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方才说要尝一尝那梅吟雪,奴替七郎与石心哥哥倒一盏可好?”小蘋见莲卿与归鸿正拿了帕子与晏几道和陈璜擦手,心中也想出点气力,遂要去倒酒。
“怎么如今一直叫我做什么劳什子石心哥哥了?你家十二郎许了好处与你?”陈璜见她雀儿一般跳来走去,便板着面孔要来逗一逗她。
小蘋只瞪大了眼睛看了看陈璜面上神色,将注了酒的酒盏往桌上放了,低下头去细声细气地说道:“十二郎说,我这样唤十郎一次,便买一包果子给我。”
陈璜闻言哑然失笑道:“我瞧与你合伙做生意倒好,你便每日在沈十二面前唤我一声,积累个半月,便可在相国寺边上支个摊子卖果子去了。”
晏七举杯饮了,细细品味一番说道:“倒是有几分海阃玉醅的味道,怪道拿这个诓他呢。”
小蘋听了,过来晏几道一边笑着问道:“可好喝吗?这是奴与朝云姐姐还有十二郎一起酿的!”
晏几道见小蘋一脸期待的模样,便夸她道:“好!如今会的越发多了,箜篌也会弹了,酒也会酿了,不知道九射格是不是也玩得比从前好了?”
“是了是了,早预备下了,我叫她们来布置!”小蘋说着便去与一旁的女使交代了。
晏几道拿起那装了梅吟雪的酒注,亲自斟了一杯,递与坐在一旁的莲卿,说道:“方才你敬了我,这回该我还了。”
莲卿瞧了瞧晏几道手中的酒盏,又瞧了瞧晏几道,眼波流转,嘴角噙笑道:“方才我怎么敬你的?你怎么不还了我?”
晏几道瞧着莲卿的眸子,恍若一条璀璨星河,那星河上映着自己的倒影,熠熠闪光,一时间竟出了神。莲卿瞧他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面上一片温柔神色,伸手接了酒盏,轻推了推他道:“傻哥哥。”
晏几道回过神来,轻声道:“昨夜弹筝时也是这般唤我,不若此后都只唤我哥哥罢了。”
莲卿闻言只娇柔无限地横了他一眼,将那盏酒一口饮下,说道:“沈十二尚且知道一句石心哥哥可换一包糖的,你便只这一盏酒,可也忒精明了些。”
晏几道正欲说话,小蘋兴冲冲地回了来,拉着他与莲卿的手道:“九射格拿来了,咱们去玩儿罢!”
晏几道与莲卿彼此笑了笑,便随小蘋立了起来,晏几道说道:“不等等你家十二郎?”
“奴方才瞧见他换好衣衫了,咱们先抽了签,他便来了。”小蘋说着拿起了签筒。筒中一把小竹棍,小蘋先将那签筒拿起来摇了摇,随即自己先抽了一支,瞧了瞧又放回去,晏、莲、陈、鸿依次抽了,分别是兔、鹿、鱼、虎、兔。
“归鸿姐姐和我抽的一样呢!”小蘋见了归鸿的签子高兴地递与她一只梅花针。
“你们怎么不略等等我?”换好衣衫的沈惕走了来,见他们已抽了签,忙忙地拿了签筒,双手捧着摇了摇说道:“老天保佑让我抽着熊。”一签抽出见是个“雕”字,便塞到了朝云手里,笑着说道:“好姐姐,我帮你抽了一个。”朝云素知他秉性,不过白了他一眼便收了签子权不计较。
沈惕闭了眼又抽了一签,睁眼一瞧果是个“熊”字,得意非常,朝晏几道与陈璜扬了扬说道:“等着瞧罢,必让你们都陪上一杯的!”
众人喧嚷一阵,小蘋便先出手了,只见她眯着左眼,拿着梅花针对着那九射格上画的兔子瞄了好一会儿,正要出手时,沈惕大嚷一声:“可射不中的!”
小蘋被吓了一跳,掷出的梅花针失了气力,还未射至盘上便落在在了半路,小蘋见此眉头一皱,抡了一对粉拳过来照沈惕臂上打了几下,生气道:“十二郎做什么吓奴!你可要替奴喝了这盏酒!”
“又没说不可以吓人的!你没掷中当然是你喝啦……”沈惕捉住了小蘋一双手说道。
小蘋挣脱了出来,拿起桌上一盏酒踮起脚来喂到沈惕嘴边,口内嚷道:“奴不依,奴不依,都是十二郎扰了我心神,十二郎当喝的!”
沈惕向后退了,正欲躲开,莲卿将他堵住,双手抱胸,慢条斯理道:“十二郎往何处去?”
沈惕见莲卿对他娇娇娆娆地笑着,心中不知为何倒怕了几分,赔笑道:“不去何处,莲卿姐姐在此处,我哪里还想着到别出去。”说着转头将小蘋喂来的酒喝了。
小蘋见沈惕喝了,便朝他努了努鼻子哼了一声不再做纠缠。此后众人皆依次掷了,有中的亦有未中的,不过是未中者自饮一杯,待到了沈惕,便又热闹起来。
沈惕手持那梅花针,忽地有了个主意,只听他说道:“不若我将这眼睛蒙上,若是掷中了,你们每人便都陪三杯!若是不中,我再饮那一叔雅如何?”
“十二郎私自改规矩,我可不允的!”小蘋还记着方才沈惕吓她之事,不肯应允。
“那我若是没掷中,便再给你连买一月的果子?”沈惕惯会捏着小蘋嘴馋的毛病哄她,此刻也不忘的。
“那……那若是大家没有异议……我也不好只随着自己的……”小蘋果然一听便上了钩,声音虚了下去,只看着众人神色。
众人心知沈惕今夜必要胜些什么才肯罢休,都不反对,朝云抽出自己的帕子,走了来说道:“你可瞧清楚了?我为你蒙上眼罢?”
沈惕笑着弯下腰,闭了眼睛,朝云为他蒙了眼睛。小蘋只摒心静气摒心静气瞧着,沈惕也不犹豫,左手负在身后,右手扬起,运了劲将那梅花针稳稳掷了出去,果然正正好好掷在了那熊身上。
“中了中了!十二郎!”小蘋此刻也不在乎那一月的果子了,只跳着过来摘下了沈惕脸上的帕子,为他高兴。
“你可要陪三杯酒的!怎么比我还高兴些!”沈惕拧了拧小蘋的脸蛋说道。
小蘋这才想起没了那一月的果子,拍下沈惕的手,嘟着嘴往一边去了。众人皆是陪了三杯,此后又玩了一会儿,朝云便向归鸿使了个眼色,归鸿撇下陈璜自取了琵琶与朝云一道往水道边的巨石上坐了。朝云携了一根玉笛盘腿而坐,归鸿抱了琵琶与之相对,月下风来,披帛随风而动,很有南朝壁画上飞天女仙的意蕴。
丝竹之声随风而来,曲调宁静飘逸,教人恍若置身空山幽谷,而后缓慢沉稳,一唱三叹,尽诉脉脉心事,奏的原是一支《忆故人》,晏几道向莲卿问道:“如何今日奏这支曲子?”
莲卿两颗乌丸朝沈惕瞧去,说道:“她家十二郎过几日要随大哥哥出门办货去了,需得一两月光景。”
“终于肯在这些俗务上用心了?”晏几道拿扇子敲了敲沈惕右臂说道。
“大哥哥待我如此好,我也不敢托词不去的。”沈惕忽收起了平日里那副游戏人间的做派,正经答道。
“那你便正经学些经营的道理,别只当是游山玩水。”陈璜说着递了盏酒与沈惕,沈惕接了,笑着饮下道:“你陈全美的金口玉言,我必定牢牢记在心上的。”
陈璜白他一眼,在一旁自顾自闭目听曲。
天上飘来一朵云,将那月亮隐了一半,天地间便又朦胧了几分。此际正是那琵琶独奏,朝云玉笛低垂,眼眸缓缓抬起望向沈惕,眸中略带一丝愁绪。原来自云、蘋二姝到了沈府以后,沈惕从未远游,几人可说是日日相对、时时相伴。小蘋情窦未开,不过有几分离愁罢了,朝云却早已芳心暗许,骤然分别数月实是别绪满怀,每每忆及分别眼中便要蓄起泪来。
沈惕见朝云望来,便捋起袖子,笑着朝她挥手,朝云见他如此,知他未解己心,也只有垂眼而笑,那月忽而破云而出,银辉洒在朝云颊边,显得她清丽非常,如一支泣露幽兰。
晏几道轻叹一声,与莲卿说道:“教她们取纸笔来。”
莲卿应了,着女使们另置了一张几案,铺了纸笔,又添了两盏书灯。晏几道略一思忖,提笔急书,正是一支鹧鸪天:
小玉楼中月上时。夜来惟许月华知。重帘有意藏私语,双烛无端恼暗期。
伤别易,恨欢迟。归来何处验相思。沈郎春雪愁消臂,谢女香膏懒画眉。
此时莲卿、朝云二人亦奏完了那曲子,向众人谢了礼便去更衣。
陈璜与沈惕见晏几道掷了笔,便要来看写的什么,晏几道将那粉笺递与莲卿道:“不知可有幸听莲卿歌一曲?”
莲卿瞧他一眼,也不说话,接了粉笺,细细看一回字句,便知是为朝云所写,便朝沈惕笑了笑道:“都说外头人叫你沈廉叔作小周郎,今夜还请十二郎细细听一听奴唱的好不好,好指点奴一二的。”
沈惕见莲卿如此说忙谦道:“哪里敢指点莲卿姐姐,外头人说的那些不过是场面话,谁当真了?我洗耳恭听姐姐妙音。”
小蘋忙忙的将那箜篌拿了来,坐在一旁给莲卿伴奏。
朝云与归鸿正在闻雨轩中换装,只听外头传来莲卿的歌声,娇柔无限,愁思绵绵。待唱到“伤别易,恨欢迟”一句,朝云已有些痴了,又闻得“沈郎”云云,虽知是假托,亦面上晕出红霞,待莲卿唱完,她亦长叹一声。
归鸿坐到她身边替她梳了梳发,说道:“叹什么气,有君宠与晏郎君这样替你说出心思来,还怕他没有明白的一日吗?”
朝云自镜中看着归鸿道:“哪里有你这样好福气,遇着一个心意相通之人。”
“我情愿不遇着他,便不用生出这许多遗憾与不甘。”归鸿亦自镜中望着朝云,两人相视一笑,却笑得有几分苦涩。
“怪我不好,何必引你想这些,咱们快些,免得教他们等了。”朝云见归鸿已给自己挽好了髻便起来坐到归鸿身后也给她梳头。
莲卿一曲唱毕,沈惕忙给她鼓掌,说道:“姐姐的歌喉实是都中一流,一点儿错也挑不出的!”
莲卿见沈惕果然一门心思听她音调,摇头笑了笑道:“晏七郎这支清平乐写得如何呢?”
沈惕想也不想,说道:“晏七写的哪里还有不好的?最妙处,是将我沈郎写了进去,千载之后,也不免有人想一睹我的风采。”
陈璜与晏几道闻言对视一眼,只好苦笑罢了。
未几,归鸿与朝云换了家常衣裙出来,众人坐了,女使们撤下先前酒菜,便上了下酒十盏。
第一盏,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配皇都春真珠泉。
第二盏,羊舌签、萌芽肚配扬州琼花露。
第三盏,肫掌签、鹌子羹配苏州双瑞。
第四盏,肚胘脍、鸳鸯炸肚配建康秦淮春。
第五盏,鳝鱼炒鲎、鹅肫掌汤齑配常州金斗泉。
第六盏,螃蟹酿枨、嬭房玉蕊羹配严州潇洒泉。
第七盏,鲜蹄子脍、南炒鳝配兰溪溪春。
第八盏,五珍脍、螃蟹清羹配海阃十洲春。
第九盏,鹌子水晶脍、猪肚假江鳐配镇江浮玉春。
第十盏,蛤蜊生、血粉羹配御库蔷薇露。
众人且饮且谈,不觉已到了子夜。
此时女使们端来了许多羊皮小水灯,沈惕道:“如今亦算是中秋了,听说南边儿中秋节要放这些唤做‘一点红’水灯,一夕数十万盏,我便着人买了些,咱们凑个趣罢。”
小蘋见那水灯上的红烛还未点燃,便笑道:“我来将这红烛燃了。”
“且慢,这红烛点了便可许愿了,该是各人点各人的,不可代劳。”晏殊拉住了小颦说道。
“一个水灯便可许一个愿望吗?那奴要多放些!”小蘋兴冲冲地说道。
“满天神佛哪里肯管这许多闲事,无论你放几盏便只可许一个愿望的。”沈惕好笑道。
小蘋闻言似是陷入了烦恼,想是她心中愿望实在太多,不知该许哪个。
一行人坐于水道边,晏几道替莲卿举着水灯待她点亮,莲卿拿了一只长长的白烛,小小的火苗映在面上,氤氲出一片暖黄。
“心中可想好了?”晏几道柔声问道。莲卿望他一眼,也不作答,将那水灯里的红烛点了,心中念到:但教今生不别两处,莫负痴心。莲卿心中念毕,将那水灯在水道中放了,立起来牵了晏几道的手道:“哥哥还未放呢。”
晏几道将手中柔荑紧握,说道:“我已遂心,不必再求”。
那里陈璜与归鸿亦点了灯,正一同放入水中,归鸿侧首道:“年年有今朝。”陈璜偕她起身,握她双手道:“岁岁同斯人。”两人眼中柔情万千,虽再无话,却胜过万言。
沈惕早早已放了许多盏灯,此刻正逼问小蘋要许何愿,朝云望他身影,暗自叹息了一声,将那河灯放入水中,合掌祈愿,心中默念道:“刘郎莫隔蓬山远,一点灵犀两心同。”
沈惕见朝云诚信祝祷,便有心吓她一下,悄悄附耳大声道:“姐姐求什么呢?”朝云被他一吓,心神震荡,一时间失去平衡往水道里栽去,沈惕见此亦是一惊,忙将她拦腰抱住。朝云在沈惕怀中,四目相对,见他眼神澄明一片,只恨不可换我心为你心,尽诉衷肠,不禁又羞又恼,一滴清泪便滑落在沈惕衣襟。
沈惕见她哭了,忙将她扶起来,拿衣袖给她拭泪,口中说道:“都怪我,不该吓你的。”
朝云将他手挡开,自拿了帕子擦了擦,语气如常地说道:“谁许你动手动脚了?下次再这样,奴便离了你罢了。”
沈惕忙来拉她衣袖,求道:“好姐姐,哪里就说这样的话了?咱们天长日久,总在一块儿的。”
小蘋亦过来替沈惕求饶,拉着朝云的手说道:“姐姐别怪十二郎了,他这样坏的脾气,也就只有姐姐还待他好些儿,若是姐姐也离了他,他便可怜得紧了!”
朝云见他二人如此,又听得那句“天长日久”,心中已无甚不快,只将袖子自沈惕手中抽出,摸着小蘋得头发问道:“你可终于想好了许什么愿了?”
小蘋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答道:“奴方才苦恼了好一阵子,不过想到十二郎过几日要出门了,大家都不大开怀。便想定了,只愿今生离别少,欢会多!”
只愿今生,
离别少,
欢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