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自从我嫁给你,有没有享过一天的福?”灰暗灯火的房间里,传来女性的责怪声,“整日提心吊胆,不是担心仇家来寻,就是怕官府围剿。”
“谁叫这世上不太平,没办法,俺们才落的草,在这里当山大王。”男子在为自己辩解,“平日里打劫的都是姈国那边的商人,难不成他们为了这鸡毛蒜皮的小事,大举侵犯不成?昂国也不是吃素的。”
“那宣国府怎么说?如今换了新知府,听闻已派兵过来,准备打通这商道峡谷。”女子问道。
“这事俺也挺纳闷的,”他徘徊着,不安地说道,“按理说南边的那伙,地势险要,要粮食有粮食,要人也有人,怎么地也能坚持个把月。谁曾想,说换东家就换东家,可真奇了怪了。”
“他换不换东家和你有什么关系?眼下不担心自己的处境,还在替他们着想。”女子心生不满。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个屁!”男子不以为然道,“南边只要守住了,官府咋能过来围攻我这北边?”
不错,说话的二人正是君夫人要消灭的这支山贼夫妇。因为地处山谷北段,那里宣国府没什么重要城镇,再往北走,就是北姈国地界。相比南端的富足,北边更需要自己动手。地理位置不好,北上的商人虽然携带颇多,可是等南边下手后,逃到这里的商人,基本上没什么油水可言。而北姈的商人看起来根本不像做生意的,倒像是军队。训练有素,整齐有序,每一次打劫,都像是打仗。几番较量下来,虽然得到了马匹、牛羊和皮草,可损兵折将,又招不到人,此消彼长,自己也快吃不消了。日子越来越难过,不得已要主动出击,等北边大迁徙,打探到有落单的部落,几乎倾巢而出。奈何人少势微,即便面对落单的部落,自己也占不到什么便宜,非得留下几个兄弟的尸首,才能换得一段时间的口粮。
女子被丈夫训斥,当然不甘心,她反驳道:“这南边换了东家,你就没想过走走,拉拢拉拢关系?如今人家被官府招安了,你才想起来。”
“谁说我没去拉拢?想当初许老大还在的时候,我就派人送去不少牛羊,他们也回赠不少金银。我们两家早就约定,互不侵犯,相互扶持,也算得上同一根绳上的蚂蚱。”
“要当蚂蚱是你一个人的事,可别扯上我。”她心生厌恶,还有把自己比作蚂蚱的。
“好,好,我是蚂蚱,我是蚂蚱,你不是,”说着,男子狡黠一笑,问道,“那你是什么,蚂蚱夫人?”
“少给我贫嘴!”女子呵斥,问道,“许老大死了,那边换了当家的,你过去疏通了没有?”
“我又不傻,当然去了。可是,”话锋一转,问道,“你猜,那边的人怎么说?”
“怎么说的?”女子满面狐疑。
“当家的倒是没见过,从几个小喽啰打听到,他们已经不做山贼了。”
“不做山贼?”女子不敢相信,“干什么,难道想考状元?”。
“那倒不至于,听几个巡视的说,自从换了新主事的,一次劫没打过。还听说早就与官府谈妥了,就等着招安,做合法生意呢。”
“这么一个山沟沟里,能做什么合法的生意?”女子不相信,问道。
“那我咋知道?”男子反问道。
“得,说了半天,和没说有什么两样?”女子不满,继续说着前文,“我好歹也是村里大户人家的女儿,你说,我嫁给你图的到底是什么?到头来,还成了压寨夫人,你说我冤不冤啊?”说到伤心处,就开始“嘤嘤嘤”哭了起来。
“你冤,那我呢?”见女子不依不饶,他开始数落起来,“你是大户人家,我就不是了?想当初在村里,我也算是乡绅,那县令见了都得客气三分,可比你家阔绰多了。想当初你住在村西边,也就三间茅草屋,只不过比邻居多了几亩地,有什么可炫耀的?我家住的可是二层楼房,后半间是粮仓,一直堆得满满的,你又不是没见过。”
“见过,我当然见过。”见丈夫开始说曾经以往,女子不依不饶,奚落道,“那是你的本事?还不是你家老爷子厉害!起早贪黑,节俭持家,才留下这么多家产。你说,到你手里才多少年,就被败光了?”
“这不是遇到灾年,又入伍了几年,去打北姈了嘛。能捡条命回来就烧高香了,还指望发财啊?”
“咋就不说自己死心眼呢,你说你到底怕什么?”女子说到气愤处,站起身,指着他鼻子,问道,“隔壁的牛老二、牛老三兄弟,和你一起当的兵,说身高马大,他们够不着;说胆大勇敢,他们不沾边;即便是功夫上,你一个人也能打他十个。听说每次打扫战场,他们都能捡几个好东西带回来,指望那点俸禄,连自己都养不活。你说,你怎么就不拿几个好东西,偷偷揣回来?”突然,她语气一转,问道,“你说,是不是外面养女人了,把好东西都给了她们,让老娘在家清汤寡水?”
“你这咋越说越离谱了?”男子气不打一处来,问道,“那死人的东西,我能要吗?再说,军队有纪律,那些个战利品,都要上缴的,我怎么能拿?”
男子的脾性她多少了解,刚才只是气话,宣泄出来之后内心也舒畅了。只见女子收敛一下,坐回床头,问道:“村里连遇灾年,北姈也不好过,所以才不惜冒着风险大举来犯,无非就是抢抢粮食。相比打仗死的人,饿死的也不少。早知道山贼也不好做,想当初还不如在村里好好待着,饿上几年,只要不死,说不定也能过上以前的日子。你看现在原来的村子,又变成原来的样子了。”
“俺也想回去,可是已经回不去了,官府不会同意的。”似乎担心她怀念太多,说道,“现在村子虽然还是那个村子,不过里面住的人都不是原来我们认识的人了。昂国内部迁徙了好多人过来,就是来填充人口的。”
“这我知道,一是为了发展,二是能有人抵御北姈。我们当土匪的这些年,都不知换几茬了。”
两人话说到这里,免不了一些惆怅,各怀心事,静默不语。此刻,安静的房间,因为烛火的因素,倒显得很是浪漫。男子对这样的感觉很诧异,似乎阔别重复,内心甚是惬意。他转过视线,看妻子是不是有同样的神奇。他看见,妻子的脸庞,因认真思忖而愈发妩媚。愁眉时而紧缩,时而舒展;嘴唇一会儿暗自抿了抿,一会儿边角上扬,显然是愁绪解开,得意怡然。
他突然甚是怀念之前的日子,不禁说道:“老婆,我想……”
听闻丈夫言语,她看了他一眼,见他瞳孔里填满了欲望的烈火,当然知道接下来的事。她开口说道:“滚!”
不由分说,站起身,将他轰出门外。好不容易回想起当年往事,这美妙的记忆竟一下子被打断了,现在无论怎么想也连不上。吹熄灯火,裹着衣服,躺下了。
再说山寨外,一阵吵吵。
“老三,他是谁?”
“原来是二哥啊,”三当家见有阻拦,竟是二当家的,他笑了笑,“这是刚才在难民里看到的一个女人。”
“怎么,你竟饥不择食,在难民里随便找个人就带回来?”二当家言语讥讽道。
“二哥,瞧你这话说的,”他虽然内心不爽,可表面上还是客客气气,“这女子虽然穿着破旧点,可是经过梳洗打扮,肯定也是美人胚子一个。我瞧人特别准,在人群里头一眼就看见她。”
“那今晚玩得开心点。”二当家作势要离开,皮笑肉不笑说道。
“我哪有那个福分啊?”他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人,说道,“这是孝敬给大哥的。”
“哟,想不到三弟竟还有这样的孝心,实在难得。既是如此,把她交给我吧,我带她先整理一下,这番模样怎见人?”
“二哥,这……这恐怕不合适吧?”老三犹豫吞吐道。
“有什么不合适的!”男子气愤了,声音提高不少,呵斥道,“怎么,二哥的话现在不管用了,是不是?”
“不敢,不敢,二哥这话怎么说的?都是自家兄弟。”他不忘提醒道,“既然二哥想亲手将她送给大当家,还省得我跑腿了。”
“那就好。”说着,命一随从道,“你,把她带到我屋里,派几个婢女服侍,梳洗打扮,换身衣服。”
“是,二当家,小的这就去办。”说着,领着该女子,走了。
“老三,你还杵在这干什么,走吧?”
“走?去哪啊?”他不明所以,问道。
“回去睡觉去啊,天都这么晚了。怎么,你还有什么事要我转告给当家的?”
“没有,没有。”他回过神,笑道,“那二哥,我这就去睡觉,你也早点休息。”说着,带着一跟班,走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男子恨恨说道:“你这溜须拍马的货,就知道讨好大哥,怎么,是想爬到我头上?”说完,便独自一人,回自己的房间了。
这里灯光明亮,宽阔气派,看起来主人家倒是挺会享受。男子刚进门,几个婢女便行礼道:“二当家。”
“你们退下吧。”
“是。”她们鱼贯而出,留下已经梳洗打扮好的女子。
“让我瞅瞅。”他走了几步,站在女子面前,端详着,“啧啧,老三眼睛真毒,真是一个美人胚子。真没想到,难民群里,还有这等姿色,真是暴殄天物。”他竟为此恨恨不平气来。见她有些扭捏,虽然没有惧怕的神色,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从哪来的?”
“不恨。”
“不恨?”这名字很特别,“‘不恨’好啊,灾年加上逃难、战乱,还能不恨?不错,看起起名的人也是不简单的人物。”她少言寡语,二当家更像是自言自语。
“寨主呢?”不恨问道。
“怎么,你这么着急想见大哥?”二当家诧异问道,“我虽然是二当家,不过在寨子里说话也是数一数二,把我服侍好了,升你做二号山寨夫人,也不错。”
很显然,他并没有将自己送给寨主的意思。想到这里,不恨倒是不愿与其纠缠了。只见她脱掉头上不知什么的纶巾,走到自己衣物的桌前,摸索着。
“你在找什么呢?”面对突如其来的举措,他倒是感到诧异,“寨子里什么都有,你说,想要什么?你那堆破烂里能有什么好东西?”
“杀你怕脏了我的手,用兵器心里舒坦点。”不恨说着,转过身,手里赫然出现一柄短刃。
“你……”二当家顿觉惶恐。可是还未站起身,依旧躺在斜椅上,话到嘴边,却说不出下文。
此刻,不恨已然弯腰站在他面前,两人距离不足半尺。这番姿势,倒像是在他耳边说悄悄话。视线下移,她手中的短刃已经插入他的腹中要害。原来,刚才他的一番言语,就滋生了定不饶他的念头,不过为了目标,才选择隐忍。现在,既然他毫无利用价值,那留着还有何用?没有让他苟活半分,于是话还没有说完,便施展星介,转瞬之间便已得手。
可怜,就这样一位在这里算得上声名远赫的人物,还没缓过神来,终究没能逃离“言多必失”的设定。
“砰砰砰。”
不恨擦拭刀刃血迹,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还没等她开门,外面传出话来。“你下去休息去吧,我找二当家有事商量。”
“是,大当家。”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自己苦苦找寻的大当家,此刻竟自己来了。不恨将二当家尸体摆放好,盖上毯子遮盖血迹,而后泼洒酒水,给人一醉酒沉睡的印象。办妥之后,这才开门。
“你是谁,老二呢?”见开门的人是一陌生女子,他问道。
“他喝醉了。”不恨退后几步,站在门旁。留给进来人的视线余地不多,是在给他提醒,让他看着浑身散发酒气的二当家。
只见大当家径直进来,走到二弟身旁,看着他。突然,他开口说道:“怎么,你是来杀我的?”
身后的门已经悄无声息地关上,不恨手握短剑,已然施展星介,快速向他后背刺去。半途中,听闻他突然这番言语,内心大骇不已,难道他有所察觉?即便如此,并没有收手。
可是,大当家身影突然不见,站在门旁。两人互换位置,这一切,言语、刺杀、互换,都发生在一瞬之间。
“你也是星介者?”不恨问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大当家笑道。
“你怎么看穿的?”自信于自己的速度,却还是被敌人识破,不恨心中满是疑问。
“屋内血腥淡淡,显然老二是刚死不久。我细看之下,背后却充满杀气,当然有所防备。”
“就凭一点血腥就能判断他已然身死,未免草率了吧?”
“血腥只是引起我的怀疑,”只见大当家单手在鼻孔处扇了扇,“你在他身上泼上酒水,以此掩盖,倒显得此地无银。”
“哦,”不恨饶有兴趣,问道,“此话怎讲?”
“看来姑娘对喝酒一事,一无所知。”不愿继续吊她胃口,解释着,“虽然同样是酒味,可是喝醉之人与泼洒表面散发,二者有明显的区别。对喝酒之人而言,这也算得上常识。可见,你平日几乎不怎么沾酒。”
“原来如此,受教了。”
“你是谁,幕后主使又是哪个?”
“既然你让我眼界大开,我也就不瞒你,算是还你的。”只见不恨亮了亮手中的兵刃,轻声道,“独不恨。”
“绝煞四兄弟?”
“算你还有点见识。”
“我还以为四兄弟都是男性,不曾想还有你这般美貌的女子。可见江湖传闻,到底有多么不靠谱。”他笑了笑,问道,“听闻绝煞四人听命于东家,不知你们此时找了谁当做靠山?”
“续魂阁,君夫人。”
“原来如此,”续魂阁他知道,就是改了名字的山谷南端。“怎么,她不等朝廷围剿,要自己下手?”
“听任朝廷处理,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君夫人心怀大事,当然不会等这么久。”
“能请得动你们四人,看来她也不简单,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上一面。”只见大当家右手一伸,袖中剑凌然出现,此刻已握在手中。“自己不亲自前来,却委派你一人,未免太小觑我且某了吧?”
“有没有轻视于你,待会儿自见分晓。”独不恨此刻竟怀有不忍下手的念头,不过也是只刹那间。
“虽是如此,不过在下有言在先。”
“洗耳恭听。”
“既然能身居山贼大王,可想而知我并不会怜香惜玉,因你是女子便手下留情。毕竟,”他微微一笑,甚是迷人,转过来脸,看着手中的长剑,说道,“我不是什么好人。”
独不恨报以同样微笑,回答说:“巧了,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