想是方才买的。
“若不是方才莲卿姐姐买了这果子给你,怕是早生气了。”沈惕说着乘小蘋不备,便悄悄咬了口小蘋手上的乳糖狮子,一口下去一只耳朵便不见了。
“哎呀!十二郎做什么吃奴的果子!”小蘋见那乳糖狮子自己还一口未吃便让沈惕咬缺了耳朵,气得跺了跺脚。
“你们两个冤家且停一停罢,叔原,我们已在前头寻了一处好地方,着人布置了,且去歇歇。”陈璜将沈惕与小蘋二人分开,邀了晏七便往前边去了。
晏七所带奴仆将马儿栓了,又将所带食酒自鞍上取下,跟随在后。行了数百步,前方便是汴河,河岸夹道已是花红柳绿,一派缤纷景象。这日又是清空万里,是故游人众多,芳树之下皆是帷幔,早有人罗列了杯盘,互相劝酬。汴河之上亦有彩舟画舫,隐隐有丝竹之声,随水而去,四处行乐。天上风鸢点点,诸如燕子、金鱼、蜻蜓、蝴蝶、凤凰这些孩童最喜的之外,亦有画了福寿童子、粉面美人的,远远的竟还有一尊观音飞在空中,身后有五彩佛光,坐于莲台,手撒甘露,宝相庄严。小蘋见了忙笑着指与众人道:“你们瞧,观音下凡了呢!”
“观音定是看你乖巧可爱,要收了你做使者去。”朝云刮了刮小蘋的鼻子,替她将发带整理了一番。
“朝云姐姐如今也和十二郎一道欺负我了。”小蘋嘟了嘟嘴,将那乳糖狮子护在怀内,自朝云沈惕一边走到了莲卿与晏几道一边。
莲卿拉着小蘋的手冲朝云笑道:“我瞧着她十分欢喜,我看竟不用跟着观音去了,倒来我家罢。”
“什么你呀我的,不过是奴婢罢了,倒还摆起大娘子的款了?你家姓陈姓晏?”朝云说完便朝沈惕身后一躲。莲卿听了此话,脸上红了一片,跺了跺脚,便要来撕朝云的嘴,沈惕夹在中间,替朝云求饶道:“莲卿姐姐便恕了她罢,我替她赔罪。”
“都是你教坏了她!待我自她身上讨回本来,自然也要找你!”莲卿见沈惕定是要护着朝云,便也停了手,眼睛在他二人身上来回瞧了瞧,冲朝云笑道:“原来如此,朝云妹妹想是心愿已偿,今日不必在佛前磕头了的。”
朝云见她神色暧昧,心中一羞,怕她说出什么好话来,只好站了出来拉着她袖子说道:“妹妹说错了话了,还请姐姐饶了我这一遭罢。”
莲卿听她这话,又瞧沈惕神色,心中暗叹一口气,想是沈惕还未觉出朝云之心,心中又怜起她来,便拉了她的手走在后边说悄悄话去了。
众人笑闹着走到了河边一处较清净所在,陈璜与沈惕的家人早已在几棵垂柳边架好了帷幔,铺设了竹席软垫,摆好了果品,众人一一落座。
小蘋见附近几个小儿襟前皆插了柳条儿,便起了玩心,说道:“奴瞧着左边这棵垂柳生得极好,柳枝鲜嫩翠绿,不如奴掐些下来再采些花儿编个花环戴罢!”
“去罢去罢,好容易出来一回,就容你飞一会儿罢。”沈惕见她雀跃着立起来,便放她自去玩闹,只嘱咐道:“可别走远了。”
“知道啦!”小蘋答着便往左右采花去了。
众人见她高兴的样子,亦被感染了几分,俱是展颜,晏几道见还未奉上茶来,望了归鸿一眼,与陈璜说道:“上次你说归鸿极善分茶,功夫远胜于你,不知今日可有幸一见?”
陈璜闻言转头看向归鸿,归鸿点了点头,说道:“只是今日未及准备,所带的茶并不很好。”
“我一早便存了此心,故而一应要用的东西都命人带了来的。”晏几道说着向厮儿点了点头,厮儿便搬来一张方案放在中央,下面置了一个小杌子,又提了个大漆盒出来,放在那方案上。
早有人支起了小碳炉,归鸿行至那方案边,厮儿打开那大漆盒,将里面的茶具拿了出来,一一摆在案上,乃是焙笼、茶臼、茶杵、茶碾、茶磨、茶罗、棕刷、汤瓶、茶瓢、茶筅、茶钳与茶布。除茶筅与茶布外皆是以白银铸造,小巧精致,纹饰精美,沈惕见了亦不禁咋舌道:“你带这样的东西出来,不怕半道上被人抢了?”
“你难得将金银放在眼里的人,如何说这样话?况且好茶需得好器才制得出来,免得辱没了归鸿。”晏几道说着又解下腰间系的一个荷包,厮儿见了便接过奉与归鸿。
“我不过一个寒门粗汉,可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原本便只仰仗你的!”沈惕说话间见晏几道如此,又问道“什么好茶还劳你自己贴身带着?”
“虽不是什么难得的,却是今年的新茶,才送来不久,怕弄混了便带在身上了。”晏几道答道。
归鸿打开荷包,揭开茶砖上的纸,里面包着一块横长一寸五分,压作梅花状的茶砖,正面亦有龙纹,面上难得露出笑意,向晏几道问道:“难道这便是云叶了?”
晏几道点头称是,归鸿向他福了福身子,说道:“晏七郎有心,归鸿定不负了此茶。”
“想是今日托了归鸿姐姐的福才喝着这茶的,晏七,你何时对我有这几分真心便好了!”沈惕又在一旁仰天长叹。
众人皆见惯了沈惕这样子,倒也不去理他,沈惕亦惯了众人不理睬自己,又笑着道:“不妨,便是如今你还不肯以真心待我,我亦会以真心待你的,谁教我是以德报怨的君子呢?”
陈璜瞧了他一眼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沈惕一句“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刚到嘴边,生生咽了下去,朝陈璜哼了一声道:“人不知而不愠,我不生气!”说着便转过头不看他。
朝云在一旁看了,向莲卿苦笑道:“这么大人了,还像孩子似的。”
“是呢,他正缺你这么一个可以约束他的人呢!”莲卿拿手刮了刮朝云的脸,笑着快步绕回了陈璜身后。朝云脸上一红,见拿她不住,便也坐回了沈惕身旁。
归鸿不理沈惕,将那几件茶具细细掂量了一番,手上有了分寸,便向晏几道笑道:“晏七郎必定也将水预备好了?”
晏几道颔首,向厮儿抬了抬手,厮儿便奉上了三个砂瓶与归鸿,晏几道指着那几个砂瓶道:“左手边这个装的是惠山泉、中间这个装的是竹沥水,右手边的是新汲的山泉水。”
“晏七郎是要考一考奴了?”归鸿揭开瓶塞俱闻了闻,又拿来一只小盏将水都倒出来尝了一点,向晏几道道:“都中贵人盛行用重金购得惠山泉、竹沥水点茶,以为茶味更妙。奴却不以为然,水味虽有美恶,更重者乃是一个‘鲜’字。今日晏七郎虽已将惠山泉与竹沥水用细沙淋过,味道却终不可与新汲时相比,今日虽教七郎破费,我却还是只用这山泉水点茶罢。”
晏几道闻言脸上满是赞同之色,说道:“只听你的主意。”
归鸿仍将茶砖用纸细细包好了,将包好的茶砖放进了炭炉上的焙笼中烘烤,因是新茶之故,也无需久焙,不一会儿便用茶钳将茶砖取了出来,又让厮儿将焙笼取下,取了几只兔毫黑盏,将之烤热。
归鸿将茶砖放在茶臼里,取来茶杵将之敲碎,只见内里色青白,便取了一些放入茶碾中,又快又稳地将方才的碎茶碾得更细碎些。不过片刻功夫,便托起茶碾,取了棕刷将碾好的碎茶刷入茶磨里,细细磨了,磨茶的功夫快结束时,又吩咐了一旁的厮儿将砂瓶里的泉水倒入汤瓶中,放在炭炉上热着。乘着煮水的空档,又将用茶磨磨好的茶粉扫到茶罗上,命厮儿先取来三只茶碗,将茶粉筛入碗底,而后取出茶筅放在一旁,自己立于炭炉边细细听那汤瓶里水声。待瓶中嗡声做起便提起汤瓶,将热水注入碗底,拿起茶筅搅拌起来,须臾之间便已将茶粉调如溶胶。旋即又提起汤瓶沿着碗侧先快后慢地注入热水,边注水边用茶筅搅动茶膏,自茶碗中央搅往碗沿,手轻而筅重。注汤已毕,则一手拿起茶碗,指绕腕旋,将茶碗朝内不停旋转,另一只手则拿着茶筅上下敲击,只见黝黑的茶碗中已生出浓厚细密的云雾。归鸿放下茶筅,又提起汤瓶,自高处泄下细细的水流,拿着茶碗的手腕不住转动,一会儿工夫,那茶碗上便现出一棵悬崖侧挂,虬枝屈曲的松树来,归鸿奉来与晏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