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在大漠中唯一的期望,就是找到一座绿洲。
虽然没有文字提示,但徐穆依旧可以从肺部的灼烧和嘴唇的干裂程度,辨别出身体机能给予的警告,通俗来讲,他的血条正在逐渐见底。然而,从一些对肢体细微动作的掌控力来看,这种“疲惫”是系统刻意误导的结果,事实上,他依旧有余力。
想到这儿,徐穆倒有些多谢自己是个天然症患者。没有改造者们必有的自检模块,徐穆只好靠自觉自律和每周一次的体检保证不会因为合金过敏而死,他得对自己的身体有相当的熟悉,才能确保不会因忽略某些细微症状而一命呜呼,“自控”这个持续了十余年的良好习惯,如今恰到好处地为徐穆提供了一种身为玩家的冷静。
徐穆称得上一个热爱游戏的人,不过这种热爱在联邦不算特殊,在亿万游戏玩家中,甚至有一群狂热分子组成了“虚拟协会”这种组织,其唯一的入会准则就是:百分百代入游戏角色。联邦游戏界素来嘴炮横行、歧视链复杂,但唯有一点,是所有游戏玩家公认的:
虚拟协会里面个个都是人才。
两种意义上的人才,第一是源于路人对这种狂热行为的不理解,第二是因为在游戏世界观越发完善的后虚拟时代,这帮人依靠深入灵魂的角色扮演,在无数游戏里挖掘剧情、探索宝藏,硕果累累,以至于到了如今,虚拟协会论坛上对某个游戏的评价,几乎就是游戏界对其游戏世界观完善程度的盖棺定论。
不过话说回来,徐穆倒是很看好虚拟协会的发展,尤其在《未命名》这样一个近乎全真的世界里,对于角色的认同很有助于游戏的运营。
“我本是大漠一棵白杨,久经日晒风霜,眼不见四海浩荡水,心心念江南绿柳莺哥儿唱。”
驼铃声叮当,伴着不成曲的小调和苍凉的嗓音,缓缓从沙丘尽头传来。
徐穆思虑片刻,还是用旧布把长刀裹起,慢慢朝驼铃声走去。
月下的沙丘仿佛霜雪覆盖,霜雪之上,一个须发更甚霜雪的布衣老者牵着一匹骆驼,驼峰上的褡裢绣着一只展翅的雄鹰,老者一见着徐穆,便停了唱曲,一脸肃然地盯着徐穆,眼神中有些质疑,也有些欣喜。
徐穆仿佛被什么东西摄住了,既不能言语,也不能行动,他的脊背却不由自主地挺直了,仿佛在接受检阅,而这种不由自主感持续了一分钟后,徐穆开口了,这话并非出自他的意志,但在这个瞬间,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某种情感的涌动。
一种旅人目睹绿洲时才会有的情感。
“我来了。”
徐穆的声音有些疲惫,但仍旧透露着鉴定。
老者眯了眯眼,就像鹰隼在打量自己的猎物,这种锐利的目光让徐穆有些隐隐刺痛,但徐穆仍旧站的笔直,像一杆标枪。
老者忽然叹了一口气,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这个动作耗尽了,他转身离去,没有带上那匹骆驼,或者说,这本就是为徐穆所准备的。
而“徐穆”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他目送老者的身影消失在广袤起伏的沙丘间,然后牵过了那匹骆驼,当他的手握住缰绳的那一刻,真实的徐穆回归了这具躯壳,这种转换间没有丝毫不适,仿佛这本就是徐穆。
“这算是……过场CG?”徐穆从方才的情绪中无缝脱离了出来,留下的只有好奇。
虚拟时代后期的游戏界陷入了对代入感的疯狂追求,玩家在其中的自由度成为第一要务,像这种剥夺玩家掌控剧情权力的强制过场动画,无疑是利弊参半的,好处在于徐穆更真切地感受到了剧情的张力,坏处在于部分脑洞清奇的玩家错失了发展“另类剧情”的机会。
徐穆本人是相当乐意看到这种CG的,况且从游戏的角度来看,这算是一个不错的转折点。
他摸了摸骆驼的驼峰,手上传来毛发的厚实感,他不禁又一次为这个世界的真实而感到惊诧,他甚至可以透过每一根褐色驼毛感受到骆驼的呼吸和心跳。
徐穆的手慢慢抚过驼峰,最终停在了驼峰负着的褡裢上,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个鹰形徽章,从针脚可以看出是极高明的绣工,与长刀刀柄末端的刻章如出一辙。
组织接头?
“不像啊,”徐穆低语着掀开了左边褡裢的扣子,里边是一本薄薄的线装册子,还有一封未署名的信,而右边,则是一卷羊皮地图、一壶水和半袋干粮。
冥冥之中,徐穆仿佛看到跳出来一个方框,方框里写着如下几行字:
按C键打开背包,点击鼠标右键使用任务物品。
徐穆笑着摇摇头,把这个念头逐出脑海,开始翻阅那本册子,册子是手写,方正清秀的汉字,内容并不复杂,但对徐穆而言却相当重要,因为这是情报,或者通俗来说:背景故事。
故事很简单,在某个封建王朝的封建君主统治时期,因朝政党争,宰相施问岐被迫辞官归隐,却在返乡路上被人暗害,身首异处,其家中长幼及一应家奴护卫尽遭屠杀,共计三十五条人命,却唯有一人下落不明,这人偏偏还是朝廷特务机构鹰扬卫的人,皇帝赐给宰相的各类稀世奇珍也不翼而飞,这么一看,嫌犯简直都不用猜了。
皇帝派出去的人杀了皇帝遣返回家的人还抢了皇帝给的安家费。
徐穆的嘴角微微抽搐,这种剧本真是稀烂啊。
册子的第二页上,嫌疑人徐穆的画像栩栩如生。
恶贼徐穆,雁门郡武州人,前鹰扬卫,因财杀施家上下三十五口。
鹰扬卫徐穆不出所料是背了这口大锅,最要命的是,把这口锅安在他身上的幕后黑手也没消停,他无论是去官府自证清白还是四处躲藏,都总会有一把刀猝不及防地朝他心口刺去,六个月来,他终于无处可藏,于是来这苍凉大漠里找一个熟人。
鹰扬卫的情报头子,他的授业恩师,也就是刚才那个老头子。
这出师徒相见的戏码并不温情,因为鹰扬卫直隶天子,徐穆身为几十年来胆子最大的叛徒,光靠“我不是,我没有”的自我辩护来见上司,最多能留个全尸,这种耗尽所有情谊和汗马功劳只求一个机会的做法,可见一个倔字。
不过到底是倔成功了。
徐穆合上册子,打开那封未署名的信,读罢之后,心思复杂。
这封信是他恩师所写,所写的事情很简单,大意是我为鹰扬卫多年布置,为朝廷做脏活累活,自然想着留几条退路。现如今你惹出这么大祸,无论案情真假,世上已无你容身之处,查的再多也于事无补,我这儿现有一个案底干净、清清白白的身份,你只需如此这般,就可瞒天过海,自保一命,到时安安分分,做个太平闲人。
信的最末,是一方刻着“清凉山人”四字的印章。
盖这种私章足可见其诚意,这不免让徐穆的脑筋活泛起来,莫非这老头子原也姓徐?
摇了摇头,把无关思绪甩到脑后,徐穆开始思量下一步的去处。
以游戏界对自由性的一贯尊重来看,徐穆若是选择那封信上的路,也必然是行得通的,故事的发展也会走向另一条支线,到时候这个游戏说不定会变成养成类……
远处炊烟渐渐息了。
以故事的主基调而言,这应当是一个追求真相的故事。
徐穆并未如何思考就做出了抉择。
“关于多结局这种事,自然应该在官方结局完结后二刷啦。”
徐穆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打开了羊皮地图。
依据情报,皇帝赐给施大宰相的众多宝贝里,有一件产自海外的奇珍,叫做黄粱一梦,传言可治百病,现如今不知为何出现在西域都护府的地下黑市里。
徐穆叹了一口气,“这种明晃晃的陷阱,也只有一根筋要查清真相的人会踩进去吧。”
驼铃又慢慢响起。
——
模拟部里,陈亦珂的表情专注,仿佛在看一部大片——事实上也的确差不多,光子级别的处理器会自动进行画面剪辑,虽然不一定最好,但一定符合大部分的口味。
此时此刻,画面上的徐穆穿着狼皮制成的粗劣衣物,牵着一匹骆驼,前路是无尽黄沙,驼铃叮当,和大漠中呼啸而过的风相应成歌,一曲粗犷但豪迈的歌。
怪人适时送上一杯鲜榨的果汁,笑道:“徐穆此时,可万分思念这玩意。”
陈亦珂接过果汁,礼貌地道了一声谢,才发现怪人不知何时又换了一身古装,宽袍大袖,配着俊朗面容,颇有几分魏晋的风度。
怪人也似乎很得意,笑着一挥袖袍,显得很出尘。
陈亦珂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有几套衣服?”
怪人则很认真的掐着指头数了数:“六种。”然后很坦然地继续道:“在下有离魂症,六魂,故而六种衣服。”
噗嗤,陈亦珂把嘴里的果汁全喷了出来,然后开始剧烈咳嗽。
怪人预见到了这一点,提前退后了几步,然后很有礼貌地递上一张纸巾:“陈姑娘似乎很惊讶。”
陈亦珂自然惊讶,不过惊讶的不是人格分裂,而是如此坦率且直白的人格分裂。
怪人则显得很淡然,神色间竟仿佛有种得意:“在下姓吴,名枫,木字旁的风。陈小姐,未知你姓名?”
“陈……陈亦珂……王字旁的珂。”
“珂,石次玉也,洁白如雪。好名字。”
陈亦珂不知道怎么回应一个精神病人的称赞,于是只好点点头:“多谢。”
“而徐穆的名字就一般般了,”吴枫摇摇头,颇有遗憾:“穆,厚也,清也,中正有余,进取不足。如其人也。”
吴枫的眼睛眨了眨,想到了什么事情:“陈姑娘有无兴致来模拟部做事?”
陈亦珂有点手抖,一半是因为这个消息,一半是因为吴枫话题转变的速度。
然而吴枫下一秒就又换了个话题:“陈姑娘觉得内测至今,感观如何?”
陈亦珂大概花两秒钟时间理解了他的意思,在短暂的思考后,她举了个和她的工作十分相似的例子:“没有新意,就好比是主机时代游戏的超高清真实复刻。”
这个回答并不算出彩,但吴枫却显得很满意,“陈姑娘果然聪慧。”
陈亦珂觉得自己大概理解了什么,却又难以说清楚。
吴枫却一卷袖袍,不再多说,只指着沙盘上的城门楼说:“都护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