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妍所说的“脱线”,不是香港话里面那个“神经病”的意思,我们北野老师好歹是一方学术带头人,美名享誉世界,他不能精神上有问题,杜妍和我也不能对他老人家那么不敬。不过要让我说心里话,其实呢,那个,也差不了多少就是了,唉……
这个“脱线”,在日语里就是“脱轨”的意思,本来列车在轨道里走得好好的,然后就飞驰着脱轨了,再然后就不知道冲向何处,最后翻车了。这个词搁在火车上是个事故,放在我们北野平时大大小小的发言里,那一样还是事故!
换句话说,他老人家讲话实在是天马行空,用杜妍那条毒舌来讲,有点“傻子哭妈,想起啥说啥”的意思,而且最大的问题是不分场合。举个例子来讲,有一次我们环境系各个研究室大聚会,最后酒足饭饱请每位老师来做自己研究室的特色介绍。结果他老人家讲什么呢?听听!
“最近我看了NHK电视台的一个节目,是关于日本高中生生活的介绍,其中有个画面是全校的女生大合唱。镜头呢,从每个人脸上慢慢扫过去,我这么仔细一看啊,才醒悟过来,这才应该是日本乃至东亚的正常平均水平啊。平时在我们研究室里呆久了,整天面对着杜桑和罗桑,搞得我都不知道原来现实世界是如此残酷的啊,哈哈哈。”他讲得起劲儿,小眼睛忽闪忽闪放着得意的光芒。我和杜妍坐在下面,脸是一阵红一阵白,忍受着各个方向射来的诡异目光。
本以为这就结了,结果我们北野又补了一句,“当然,我刚才讲的时候,也看了看我们这里。嗯,现实世界的感觉其实也还是很令人踏实的啊。”我立刻觉得如刀子一般的目光从各个研究室的女生眼里飞来,如果眼光可以杀人的话,我和杜妍估计已经被碎尸万段了。
其实在除了我和杜妍,我们研以前还有个硕士的小师妹,比星野还早毕业一年。小师妹是日本人,长得我们也都觉得还算可爱。她的毕业欢送会上,按照惯例北野要讲几句赠言,主要是期待之类的。结果,他说的那些话,让那个小师妹自打毕业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我们铃木同学啊,研究做得非常努力,论文也写得很好,很是可造之才!我对你未来在职场上的活跃表现寄予厚望。那个,如果一定要提出一些希望的话呢,希望你可以提高一下自己对衣着时尚的审美,毕竟这个也是非常重要的吗!哈哈,是吧?”我和杜妍对看一眼,相视无言的摇摇头,再看看铃木小师妹,已经快要哭了。北野老师啊,女孩子你说她笨说她傻都没关系,你怎么能说她不会打扮,不够漂亮呢?真是的!
好多人听到这里,大概会以为我们北野是个色老头,整天关注女生如何。殊不知,其实人家是个虽然已经五十五岁,但还是一心爱老婆的专一情种。那年我们研究室一起去长野滑雪,这是我们北野研的传统项目。在日式旅馆里,只分男女两个房间,大家都是搬被子睡榻榻米。这会儿就体现出了女生少的好处,与我和杜妍舒舒服服的享用一个四人间相比,男士那边十五个人挤在一个大屋子里,混乱不堪。
每年这个时候,我们北野老师纵然条件再艰苦,也不打破传统,就和大家就挤在一起。只不过那天他愁眉苦脸的小小发了点牢骚:“唉,平时每天晚上都是握着我太太的手一起睡的,今天没得握,也不知道睡不睡得好啊。”听了他的话,一屋子的男生忍着笑和要吐的欲望,被憋得够呛。正好星野那天在他旁边,这个家伙竟然谄媚的说:“老师,您要是不嫌弃的话,今晚就拉着我的手睡吧……”不过,听说北野非常嫌弃他,扭过去一个人闷闷的睡了,听得我和杜妍差点笑破肚子。
我们脱线的北野就是这么一个人,在大名享誉世界,知识丰富,学术顶尖,美国、欧洲多处讲学著书,发表论文无数的同时,还是这么一个口无遮拦,搞不清场合和状况,想起什么说什么,最近听说记忆力还有点下降的可爱先生。
杜妍回信的那句话,没提戴维也没提文森佐,就说到了北野,我觉得还是很有道理的。如果只有他们俩的话,我想我活一活稀泥、装装傻,兴许还能把这几天给对付过去,但是一想到我们北野极有可能掺和进来,我就觉得吧,要出事!
而且这里面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北野他老人家去年到慕尼黑出差的时候,知道了我和戴维在交往,但后来他就不知道我们俩分手了,更不知道我现在又和文森佐在一起了,这是最麻烦的一点。棘手的是,我现在还不能专门发个邮件过去跟他报告更新自己的感情状况,所以我寻思着到了开会的时候,见到他就先偷偷的把最新情况讲清,免得他又不知说出什么吓人的话来。
我给杜妍回邮件,问她有没有什么好对策。她回给我的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防火防盗,重点防北野。”我一边笑一边想,我们两个到底是心思相通,北野这关必须小心谨慎。
我甚至还有些驼鸟的想,这不还有一个月呢吗,现在还是暂时版的议程,说不准到时候北野或者戴维他们没空出席,那就正好可以避开这个尴尬的场面了。
继续翻看大会议程,才发现自己这一次竟然被大会指定为能耗模型中一个parallel session(并行发表会)的chairman,当然,这是最近几年开始兴起来的,每个并行发表会设置两名co-chair,如果一个人有事不能来,还有另一个人可以顶上,不需要重新安排。通常chair自己也有发表在这个时段,这样做到资源的最大化和最优化利用,我的presentation就也在这个发表会上。
想来我也博士毕业快三年了,发表了一些文章,也担当了一些学术杂志的无薪审稿人,渐渐在学术界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这次被大会指定为chair倒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殊荣。以前一直觉得chair这种事都要文森佐这种级别的人来做,感叹一下自己也不知不觉的成长起来了。
这次的会议级别很高,我又要发表,又要做co-chair,心里很是紧张,几乎是从放假一回来就进入了紧密的备战期。我们组里也很重视,虽然大家都是各种会议发表历练下来,身经百战的研究者,但还是本着有备无患的精神,老杰卡特定了时间组织大家进行练习,也让组里的其他人多提提建议。
除了我们的练习以外,这次还有一个印度阿姨参与进来,介绍自己的研究内容,这个印度阿姨的到来其实和莉莉安的转职是直接相关的。
莉莉安一月中旬就离开了,直到正式离开之前,她都表现得异常平静,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的心情,对我更是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愧疚。我心里着实佩服她的城府,也从这一次的经历里学到了更多看人的能力,那些表面上看起来弱小需要保护的人,也许内心的坚强和狠厉,比我们都要强大。
莉莉安走了,就要有人顶替她的位置,这个人就是玛德比阿姨。她已经四十岁了,一直在印度做研究,这几年开始往欧洲跑,秉承印度人英语教育比较好的优势,她的发表文章在数量上很有竞争力,从而赢得了中心的岗位。她第一天来,就把我吓到了。
我理解身着印度传统服装大概是印度女人在重要场合的习俗,可是我不理解的是那衣服中间的很大一部分为什么没有遮盖物,以至于像玛德比阿姨这种膀大腰圆的中年妇女也不得不把挤出的大坨肉毫无保留的示人。看着她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一阵阵的觉得眩晕,这种眩晕在她来了一个月以后才得以缓解。
大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我的心情也越来越焦虑。在距离出发还有两天的时候,终于收到了组委会发来的最终版议程。我急不可待的快速翻到第一页,才看了一眼,最后的一丝希望就破灭了,他们三个的名字,一个都不少的印在上面。而我,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晚上给自己和文森佐收拾行李,整个一月份我几乎都是住在他家的,这里已经有我不少东西了。我们两个人只带了一个中号行李箱,看着箱子里两个人放在一起的衣服和日用品,甚至内衣,真的有一种很近很奇妙的感觉。从十一月实验室事故那时候,我们正式开始交往,到现在也有三个月了,我却有种已经在一起好久了的那种安心感。当然,我们带一个箱子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我们俩只订了酒店的一间大床房,还计划在会议结束之后,在布拉格一带再逛一逛,颇有点度小蜜月的气氛。
一直靠在床边做大会发言资料的他抬起头,看着正在收拾行李的我,笑着说:“过来,薇薇。”我很听话的爬上床靠着他。“明天就要出发了呢,你怕不怕?”他话说得模糊,意思我却听得清清楚楚,他是在问我怕不怕面对戴维。
“说实话,我还没找到一个特别合适的位置安放这段过去。”我想了一下很诚实的回答他,“所以,想到可能会碰面,心里还是有些怪怪的感觉。”他抱着我的臂膀变得更加用力。
“但是,即使这段过去还没有被安放好,它到底也只是一段过去了。我现在拥有你,就是最大的幸福。”我微笑看着他,告诉他我发自心底的声音。
他抚摸把玩着我的手指,点点头说:“你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我。”床头灯的桔色光亮映在他的脸上,我只觉得无限温暖,也更紧的抱住他……
转天上午我们先到米兰,再搭乘中午的航班直接飞往布拉格,虽是从南欧到中欧,也只要一个半小时而已。到了以后就直奔酒店,这种大型会议通常会在酒店举行,就把吃住开会的事情一起解决了。我们就下榻在会议指定的酒店,费用高一点,却省去了每日往返的不便。
我们是下午到的,会议的第一天一般都是在下午开始参加者注册、开幕式和欢迎晚宴。文森佐因为要和组委会先碰面,就先下去了。我洗了个澡,又换了一条黑色收身及膝连衣裙,才匆匆赶往二楼的会场,心里想着等下看到北野,先赶紧打个招呼。
才拐过二楼的楼梯口,我就倒吸一口凉气,因为我明明看到,北野他正和文森佐、戴维以及大会主办方的一位老师围在一起聊天!脚下的步子开始下意识的往后退,我心想,这也太离谱了,怎么才一上来就搞得这么有压力,我得先躲一躲,等下一个一个攻破才好。
可惜啊,我们北野老师的记忆力虽然差了点,他那双小眼睛还是异常尖异常敏锐的,一下子就看到了楼梯口的我,然后眼里放出了喜悦的光芒,高喊一声:“罗桑,这里!”我的心就“扑通”一下子沉下去了,完了,这会跑也跑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