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南的泗水县,是个平原与山地交界地方。这里山,在地理学上称为丘陵更为合适。县城东部和南部丘陵最为密集,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平地鼓起的山包,山连山,山套山,连绵不绝。
可他跳下的山,在泗水县城东南是海拔最高的山。高俊挺拔,在群山之中独享威名。虽然海拔高度也不过五百多米,可山南面的悬崖,足足有十多米高,当年从上面滚下来的人,没听说谁能生还……
这座在当地很有名的,随着老辈人离去而渐渐沉寂的山,谁能想到,五十多年后,忽然又出名了。这座山叫老寨山。没有人能说清楚,这座山为何叫老寨山,就像太阳为什么叫太阳。它就是那样突兀高耸的矗立在那里,过了一年又一年,冷眼看着一代又一代人。
大年初二傍晚,家家户户刚送走“老人”,不少人就齐聚在章老太太家了。鲁西南这小县城,至今还残留着大年三十请“老人”封建习俗。老人不是老了的人,而是死去的人。这大概跟人死为尊者讳,说人老了,是同样道理。请“老人”时候,在红纸裱的牌位上写上“某门三代之宗亲”,赵家就写赵门三代之宗亲,钱家就写钱门三代之宗亲,有宗亲当然也有外戚,东边写着“某门三代之音亲”,孙家外戚就写孙门三代之音亲……东方是上首,毕竟外戚是客人。供桌上摆着“宗亲”、“外戚”,还有那些祭奠供果以及香炉和燃烧起来有种奇异味道的檀香。供果中,常常是三样,每家“老三样”是:一盘中放着一块四四方方的半熟肉;一盘中放着酥菜,另一盘放点苹果、香蕉之类的果品。三个盘子上再点缀点菠菜叶、胡萝卜丝儿等等,红红绿绿。当然这三样也不是不变的,可根据实际情况摆放,比如酥菜换成了水饺,甚至也可以放瓜子糖果凑数。总之每家都一样,又都不太一样。每家祭品也很能反映这家的经济实力,甚至是社会发展状况,比如近年来有的人家水果盘里赫然出现了火龙果、菠萝蜜、猕猴桃等。
章家供桌上,摆放相当简单了。左边三根水萝卜,右边是三根胡萝卜,中间竟是一碗咸菜条儿。当地咸菜都是用类似萝卜的“辣菜”腌制的。章家跟萝卜较上了劲儿,不知宗亲和外戚回家过年的“老人”感受如何。
拜年,除了给活着的人拜年,最重要的是,进门时,要噗通一声,跪在那些“老人”面前叩头。小孩子给“老人”叩头拜年,主人家是要给红包的。大人领着孩子去拜年时常常交代,那,不管给不给红包,进门头还是要磕的。主人家见此情况,往往都是面露喜悦地往前拉住要叩头的小孩儿,说老辈人规矩不用啦不用啦,也有豪爽直言的说:
“真不用啦,家里可没准备红包啊!”
这时大人们便扯住孩子。主人家不让磕,硬是磕了,便有讨要红包之嫌。而且人家可能开始为红包多少而犯愁了,这反而成了扫兴的事儿了。所以磕是种态度,不磕才是人情。也可见,人情与金钱,后者更有魅力。
在“老人”回家过年期间,是不能走亲戚的。否则就有惊动“老人”的嫌疑。拜年也只限于宗亲或特别要好的同村人之间。所以在大年初二下午未送走“老人”前,尽量不去关系不熟邻居家串门。大年初二送“老人”,是因为,在当地人心中,到了年初二,年就算过完了。这当然是狭义上的年。毕竟“不出十五(元宵节)都是年”。
章家“老人”还没送走,章老太太顾不得老黄历,就找来了四邻八舍。
“儿啊,我的儿啊,”章老太太伸出“ok”手势说,“已经四天没有回家了。”
大家听不清章老太太说的是儿啊,还是二啊。章老太太一会儿说,大年二十九不见了儿啊,一会儿又说好像是大年三十,又过了会儿,说大年初一还见他在墙根晒太阳。章老太太还没成为章太太时,就是糊涂的。现在大家只确定了一个事实:
她的二儿子,章立柱失踪了。
时间:不详。
十多个人挤在章家半拉土墙小院里,议论纷纷,有人说既然章老太太找了他们来,怎么都得寻下章立柱,就算看在她丈夫老红军份上,也有人说,是看在她大儿子份上。大家就章立柱的去向议论开了,有人猜测说,章立柱不会走亲戚去了吧,接着有人说,他家能走的最亲近亲戚,好像也只有妹妹章兰兰家了,可有知情的人马上摇头否定了,说不会,不会,章立柱去谁家也不会在这个当口去妹妹家的;也有人猜测说,章立柱可能去朋友家了?可是大家一致认为不太可能,虽然在金钱时代,时间就是金钱,大家都忙着赶快走完亲戚外出打工赚钱,“老黄历”也渐渐失去威力,可你不在乎别人未必不在乎,所以过年大家还是尽量不走亲戚的;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猜来猜去,大家觉得那就剩下一个可能了,大过年离家出走,那定是去寻短见了!
就在大家唧唧喳喳讨论时,从三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灰瓦屋中,走出来个人。
他披着油渍棉袄,打着哈欠说:“一个大活人,能有什么事儿?”
他有些不耐烦地继续道:
“这个小柱子,大过年,把家里半斤酥菜都拿走了,一块都没给我和老娘留下,连上供的都没有。还带走了半桶白酒,肯定跑到哪个狐朋狗友家胡吃海喝去了。管他作甚?”
这人就是章立忠。他口中的小柱子,其实是他二哥。他从小就不喊二哥,而是小柱子长、小柱子短的。周围邻居,很早就知道,他们弟兄俩从小就不合。显然章立忠对于过年没吃上酥菜,耿耿于怀。所谓酥菜,是鲁西南过年必备的油炸食品。外面是面糊,里面是馅儿,馅儿各种各样,比如有肉丝,有刀鱼块,有夹上肉的藕夹,最差的馅儿就是萝卜,用胡萝卜或水萝卜切碎与面糊团成圆形,又叫萝卜丸子,在油里炸熟,统称“酥菜”。这在以前一年都吃不了几回面食的年代,酥菜,是鲁西南农村过年最美味的东西。吃到酥菜,仿佛就是过上了幸福生活。所以鲁西南过年,家家户户,无论富有或多么贫穷,总要做点酥菜。穷人家常常念叨,过了一年,就算大人不吃酥菜,也要让小孩子吃上。可随着生活质量提高,酥菜早就失去“犒劳”意义,渐渐流于形式。
“老少爷们,散了吧,都散了吧。”章立忠又说。
大家听章立忠这样说,也觉得有道理,能有什么事?他们还是有些人去了村里水库、老深井,西山上寻找了下。这些年头,村里有人跳水坝自杀了;也有人跳了深井自杀了,那时村里还没有安装自来水,好多人还去深井挑水吃,所以那女人跳井后,村里短暂哀叹那女人命苦后,便幽怨起来;还有人去山上吃安眠药自杀,大夏天,找他到时,身上都已经生蛆,收尸的人都没法收拾,整个人散了架,一动全是蛆。可是那些人回来后,答复都是,没有,人影也没有。众人终于放心了,三三两两散去。章老太太叽里咕噜还想说什么,却被老三章立忠呵去做晚饭了。
可是,过了两天后,那些人又被章老太太请到了院子里。众人听说章立柱还没回来,又从章老太太又一番夹缠叙述中,听出来了腊月三十或二十九,章立柱跟章立忠拌了两句嘴,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不妙。现在就连蜷缩在墙根晒太阳的章立忠底气都不足了:
“没事儿,能有什么事儿,是不?”
章立忠在大家盘问下说:“当时不是话赶话嘛,我也只是说了句,‘气死了咋还没死’?不可能,他怎么会真的想不开,不可能的。”
“再说了,真要想不开,还会想着吃喝?”章立忠又补充道。
大家顾不得跟章立忠掰扯。周围邻居中,几位上了年纪老人,碰头合计了下,立即发动人们开始了寻找章立柱行动。一队人去了那天去过的水库、老深井以及西山,仔仔细细寻找;一队人去后村或外村那些与章立柱一块打工朋友家,打听线索;另外人,去他们家最重要亲戚那里,比如去赵家洼章兰兰家,寻找下落。那些在村子里寻找章立柱的人,逢人就打听,很快,章立柱失踪消息,传遍了大半个村子。那些被打听的人,又自动加入了寻人队伍。于是寻人队伍浩荡起来。
结果陆续反馈回来,去危险地方人还是说,没有任何线索;去章立柱工友家的人,回来也说,他们都说自从工地分开后就被见过章立柱。只有去章立柱亲戚的那些人,还没回来。院子里的人,将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些人身上。
章家院子里,人声鼎沸,似乎比过年还热闹。这时王平家的来了。她说,虽然在大年二十九和三十并没有见过章立柱,但是,在腊月二十八那天她见过。
“二十八下午,柱子还去我们家铺子买东西来。”
这条消息只能说明,章立柱在腊月二十八这天还在村里。在场的人并没有重视,于是王平家的吞吞吐吐说出了下面的话:
“当时,柱子要买农药,脸上不高兴,我想又不是农忙季节,便没卖给他……”
大家的心突然被吊起来了,这件事儿越发朝着人们不愿看到的方向发展。于是,人们又将目光聚集在了人群中章林祥家的身上了。说起来,章林祥家还是章立柱未出五服本家。章林祥家也是开小卖部的。这个村前半个村只有他们两家小卖部。林祥家的在众人瞩目下,脸色一红,说道:
“他倒是没去我们家买农药,可能知道,我们家卖光了吧。”
其实,大家想知道的是,腊月二十九和三十,章立柱有没有去过他们家买东西。章林祥家的明白后,无不摇头说,没有,肯定没有。王平家的说了这些消息后,便回去料理小卖部生意了。人群中有人说,王平家的,这么忙还亲自过来说章立柱消息,心眼真好。但大家都为章立柱下落担心起来。
过了半小时,最后一拨人陆续回来,也还是都说没有,去章兰兰家的人回来说,她妹妹说正要找二哥呢!就在大家没头没脑满村子寻找章立柱时,有个小孩跑进院子气喘吁吁说,他爸让他来说,在村南头,大年三十下午,有人看见章立柱提着半桶白酒和一包东西,朝南边走去。他爸说,那人还说,当时他喊了声“章立柱”,可章立柱头也没回就往南边走。
那些探听到这消息的人,已经顺着这条线索找过去了。院子里又有不少人,自觉赶去了。过了一个多小时,有人将电话打到章立柱周围邻居那里,说,南面牛家庄的人,也有人看见,章立柱提着白酒和酥菜,朝山坳走去,可山坳那边村子,并没有发现章立柱踪迹。
章家院子成了寻人“总部”,那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俨然成了“寻人决策团”。其中的老邻居刘麻子,就这个消息,抽了半袋烟,便磕了烟灰道:
“不好,小柱子有可能跑老寨山上去了!”
众人不懂为何这样说,刘麻子提醒道:
“你们难道不知道章家跟老寨山的事儿?”
其他上了年纪的人,首先反应过来了。是了,章立柱没去山坳那边的大城子村,不上老寨山,又去哪里?何况他们章家跟老寨山实在有说不清渊源,从某种程度上讲,没有老寨山,就没有后来章立柱。这些老人们陷入了深深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