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通判王明,近来跟着高家那位公子,每日里破灭几个小商、小户,颇得些浮财。虽不多,可蚊子腿也是肉,集腋成裘。
况这乱糟糟的,流民四起,哪个用心几个商贩死活,着几个心腹公人并家中主管,坐等银钱入袋。
旬日有多,那高公子拿店铺、土地,王明万把两入手,偿买官本钱尚有余,几夜里笑醒。
今日却有些头疼,昨夜失眠。身座软轿,内里冰鉴沁凉怡人,王明仍心火灼的脑门见汗,心底把前日还再生父母一般的高公子,谩骂个不住。
“忒贪心了,银子糊心,那皇长孙殿下乳母是好动的?”
“你高家世代簪璎,正经的诗礼大家,江南高户。高夫子领袖仕林,自不怕那内廷奴婢。说不得,还借殿下维护的举止,再得一波仕林正道声望。却苦了我这管粮通判。”
王明王通判主管粮务,却借高家公子名头,截下那推官之事。虽说罪人,可毕竟有银可捞,便拿品级强压了,亦无不可。只是今次客氏乳娘之行但有差错,最好的果子,衙门里再无立足之地。
“吾与他做下恁多事儿,汗渍足满三碗。高公子诗书君子,想来多敢会保我周全。”王明如此自我安慰。
“赵勇!”
“老爷,你吩咐!”轿帘掀开,挤入一张肥腻大脸。
王明蹙眉,那脸即退,露出一身穿淡青盘领衫,头顶瓜拉帽的肥胖躯体。
“老爷,有甚吩咐?”那胖子赵勇,扒下瓜拉帽,抓起褡膊,擦拭脸上、脖颈汗腻,白湛湛的绽新褡膊尾端,乌黑难名。
王明面露嫌恶,若非这赵勇有个好妹子,做了他房中新娘,本人手下尚有些本事,岂能当值三班快手。一身肥肉,平白让人假公济私的说嘴。
“你去问问那人,信儿做不做地准!”王明向后呶嘴,指一生布短襟的汉子。
看那汉子双颊瘦削,两目清冷如鬼,小臂、小腿因热气卷叠衣袖,露出铁骨一样的筋肉来,上有蜈蚣样疤痕数道。
赵勇居三班快手,除却顶顶的大老爷,平日里甚么人物没见过,那人一瞧就是亡命之徒。他区区捕快,拿个泼皮、无赖最应手。此等玩命的,若无老爷台旨限拿,实不愿招惹。
赵勇抱怨道:“舅兄,你已问四遭了。那人既敢同走,又岂会说假。”
王明斥道:“哪个是你舅兄?”
赵勇扇嘴告罪,他妹子只妾室新娘,正经文书也无,这声“舅兄”实是逾礼,传至内室,太太打死也应当。
“老爷,小的看那人清冷的很,不是拿大话糊人的。”
王明唾他一脸,道:“好个狗才,也学会糊弄老爷我了。那人,乃是死不旋踵的亡命之辈。若无要命的闪失,高,高家那位,怎会着这么个死士。”
赵勇闻言有些慌神,道:“老爷,怎可能至于这等地步?前几遭,那些个.......”
王明道:“前几个无跟无脚的浮浪户。此遭却是宫里贵人的乳娘,他高公子门户广大,咱们算甚么。一个不好,老爷都是替罪羊。你,贵人眼里,尚不如个蚱蜢。”
赵勇一叠声道:“老爷且等着,小的盯死了他,便是问不出所以来,也不让他随意自我了断。”
王明道:“有见地!不得已时,老爷我把人递交出去,总先保你、我命才是正理。去,寻你那几个相好的,看住他,不可出一点闪失。”
京西田村,作坊后院池塘中心小亭,四面、地下挂铺双层竹帘,四角冰鉴。主仆几个俱去鞋白袜,轻衫薄衣。
客印月执纯银小刀剥个荔枝,放与朱有学身前盏内,说道:“小爷,奴着人买通顺天府书吏,那通判王明昨日拿了文书,便在今日寻麻烦。”
“窖库可备好了?”
客印月道,“遵小爷吩咐,冰块、脏腑、孩童都备完好,演练亦精熟。侯老六处,奴重重吩咐过,定无疏漏。”
朱由学道:“如此甚好!且先拿他先登与你出气。”
“奴谢小爷怜爱。”客印月福身而拜,“亏着小爷计谋,伙计们得吃了这几日油水。那些糙汉,最好重口。”
“呕——”旁侧,宝珠小宫女闻言欲吐,眼泪都呕下几滴,着紧吃口冰蜜水,压下胸中烦意,道:“客姐姐,快别说了。”
客印月小计得逞的嘻嘻奸笑,朱由学翻起白眼,说道:“偏你个宫女,倒比我这主子讲究。”
昨日,朱由学见作坊伙计吃的火热。想起前世儿时,那时段,下水较肉贱的多,农活等辛苦后,父母总会于卤肉小车铺买二斤卤猪肠慰劳一番,便要同作坊伙计齐吃。
客印月等哪里敢肯,急寻家中厨子做下鲁系名菜——九转大肠。朱由学吃尽兴,小丫头却不喜了,总觉朱由学身有异味,不肯服侍。朱由学强命,竟将自个儿憋气至几近晕厥。
朱由学淡然道:“你既烦呕,那烤乳猪就莫用了。”
宝珠闻言,可怜巴巴的应声。她虽不喜下水,却极爱胡椒调味的烤香猪。
客印月噗嗤笑,一点宝珠额角,道:“真真是好福气,得遇小爷,丫鬟身子姑娘命。那些个农家庄户,莫说下水,便是得了下水汤汁,也宝贝的过节般。只你,我听客桦说,你本不爱猪肉,极好的猪头肉也不肯用。怎的,胡椒调味就恁入你大姑娘的眼。那胡椒,一斤便值二钱五分,你还真会挑口。”
宝珠道:“哪有,人家,我是见二爷爱用猪肉,想着不好逆主子所爱,就强试用些,总能适应。”
小丫头片子,竟学会哄人了。朱由学道:“罢了,爷不喜难为人。你不喜就莫强自忍耐,我日后再进猪肉,特允你不用服侍,李余一人即可。”
宝珠呆住,小爷竟不接话,那胡椒烤香猪岂不没得,急拿眼去瞧客印月。
好嘛,暴露哄人师承!
朱由学责备道:“客印月,你莫再胡乱教那些阴私诡计,多好的丫头。”
客印月看向宝珠,满是倾羡。真真好命,遇着这样好主子,娇声应道:“是,奴记下了。”
不移时,竹帘掀开,一白衣高帽的女厨跪拜道:“太太,香猪已烤好,请太太、贵人受用。”
朱由学点头,李余出去前后抬进三个镀银铁盘,皆是十斤的环江香猪。
肉红皮金,端的是椒香诱人,甫入亭,就听宝珠吞咽不止。
朱由学亦食指大动,不用李余服侍,自取银匕切来吃了,爽脆不腻。连吃几口,方道:“客印月、李余,尔也用,不必服侍我。这等烧烤,就当恣意不羁,才能尽兴。”
客印月、李余跪谢,李余跪地享用。客印月见宝珠巴巴望着,便要陪话求肯。
未及开口,桌上朱由学道:“客印月,饭桌上不兴说话。”
客印月只歉意看宝珠一眼,三盘烤香猪,她取的最后一份。
眼瞧三份美食,竟无自己半分。宝珠嘴垮脸哀,吞着口水滴下泪,几觉人生全无趣味。
“想吃吗?”
忽的,一阵椒香入鼻,却是朱由学切下大块香猪放入果盘,捧在眼前。小丫头几成斗鸡眼儿,盯住她人生至味,小脑袋猛点。
“吃吧!”放下果盘。
“给奴?”小丫头一脸不置信。
朱由学盯看数息,他就喜欢这可人样儿,极下饭。
客印月笑道:“傻妹妹,小爷心疼你,日后服侍须得加三分用心,才好报小爷的恩。”
“嗯,姐姐说的是,小爷最是好人。”小丫头嘴角泛油光,想起朱由学不喜听“好人”,忙改口道:“小爷恩重如山,恩深......”
“停停停,吃你的肉!哪里学的马屁话儿,净糟我的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