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钟了,杨君威躺在值班室的小床上毫无睡意。一天的忙碌已使她精疲力竭,但她的脑子却不依不饶地清醒起来,看来注定这是一个不眠之夜。在这样静寂而无人打扰的冬夜,她是多么希望这世界上还有一个没有睡着的人。
“嘀铃铃……”外间接待室的电话铃声突然尖锐地划破了这夜的静寂,突兀得让人毛骨悚然。杨君威惶然地坐起来,赤脚跳下地,先胆怯地撩开帘子向外看看,并不黑暗,因为正是农历十五,很大很圆的月亮静静地挂在浩瀚的夜空,将一片清辉投过玻璃门慷慨地洒在屋里,沙发、茶几、写字台、储物柜都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随着眼睛的渐渐适应,柜子上红色的电话机也看见了。是的,没有人会藏在黑暗中!巡视一圈确信这个结论后,她才挪出来拿起已响得不耐烦的话筒。
也许是因为冷,她从心底里打了一个哆嗦,连带着那句习惯的问候都颤抖起来:“喂,请问是哪位?”对面传来的是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没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杨君威心脏狂跳不已,胡乱扔下话筒,转身跑进里屋,扑上小床,扯过被子拥住全身,缩到床脚。下意识想要喊救命,却喊不出来,因为并没有什么危险在即,只是感觉像被遗弃,恐惧、寒冷、孤独、疲惫。
好像是过了二十多分钟,突然大门上响起暴躁的拍打声。杨君威还没平息的恐惧再次加剧,本能使她猜到外面的不会是好人。她屏息,祈祷外面的人能自行离开,可是敲门声还是不依不饶地响着,直到发展成为狂怒的踢门声。她小心翼翼地揭开门帘,借着白亮的月色,看到大门前两个高大的黑影,台阶下还站着十几个黑影。
杨君威只害怕自己的心跳声太大被外面的人听见了,偷偷摸摸的把电话抱到床上,害怕的几次没拨对老板家的号码。好不容易才拨通,那边一接起没说一句话就挂断。她不屈不挠地继续拨,终于听到老板浓睡未醒的声音不耐烦地斥责道:“你谁呀?半夜三更不睡觉,头脑坏了?”她慌得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半天老板才知道她说的是啥,更加不耐烦地扔一句:“踢门你怕啥?又不是踢你!安心睡你的觉,门踢坏了又不让你负责!”然后哐当一声电话就挂断了。杨君威呆愣着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忙音,再也不知这个时间去找谁求助,只是把电话机抱在胸前一直坐到天亮。
杨君威寒假打工的单位是一家私营的打印社,主营打字、复印、油印。因为杨君威助学金申请的事情没弄好,马立觉得十分歉疚,就帮她在学校的打印社找了个勤工俭学的差使,所以她也就学会了五笔打字和印刷之类的活儿,也就得以在寒假里很容易地找到了这个短工。
这家打字社的信誉和质量看样子很不错,名下老客户不少,加上快要过年,生意格外的好。今天一家工程队送来一份招工试卷要速印五万份,务必在次日八点前交付使用。倒霉的是速印机出了故障,所谓祸不单行,偏偏三个打字员一个请假回家处理丧事,另一个胳膊受伤不能干活,手动油印的重任就交给了初来乍到、技术不精的打工妹杨君威。她听着这个阿拉伯数字倒吸几口凉气,要命啊!她所能做的就是牢骚暂缓,赶紧动手,因为当时已经是傍晚七点多了。
对杨君威来说,这一夜真是前所未有的漫长。油滚在手中显得那么沉重,她的手相对显得那么无力,握惯了钢笔的手很难在短时间内掌握好握油滚的技术。平时看起来简单的动作,实施起来却是笨拙不堪。手上很快磨出了水泡,忍痛继续工作,先前的水泡磨破了,再磨出新的。她几乎不再感觉到疼痛,只是机械地推滚揭纸、推滚揭纸,大脑里一片空白,人生的目标好像就在于此吧。
月亮早已升起在半空,晚饭没吃却没有饿的感觉,只紧张得恶心。寂静的工作室里只能听见揭起纸张的有规律的声音——“嚓嚓嚓……”。万家灯火熄灭了,整个世界好像睡着了,只留下这一间小小的工作室还亮着灯,这屋里有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在孤独地挥汗如雨地工作着。
凌晨四点半,杨君威从纸夹上取下一沓油印清晰的试卷,她已无法查清那是不是最后的一百张。无论她怎样大声地数“一、二、三……”都无济于事,在揭到最后一张纸时总会懊丧地发觉自己刚从梦中惊醒。如此再三,她泄气了,索性一口气再印上数十张码在原来的上面,用手指比比厚度,差不多了。不够怎么办?——“明天”再说吧!
杨君威几乎是头刚挨着枕头就睡着了,几乎刚睡着就被敲门声惊醒——取试卷的来了。她强睁开眼睛看看表,六点整,提前两小时。既然起来了就不可能再睡,还要打扫办公室、洗脸刷牙,况且急性子的客户为了避免排队已经一早上门,新的一天的工作开始了。
就在今天中午一点多钟吧,杨君威因为一夜劳累,睡时没顾上盖被子着了凉,她感冒得头疼欲裂,昏沉沉地蜷在接待室的沙发上打盹,突然就被一声怒喝吓醒——原来是老板来了。她一激灵跳起来,习惯地环视四周,并没有客户,会计也坐在对面的写字台前无聊地翻着一本小说。也许头脑不清醒,她将疑问的目光投向那张铁青的脸,晕得听不懂那张嘴里吐出的毫不留情的斥责的话:“你还是不是来打工的?我花钱叫你来大白天睡觉的吗?”
杨君威晕晕乎乎地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因为她昨晚加班的事情人人皆知,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别的理由。也正因为不清醒,她才没有任性地当面顶撞那个发三百元工资给她的人。意气用事对她没有任何好处,她可不能把自己辛辛苦苦挣到手的钱拱手让人。不就是忍气吞声嘛——人穷志短,看在钱的份上不和小人一般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