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都护府统辖东西商道,总揽兵役征税,万里大漠,名义上都是都护府辖区,然而黄沙漫漫噬骨吞魂,都护府真正需要盯着的,也不过是大漠里的几处绿洲和临近边关的一座乌垒城。
过了乌垒城,就是西域,进了乌垒城,就是中原,这几乎是漫漫商道上商人们的一种执念,万里孤寂旅途之中,几乎没人有心思谋算交易来的金银珍宝如何分成,只不过,一但回到自己朝思暮想的故国,却又纷纷开始因着财宝戕害自家人了。
钱这王八蛋。
徐穆坐在乌垒城西边的一座茶馆里,长刀裹了粗布摆在桌子上,打消了好些贪婪的目光。
他要了一大碗乌垒城特有的苦茶,摘了斗笠,诉苦似地着对那端茶的小二道:
“钱这王八蛋,还挺讨喜。”
“要是不讨喜,哪来的这都护府。”
徐穆哈哈一笑,往桌面上铺了十文茶钱,又借着袖子遮掩往茶碗下边垫了块碎银子。
店小二脸上的笑意更浓,把茶钱一收,又把茶碗一挪一掀,那块碎银子就像变了个戏法似的消失不见。
“您再来一碗?”
“茶就不喝了,打听点事儿。”徐穆起身微微一笑,语气平淡:“想问问您:南边的典当行,挂的还是不是铜头铁勾的旗子?”
店小二的神色先是一惊,然后上下打量了徐穆几眼,撮着牙花子闷声闷气:
“您这钱可烫手,早十来天旗子就请走啦。”
“哎呀,我有要紧事,要请堂官多劳了。”
徐穆一抖搂袖子,猛一抱拳,朝店小二一俯身,似是要行大礼,店小二自然连忙搭了一手,连声道:“受不起,受不起,您礼重了,礼重了。”
徐穆顺势一起身,店小二则掂量掂量掌心的金子,恭谨着道:
“瞧出来啦,您是真心急,可也别找我呀,找我可算是进错庙了。对不住,对不住。”
进错庙这仨字,店小二用一种极怪异的腔调说了出来,而这句话说完,店小二也不再理会徐穆,转身朝着柜台吆喝了一声,就又半弯着腰忙活去了。
徐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戴上斗笠走出了茶馆。
入都护府并非难事,这座城池接纳的是往来商贾,流窜的是不法恶徒,天底下有名有姓的宝贝、没名没姓的高手,都在这座泥潭里来回打转,天高皇帝远,却造就了另一种不同的秩序,但这种秩序对于联邦良好公民徐穆来讲,就显得很难融入了。
这种角色代入和剧情需要的矛盾,在虚拟时代下显得格外突出,大部分游戏制作者都选择通过文字提示或者体感操控解决,可这恰恰又显得玩家像个木偶。到了虚拟时代的后期,制作者要么减少专业性太强的剧情需要来弱化这种矛盾,要么就文字+体感来给玩家开官方作弊器,诚然,专业领域的人自然游刃有余,但游戏产业化的今天,总要市场平民化才有活路,群众的需求才叫需求,立足于小众群体的游戏唯一的下场就是破产。
而《未命名》的解决方式显得很新奇,它依靠通感传识技术,对感官进行模拟和调节,让外在的系统辅助变得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徐穆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些话并非出自自我意志,但在他选择讲起这些黑话时,竟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就好像自己的的确确应该了解这些知识,直到走出茶馆,徐穆都没有从这种感觉中恢复过来。
徐穆牵着骆驼慢慢走在乌垒城的土路上,喧闹声和不怀好意的目光充斥身旁,土路两侧是稀疏的棚户和掺了熟土砌成的矮房,裹着头巾的男人和女人麻木地走在路上,阴暗的角落里渗出一滩暗红的血液。
再往更远处,却可以瞧见精致的飞檐和飘扬的旌旗,隐约间听到悠扬曲调。
从天空中看,这里仿佛有两座乌垒城,一座纸醉金迷,一座毫无生机。
乌垒城,无财莫进,无财请来,无财无命。
入乌垒城不需要任何凭证,但在乌垒城中活下来,多半要依靠智慧、美貌或者一柄锋锐的刀。
一间低矮棚屋旁,两个赤裸着上半身的瘦削汉子互相使了个眼色,然后一左一右贴在了徐穆身边。
“兄弟,瞧着脸生啊,刚来发财?”
左边那个脸上有疤的显得十分自来熟,顺手把缰绳一扯一拽,贪婪地打量着驼峰上的褡裢。
“想不想快活快活?放心,正经生意,正经姑娘,只收点路费而已。”
右边那个额头生疮的一边嘿嘿地笑着,一边悄悄把手摸向了徐穆的腰间。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只铁铸一般的手。
“二位好眼光,在下的确初来乌垒城。”徐穆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把左手搭在疤脸的肩上,手腕一翻,食指和拇指悄然扣在了他的喉咙上。
疤脸脸色一变,再看自家兄弟的惨白脸色,额头上已经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徐穆倒是不着急,他笑眯眯地朝驼峰使了个颜色,示意他们翻过来看看,而当这两人看到褡裢内侧绣着的飞鹰时,想的已经不是怎么报复,而是怎么活下去了。
徐穆右手握着一只已经快要废掉的手腕,左手则搭在一个瑟瑟发抖的肩膀上,三个人“亲密地”走进了一处暗巷。
扑通两声,膝盖着地,干脆利落响亮。
徐穆很客气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止住了两人的求饶声。
“两位怎么说也是本地人,我问点事,不打紧吧?”
——
模拟部里的屏幕上,镜头逐渐从暗巷拉远至整座乌垒城上空,徐穆的身影慢慢变作一个小黑点,然后彻底隐没在这座一半腐烂一半繁华的城里中。
陈亦珂有些疑惑。
吴枫则弹指掸去不知何时又换了的衣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随口解释道:“内测的故事逻辑分两个角度,从徐穆的角度来看,那本小册子上写的设定已经足够用了,而从观众的角度来说,有的设定不清楚就会看的糊里糊涂,所以要抽空讲一讲别的剧情。”
陈亦珂看着吴枫身上这一身裁剪得体的西装,终于忍不住吐槽的心情:“吴先生,你买衣服一定花不少钱吧。是因为过度消费没钱治病吗?”
当然了,后半句是心里话,没敢说出来。
吴枫则站的远远地,仿佛陈亦珂讲话的呼吸是生化毒气。
“有钱,乐意。”
说吧,他瞥了一眼陈亦珂的袖口,很不客气地投以挑剔的眼光:“陈小姐,你衣服该洗了。”
陈亦珂大概也猜得出来这是他另一个人格,于是开始以“和疯子较劲不值当”进行自我安慰,顺便把袖口往回扯了一点。
吴枫却没打算住嘴,他以一种挑剔到可以称作试图从鸡蛋里挑出象牙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陈亦珂,最后抱着肩膀问她:
“陈小姐,你是不是有病?”
陈亦珂的指关节有些发白,嗓音有些发抖:
“呵呵呵,吴先生真会开玩笑,呵呵呵。”
“根据陈小姐的整洁程度来看,很难排除次生菌感染和模块病化导致认知错乱的嫌疑,否则我找不出理由来解释为什么你放着专业主播的内测不看,点名要看徐穆的。”
末了,吴枫补充了一句:“请不要误会,我只是单纯地发问,没有侮辱你的意思。”
陈亦珂干笑几声,出于对法律的尊重而没有站起身来。
吴枫的语速飞快,但咬字清晰,每个字都真真切切:“坦白来讲,如果不是为了实时采集数据,我也不会浪费时间看徐穆的内测视频。出于宣传的角度,《未命名》的每一个内测都是根据玩家的喜好生成的,主播们的直播内容会尽可能贴近他们的优势领域,比如陈小姐原本想看的林音女士,她的内测会在一个幻想色彩浓郁的世界展开,可以最大限度满足陈小姐这类低龄化观众的愿望。”
陈亦珂的脸一会红,一会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反驳。
吴枫则继续道:“至于徐穆,他的游戏体验至多算是一般,哦不对,是相当糟糕,他的剧本从大漠开始就和观看体验四个字完全不挂钩,与其说他在体验游戏,倒不如说他在评测游戏。”
陈亦珂心里莫名生出一种反驳的心思来:“我觉得还好啊。”
“陈小姐,”吴枫挑了挑眉,语气冷漠:“我们的剪辑系统可以把屎壳郎滚粪球拍出荷马史诗的质感,但滚粪球还是滚粪球。”
陈亦珂赌气似的哼了一声,决定在气死自己之前先把直播看完。
大屏幕上,视角慢慢下落,落在了乌垒城的另一面上。
——
楼阁亭台,雕梁画栋,曲水流觞,奇石回廊,偶有娇娥嬉闹,华服往来,即使摆在江南富贵乡里,这处别院也称得上精美绝伦,更勿论是这荒凉大漠中。
然细究之下,满园流水却也掩不住草木病黄,即使是再坚韧的江南柳,也抵不过塞外风沙。
住在这处别院的人,似乎也被这种氛围侵染了,一个丫鬟因为捂嘴偷笑而被割去舌头,一个奴仆因为走路声音太大而被剐去膝盖,然而这座别院里却没人敢露出忧愁的神色,因为主人要求他们永远带着笑容。
一位身形高大魁梧,仿佛永远不会倒下的男子站在别院深处的花园里,他轻轻地用苏绣织就的手帕拭去指缝间的鲜血,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询问自己的囚犯:“都说完了?”
囚犯的嘴唇因为剧痛和恐惧而有些发抖,他低声说了一个嗯字,然后开始咳嗽,一下又一下,最终吐出了一块浸染着血的脏器,这下他终于呼吸顺畅了些。
审讯者打量了地上的脏器几眼,然后很关切地、轻轻地踢了踢快要昏迷过去的囚犯:“人没了肝,可怎么活?”
囚犯已经不能清醒地回答他的问题,他眼里的世界慢慢染上了血色,在他昏死前最后听到的一句话是:
“用做花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