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权晏受伤的事只在越禾脑子里盘旋了一会儿。
开夜店的难免遇到客人酒醉闹事,看赤岩的排场以及大家对权晏恭敬的态度,所谓受伤应该也不会有多严重。
至于权闲焦躁的语气,一是性格如此,二是关心则乱。
但有了这个小插曲,越禾也没兴趣再去游览景区。
乘车原路返回酒店。
早早吃过晚餐,洗澡,点上香薰,窗帘严丝合缝到不透一点光。
她不能再失眠了。
医生说长期失眠会早衰、大脑萎缩,她不想提早进入更年期。
她戴着降噪耳机和眼罩,心无旁骛地只想睡觉。
但每次脑中一片混沌、将睡未睡之际,总有一束转灯闪过,一双晶黑的眼睛时而戏谑时而冷硬。
他身上那股木质香气像幽灵一样在床边盘旋。
越禾翻身起来,深呼吸两下。
“睡觉睡觉,什么都不要想。”她提醒自己。
然后莫名有点沮丧。
一个长的有点好看的夜场高手而已——越禾你至于吗?
但又不是一点点好看……
也不是简单的“夜场高手”四个字可以概括得了的。
越禾叹气,又想笑。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没见过世面。
此前二十六年她一直行进在一条笔直的轨道上,从一个西南山镇到首都一流的大学,再到餐饮大拿易和咖啡。
她一路攀登,一年前成功跻身易和的高管行列。
易尔川曾说她前途无量。
这份专注牺牲的是她对除工作之外的其他事情的关注,不追求时尚,不过分关注外表,没有朋友,没有业余爱好,有时甚至没有生活常识。
秦铭说:“要不是你天生配件好,也许这辈子都嫁不出去。”
越禾那时在赶一份报表,她从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上抬起头,“我不嫁,只娶。”
她几天没回家,吃住都在公司,换了别人不成野人,也是蓬头垢面。
但她松了松随意扎起的长发,眼神坚定、唇瓣微弯的样子就像一株长在荒野里的玫瑰。
秦铭说:“打嘴炮。一看就知道你心里的火还没长出信子。”
越禾问:“什么火?”
秦铭说:“欲望之火。”
越禾一笑而过。
但是现在,被失眠折磨,又被一个只见过几次的男人钳住神经。
她笑不出来了。
不睡不行,睡又睡不着。
她把眼罩推到额顶,在客厅转圈。
睡意全无。
眼看时针一圈一圈转过,又要熬到深夜。
越禾想这样下去不行,她必须解决。
失眠也好,欲望也罢。
五分钟后,她换上衣服出门。
直奔酒店健身房。
用暴力解决问题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
越禾在健身房挥汗如雨两小时,换来五小时的睡眠,以及一觉醒来后的全身酸痛。
起初以为只是单纯的运动过量,到了下午被风一吹打了个冷颤,她才后知后觉自己感冒了。
大概是这几天没睡好,天气忽冷忽热造成的。
她在地图上查了附近的医院,乘车过去。
医生说是季节性流行感冒,开了单子让她先去取药、输液。
医院人很多,各个科室七串八联,像迷宫一样。
越禾把药送到输液室前台,护士让她坐到里面去。
一转身,看见一个穿花衬衣、梳大背头的男人端着一筐药经过。
“付、李洋?”越禾叫住他。
付李洋一个哈欠打到半途,慢慢转过头。
压着两圈乌青的眼睛一下睁大,“我去,这么巧?!”
又一下顿悟似的眯眼笑,“来看权二?你怎么知道他在这?”
“权晏?”越禾蹙眉。
“正好,来来,你把药拿过去。我出门抽根烟。”付李洋把药筐推过来。
“什么?他……”
“直走倒数第二间诊室,快点,医生等着给他上药!”话没说完,人已经火急火燎地往大厅的吸烟室走了。
越禾低头看手里的蓝色药筐,针剂占了大半,都是英文,她看不懂的医学专用英语。
她一边往付李洋指的诊疗室走,一边费力地扫了一遍,大部分药盒上面的功效都写着镇痛。
走到倒数第二间诊室,门半掩着,里面一个穿白大褂的身影挡住视线。
“怎么这么不小心。再多几回这样的,这条胳膊就费了!”白大褂俯身,像是在给被挡住的人做检查。
“没那么娇气。”里面第二道声音传来。
懒懒的,沙沙的。
越禾轻吸气,敲门。
“别以为年轻就可以乱来,以前落下的病根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这个样子就该躺在家里修养,还开什么酒吧——”
白大褂边说边转身,看见越禾被门板挡住的半张脸,他一愣,“看病?我今天不出诊,是不是走错了。”
“不看病,我来——送药。”越禾把药筐偏向他。同时,她看见白大褂身侧偏头看过来的男人。
他侧对着坐在一张金属面板的检查台上。
双手撑在后面,身上的白色衬衣斜褪至胸口,露出一截线条明朗、皮肤白皙的身体。
他微微仰头,喉结和下巴的联接被放大,流畅得像一刀削成似的。
他保持仰头的姿势,目光斜扫,黑沉的双眸有刹那的迟疑,然后眼尾上扬,漾开笑意。
“巧了。”他说。
越禾和他对视,独属夜场的喧嚣铺面涌来,又如潮水般退去。四周顿时安静,看见的和听见的,只有一个叫权晏的男人。
被过度运动和感冒暂时封存的空间“嘣”地裂开一道口,有什么东西在鲜活地跳动。
她不自觉地弯起唇角,推门而入。
“长州好小,走到哪里都能遇见。”
“想见自然就能见。”权晏笑。
他一手拉起领口,遮住适才露出的左半边肩膀。
扣子只有尾端几颗没解开,衬衣松松地挂在身上,锁骨间隙和崩起的腹肌之间,纹理若隐若现。
白大褂回味他们的对话,惊喜道:“你是权二的朋友,专门来看他?”
朋友吗?
算是吧。
越禾点头,但不是专门来看他。想解释,白大褂忽然拍掌大笑,“喜事啊!”
他去拍权晏的肩,手落到半空又收回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白大褂转向越禾,“听口音好像不是长州人,来长州多久了?和我们权二怎么认识的?做什么工作?老家在哪里?……”
白大褂一个问题接一个,根本不给越禾回答的机会。
但就算让越禾答,她也不会答。
这些问题怎么听都像是相亲专用啊。
“陆医生,要不你们先聊,等空了我再来?”权晏一手扣扣子,就要起来。
白大褂一把按住他。“我和小姐姐聊聊怎么了——对了,请问您贵姓?”他问越禾。
“我姓越,陆医生你好。”越禾看到他的胸牌上写有“陆森”两个字。
陆森是那种端正温谦的长相,他笑着一手接过越禾手上的药筐,一手和她握手。“你好越小姐,空了一起吃饭,咱们可以多聊聊。”
然后在药筐里捡药,同时去扒权晏的衣服。
权晏抬眼看他。
他一顿,转身笑着对越禾说:“越小姐不好意思,请你出去等可以吗?涉及到病人隐私……”
听到“病人”两个字时,权晏眯了眯眼。
陆森接收到他的不爽,回头对他说:“难道你不是?那来医院干嘛。”
权晏长腿伸过去,陆森腰一歪躲过了。
“你看吧,他还不承认。”陆森指着权晏对越禾说。
越禾笑,他们关系很好。
垂眸,目光落在金属检查台上,权晏撑手在后仰头向上的影子像是被烙铁印下的,边界分明,色泽饱满。
越禾合上门出来。
远远听见前台护士在找人,“……越禾在吗?越禾在不在?……”
她快速走过去,旁边走廊忽然闪出个人影。
“吓我一跳!越禾?把药送到没?权晏怎么说?”付李洋看清是越禾后,眼睛一亮。
“越禾在不在啊?越禾!!”护士的声音越来越大。
越禾说:“药送到了,你去看看吧。我有事先走了。”
“诶?——”付李洋看着越禾离开的背影嘀咕道,“什么事啊这么急。”
又听见护士似乎在喊她,他挠挠下巴,“难道不是专门来看权二?”
-
越禾走到前台登记处,护士有些急了。
“是越禾吗?不是让你在输液室等,怎么到处乱跑!快过来,坐到里面去。”
越禾跟着她走到输液室,找个空位坐下来。
护士麻利地兑药、插针,告诉她:“一共三袋,有什么不舒服或者快要输完的时候就按一下呼叫铃。”
“好,谢谢。”
护士推着护理车去给下一个病人扎针。
输液室很大,人很多。四周屏幕上都挂有电视机,整个空间很吵。
护士给她扎的是右手,她用左手把椅背调整到一个舒适的角度,闭上眼睛靠着。
忽然想到什么,她从衣兜里拿出手机,点开浏览器,输入她在药盒上看到的单词。
没什么参考信息,大段大段的医学理论描述,还有很多的广告推销。
她最后留意到一句话——“日常生活需注意,磕绊、撞击有可能造成永久性骨碎。”
撞击……
骨碎……?
越禾想起那天晚上权晏被门板撞了一下。
力道不轻,但对于一个正当年纪的成年男人来说,至少不至于造成骨碎。
她继续往下翻看,有词条危言耸听道,得了这种病的病人需要卧床休息,日常生活需由他人料理,最好不要自主行动。
越禾:“……”
权晏管理一家上千平米的酒吧,夜夜笙歌艳舞,怎么看都和“日常生活需由他人料理”扯不上关系。
越禾心想真是魔怔了。
再看下去,权晏不知要被安上几个不治之症的名头。
她放下手机,揉了揉太阳穴。
不知道是药的作用,还是感冒症状在加重,她又困又倦怠。
闭上眼睛,连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醒来的时候输液室里的人少了大半,电视里的新闻还在循环播放。
她下意识转头去看窗外的天,猛地扫见坐在身侧输液椅上的男人。
他把椅背调的很低,几乎是半躺的角度。双腿交叠,靠近越禾的这侧手搭在扶手上,听见响动,杵着下巴转向越禾。
细碎的黑发之下,双眸仿若一眼初春的深泉。
“你怎么在?”越禾闭了闭眼,把困倦的感觉驱走。手一抬空荡荡的,她疑惑道:“咦,我的针……”
“等你想起来,血都抽干了。”权晏说。
越禾去摸手机,时间是晚上七点,她记得开始输液时还不到三点。
她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了。”权晏站起来,左手插入裤兜。
侧头看见越禾在注视自己,“怎么?”
越禾说:“你的伤是上次撞的?”
“小事,以前留下的老毛病。”权晏随口解释。
越禾点头。
以前留下的什么老毛病?
以及怎么留下的毛病?
越禾没有问,权晏也没说。
他们谈不上朋友,更算不上熟人。
贸然谈论这些细枝末叶有越界的嫌疑。
越禾输液后精神更加萎靡,正在想该说些什么。
权晏朝门外抬了抬下巴,“走,顺路送你回去。”
“你去赤岩?好像不顺路。”越禾跟着他走。
“谁说去赤岩。去吃饭。”
“哈?”越禾没反应过来。
“这位小姐,”权晏偏头看她,“我等了你3个小时,期间还充当免费护工,你不该顺道请我吃饭?”
越禾美眸圆睁,回味了下他说的话。
三个小时——他换过药后就没离开医院,一直陪在输液室。
她点头,“该的。”
脚步突然轻盈,她几步上前和他并肩而行,大方道:“你想吃什么?一应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