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杨君威才回到自己老家。
回家的路上大雪下得纷纷扬扬,长途汽车在盘山公路上走得弯弯曲曲、险象环生,一车的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走到半路上还真是看到一起车祸:一个集卡车因为地滑刹车失灵,把一个横穿马路的村民压死了。这是杨君威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车祸现场,只一眼就看到被来来往往的车轱辘蹂躏成污黑的雪地上大量的暗红色块,本来就有些晕车,这下子再也压抑不住地朝窗外干呕起来。因为怕晕车,她上车前没敢吃午饭。据说晕车和低血糖有关,她就照例喝了一大杯糖水。现在翻肠倒肚地差点把苦胆吐出来,只觉得满嘴又苦又涩,只恨自己轻装简行连瓶水都没带,这会子想漱漱口都不行。坐在旁边十六七岁的陌生男孩儿像看透她的心思,一声不吭地递过来一瓶水。杨君威没法张嘴说谢谢,只怕气味熏人,更不好说不要,只能尴尬地点点头接过来,用目光表示感谢。
之后的两个多小时车程,杨君威想要和那位对她有滴水之恩的男孩儿聊两句,谁知人家好像根本就没有和她交流的意思。只在下车时才嘟囔一句:“咋一点儿脑子没有?不认识人给的水也敢喝!”差点让她崩溃——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比自己小的小屁孩儿这样鄙视。很想辩解一句:我只是漱口又没有喝进去,再一想觉得比不吭声更可笑,只好强咽下要脱口而出的话目送“恩人”下车远去。
下了长途汽车再转农用公交,磨叽到下午四点多钟才到了自己家的院墙外面,地上铺的雪快要没膝。杨君威把肩上的帆布包扔在地上,一边跑向大门一边大喊“我回来了”。话音没落,她已经一脚踩进一个大坑,整条右腿深陷进去再也拔不动了。她刚要把归家宣言换成呼救信号,只听大门洞开的声音之后,她那五大三粗的哥哥杨国威已经三两步跨到身前,一手把她从雪窝里拔萝卜一样拽出来,一手顺便轻轻拾起地上的大包,兄妹俩一前一后进了门。
看看院内的情况,杨君威就知道哥哥在做着大年三十下午例行公事的扫雪工作,就连兄妹对话都是年年千篇一律:“爸呢?”
“写对联呢!”
“妈呢?”
“包饺子呢!”
年年如此,乐此不疲,新年就在这样的一问一答中温馨地开始了。
杨家的男主人杨庆林是个复员军人兼老党员,一直在村委里做支部书记。生大儿子那一年适逢建国四十周年大庆,杨支书感怀于普天同庆、双喜临门的盛况,脱口而出给刚生下来的接班人起了个响亮威风的名字——杨国威。六年后,小女儿又不前不后、不偏不倚地生在了建军节这一天,那么杨军威这个名字自然应情应景地诞生了。等到小女儿上了小学,慢慢知道男女有别,就自作主张改“军”为“君”了。
杨君威一进屋门,顾不上和父母嘘寒问暖,先去帮着父亲把为邻居写好的对联一家一家地送货上门,并且负责指导他们用正确的顺序粘贴在正确的位置。因为许多人家大人是大字不识一箩筐,孩子又小,曾经把“猪羊满圈”贴在床头,“身体健康”反而被贴到了猪圈,更别提什么对联要从右往左读,并且上联和下联末字的声调要遵循先仄后平的原则。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为了避免闹笑话致使父亲的心血付诸东流,杨君威就自告奋勇承担了亲临邻居家现场指导的重任。
送完对联正好经过于晓军家的四合院,杨君威从敞开的大门向里瞄瞄,一眼就看到于晓军正伏在一张破桌子上悬腕挥毫地做书法家状,心里暗笑——就他那样连钢笔字都以“蚂蚁爬”著称的书法,提起毛笔还不是“鬼画符”?
心里想着人早已走到桌前,未语笑先闻道:“哈哈,听说大书法家出手了,俺慕前而来参观参观,不打搅吧?”
于晓军不受打扰地继续挥毫,头也不抬笑道:“你就讽刺我吧!有本事你也来来,我就不信书法还能遗传?别看满村贴的都是你爸写的对联,我敢打赌你要是写俩大字,保管满村地上都是大牙!”
听他这样激自己,杨君威正中下怀,几步跨到桌前,一把抓起毛笔,笑嘻嘻道:“早就想大展身手,可我爸怕我浪费家里的红纸,就是不给我机会,现在可算是正瞌睡有人送枕头,你就瞧好吧!看看什么叫家学渊源,嘿!”
看看于晓军已经在旁边歪七扭八地写出了上联“年年岁岁花相似”,杨君威就在铺好的另一张红纸上龙飞凤舞出下联“岁岁年年人不同”,只不过这条龙飞得有点随心所欲,这只凤舞得稍微突发奇想,上下联凑到一起一看……绝配啊!
这一通奔走回来已经快到八点钟,哥哥的院子扫完了,父亲的对联也贴好了,母亲的饺子热腾腾地摆上了桌,中间点缀两个平日少见的荤菜,一家四口就围在小桌旁其乐融融地吃着年夜饭,看着春节晚会,听着屋外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农村的旧历年是最温馨、最经久不衰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