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池也不知几时晕过去的。再次醒来时,她躺在地上,已经过了整整一天。
她扶着墙,慢慢爬起来,全身酸痛,骨头好像散架一般。捶了捶胳膊,一边捶,一边想:“我怎么在这?”
一双血淋淋的眼睛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捶胳膊的手停了下来,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在冒冷汗。
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邪魔无容。
有人拍了拍门:“落池、落池,你在里面吗?”
是老板娘的声音。
落池开了门,老板娘似乎有什么急事,见到人,话也不说,拉着就走。她腿还是麻的,一瘸一拐地跟着。
下至底楼,一道洪亮的女声从角落里传来:“哎哟!这就是梅仙姑娘,果然如传闻一般,相貌不凡!”
老板娘笑道:“那可不,养育了她十年,如今出嫁,留梅客栈自是要拿出五年的收成当嫁妆!”
“甚好、甚好!那我得赶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那边,到时候,喜轿过了忘思林,这事就成一半了。”
落池原本因为昨夜之事惊魂未定,现在又听着两人一唱一和,更是摸不着头脑。于是问道:“姨,你们在说什么,怎么还提到忘思林?”
在留梅镇和焚陀镇之间,有一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林子,此林便是忘思林。
据说当年留梅镇有一对恩爱的夫妻,男的俊俏,女的貌美,十分般配。可谁想,有一天,某个机缘巧合之下,焚陀镇,一个家世显赫的男子看上了貌美的妻子,强行带走了她,男子也被人打断腿扔到深山老林中,因为没有腿,他无法离开林子,身死之后也无法再见到所爱之人,所以,后人给这片林子取名为“忘思林”。
落池方才有些失神,不仅话没听仔细,人也没看清楚。现在回神过来,才发现,和老板娘说话的夫人,是个生人,她穿着明黄色衣衫,盘发,肥耳肥腰的,脸上一直挂着夸张的笑容。
老板娘正欢喜,光顾着和黄衫夫人说话,倒忘了向落池说明缘由了。
黄衫夫人笑吟吟的对落池道:“还能是什么事?当然是姑娘你和焚陀镇谭家公子的婚事!”
……
落池如遭雷击,这算什么事呀!
黄衫夫人拉起她的手,春风得意地说道:“能促成这段良缘,我也不收你的媒钱了…姑娘不必谢我,介时请我喝一杯喜酒就好!”说完,又在她手背上拍几下。
落池哑口无言,我谢谢你哦。
老板娘知晓落池没有出嫁的心思,生怕她突然反口,于是连忙下逐客令:“瞧这孩子,高兴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诶,你不是说要赶快告知那边吗,这事可不能耽搁,阿福!马车走了没?”
阿福一边给客人上菜,一边乐呵呵答道:“马车还在外面候着的!”
黄衫夫人倒也爽快,话不多说,上个菜的功夫,人就走了。
人一走,便只剩下落池和老板娘僵持着,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老板娘居然没有一点解释的意思。她先是伸了个腰,一边打哈欠,一边脚已经踏出了店门。
“就不给个解释吗?”落池看着她的背影。
从小到大,她一直是这样的,无论做什么决定,都不会告诉落池,等到事情发生了,落池才幡然醒悟。
可这事不同以往,以前,不管老板娘对她多不上心,她都无所谓,她时常暗示自己:父亲虽然把我托付给她,可她也是无辜的牵连者,她不在意我,很正常啊。
而今这是婚嫁之事,老板娘就是这么迫不及待的想要赶她走吗?落池思绪万千,八岁那年,镇上有人卖桃子,落池开心极了,来到留梅客栈两年,她就没吃过果子,北镜之地,除了梅树,就是忘思林高大的松柏,桃子可说是十分稀罕。
她兴高采烈地跑去告诉老板娘,当时,正在喝茶的老板娘只是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只言未语。落池是从那次起,才懂得看人眼色。
到第二日,落池再到桃子摊时,人已经不见了,桃子也是。
可是,毕竟相处了十年,难道她就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吗。
落池看着那道身影,有些气愤,又有些无力:“你就这样想让我走?”
老板娘回头,有一瞬间,落池在她脸上看到惊讶的神情。
随后好似十分无辜的说道:“我都答应出客栈五年的收入当嫁妆了,你还想怎么样。”
说完,像个没事人一样,悠哉悠哉地走了。
七日后,谭家就把服饰送了过来,入夜,落池看着红得醒目的喜服,大概是知晓留梅镇之人称她为“梅仙”,喜服上的刺绣不是鸳鸯,而是用金丝盘绕的朵朵白梅,落池手拂过梅花,几缕发丝垂了下来,烛光下,她看起来十分柔和乖巧。
明天就是婚嫁之日。
落池已有决意,或者说,那个想法一直都在她心里。她要找到当年的真相,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父亲才将她藏在这里。
她不想再一无所知下去。
不能什么事,都被人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从六岁那年来到留梅镇,落池从未离开过,嫁到焚陀镇,就能找到青乌宗,青乌宗也许会有人知道些什么。就算是珠丝马迹……
再不然,她还可再回到小时候住的地方,六岁之前,记忆里,那是一个繁华的地方,有四时更迭,有玄门仙家。
落池看着喜服,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方才她又想起那黑纱男子,上次老板娘走后,落池向阿福打听,才知道,黑纱男子当夜根本就没有留下,结账后,便一个人离开了。
即使看到了他的真容,且他极有可能是传言中噬血好杀的邪魔无容,即使这些天,他像梦魇一样,时时刻刻出现在她脑海里,落池回想起那夜惊魂一督,心里想得更多的却是:他是遭遇了什么,才会露出这样一副生死无谓的模样,又为何整日做些丧尽天良之事,活成人人喊打喊杀的境地。
……
夜已经很深了,老板娘的屋里,灯还明晃晃的。她坐在案前,正在一块白色的绢布上刺绣。
手指被针扎破了,她含住伤口,眉头也没动一下。又过了一柱香,老板娘收了针,铺开绢布,一枝红梅自右下角伸展开来,梅花艳而不俗,梅枝苍劲,几瓣梅叶飘在空中,就好似真的有风一般,栩栩如生。老板娘十分满意,细细地看着。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一下、两下,不急不缓的。
老板娘收起绢布,十分不悦地问道:“谁呀?”
拉开门,落池穿着一袭红装,乌丝不再是懒懒散散地披着,而是用金簪盘在脑后,头上戴着金步摇、百花冠,喜服上的白梅与她十分相衬。
老板娘没想到来者会是落池,更没想到,她会穿成这样。原来她穿嫁衣是这个模样,真是比想象中还要好看。
心里虽这样想,嘴却不饶人:“哟,前两天不是说什么都不嫁吗,怎么…迫不及待的就穿上喜服了?”
这一次,落池没有回话。
她跪下来,磕了一个响头。
“明日,就是池儿离开留梅客栈的日子,我想着,喜轿一早就会来,到时候,恐怕姨你无法看到我这个模样。”
说完,再磕一个响头。
“池儿原以为自己福薄,不能承欢在父母膝下,如今想来,能来到留梅镇,来到留梅客栈,是我最大的福气。”
落池边说,眼泪止不住的流下。
“我的确很埋怨你,埋怨你一直以来对我的苛刻,不过我猜,最不舍我离开的人,是你对吧,就像临走前,我最不舍之人是你一样。”
“姨,这么些年,谢谢你。”
言毕,落池再次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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竖日清晨,天朗气清,留梅镇上,锣鼓喧天,一队穿着喜庆的人马,走在雪中。坐在白马上,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相貌平平,二十几岁的男子,他的身后,是一个轿子。
队伍停在了留梅客栈前,鞭炮声响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