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离开慕尼黑的日子里，我曾经设想过千百种与戴维重逢的情景；而在过去的十个月里，我试图忘记他的一切，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可是今天，当他突然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一刻，我的心，还是“砰”的一声不听使唤的停跳了。
整整十个月，这个曾经给了我最初美好爱情的男人，他一通电话也没有打给我，一封邮件也没有写给我，他冷漠到比路人还要路人，我有时候会奇怪一个人前后怎么可以差异那么大。我觉得我应该气他，应该讨厌他，应该恨他，可我更气我自己为什么就是做不到。除了最后的冷漠，他留给我的都是他的温柔，就连最后的分手，他也没有说过一句狠话重话。我只是做不到去讨厌他。
戴维比我去年离开的时候似乎瘦了一些，却依旧清秀飘逸，他仍然只穿纯色系的衣服，深蓝色的修身西装，淡蓝色的衬衫，象牙色的纽扣整齐的排下来，透着他一丝不苟的气质。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他抿起嘴唇，看向我的目光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交错感，让我无法确定是任何一种感觉。只有几秒钟的游离，我却觉得像跌入了时间静止的空间，停滞了几个世纪的漫长。
我移开目光，看向一旁的文森佐，对上他温暖带笑的目光，似乎在说“没事的”，我的心就立刻沉静下来，我亦轻轻的对他微笑点头，告诉他我很好。他今天穿了一套笔挺的黑灰色西装，白色衬衫的立领上打了一条带亮黑色花纹的细领带，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格外修长挺拔，眉宇间又有一些淡淡的不羁。这两个人同样优秀，看起来却如此不同，一个淡雅和煦，一个魅惑霸气，他们两个站在一起，就把整个会场点亮了。
不过，如果说到“亮”，在他们两个深色装扮的错落中，我们北野老师五颜六色，某些角度下甚至会反射出彩色光芒的领带才叫真的亮，真是快要把人闪晕了。关于他的领带，他有一套理论曾经和我们分享过：“年轻人穿衣服就要穿深色的，领带也要用深色的，因为还年轻，所以要用衣着来增加自己稳重可靠的感觉。”当然，他这里的年轻指的就是文森和戴维这些四十岁左右的，“而人一旦上了年纪呢，脸色就会比较暗一些，又不能穿花里胡哨的西装出门，就只好在领带上好好下功夫。”一边说他还略有得意之色的一边摇摇头、挺挺胸，好让我们的目光更集中到他那条绿油油的领带上。
他这条理论越是在大场合越表现得明显，换句话说，场面越大，他的领带就越花。文森佐也好，戴维也好，纵然再帅再漂亮，也不如他老人家的领带能抢风头。今天，他一如既往的打了一条五彩斑斓如热带鱼一般的真丝领带，在这个诡异的组合中闪着健康无害的光芒。
“罗桑，真是好久不见了啊！”北野老师洪亮的声音里有种真情流露出来。其实我和杜妍真的算得上他的得意门生，他曾在各种大小场合对我们两个赞不绝口。杜妍嘴巴比较甜，会哄人，应该更讨他欢心一些。我没有杜妍那么聪明，但做事比较踏实对时间的把握也很负责任，这一点很得北野的推崇。
“老师您别来无恙啊。”我一边走上前去，一边毕恭毕敬的鞠了个小躬，日本的那套规矩在见到北野的那一刻，就都不知不觉的冒出来了。说来也很有意思，我都是文森、戴维的直呼他们名字，对北野却一定要很尊敬的叫老师，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多熟。而戴维他们就会直接叫他的名字，我第一次看到北野转发给我的他和戴维的邮件，下面那个开头竟然是“亲爱的真司”，不禁泛出一种很冷的感觉。
“我很好，只是看起来有点老了吧？”他笑得有点谄媚，我知道这是有所期待的意思，于是很应景的赶紧附和道：“哪有，又快两年没见到您了，一点都没有变化呢。”于是北野他老人家的脸上就笑开了一朵花，还顺带甩了甩他的头。他这个甩头的动作也很经典，算是他的个人习惯吧，好像根据情境不同，分别表示得意、无奈、尴尬、愉快、自嘲等多种心情。这个小动作在我们研以前被公开叫做北野的“乱流的演绎”，以彰显他在大气环境预测方面的成就，也不知道是谁这么损想出来的。
“我才听说你从戴维那里跳到了文森佐那边啊，两个地方都是最好的，做的方向也都合适。正巧，你的两个老板都在这呢。”他分别看看文森佐和戴维，继续说道：“我这个门生还不错吧？小姑娘干活很拼命的，你们用人不要太狠啊。”我心里惊呼，完了，这就要开始了。不过说实话，北野他真算得上恩师，除了课程期间的悉心指导以外，毕业答辩的时候，或者在外面人前总是很护着我们。
戴维看看手里的啤酒，微笑着答道：“是啊，薇薇她确实很优秀。她离开慕尼黑以后我们立刻就觉得人手不够，像走了两三个人似的。”
文森佐淡淡一笑也立刻接上话：“是啊，一个女孩子做起事来真的是拼命，到费尔诺的第一个礼拜就几乎不眠不休的搞出了一份报告书，最后累到晕倒，在保健室睡了一天。”
戴维的目光快速的从我脸上扫过，我好像捕捉到了一丝关切？我不敢确定，他的目光一下子就移开了，让我没时间体味。
大家都这么夸我，我很不好意思，只好赶快谦虚地说：“没有了，到了新环境总要想着尽快适应才好，我毕业的时候，北野老师也是这么教育我的。”我还得把这功劳还给他老人家才对。
果然，听到我的夸奖，北野又开始一边笑一边“乱流”了，他有点乘胜追击的感觉继续说道：“确实是个不可多得人才，人长得也很漂亮，以前在东京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人追求。”我看到文森佐的嘴角扬起来，眼光朝我的方向坏坏的瞟过来，我轻轻瞪他一下，要他收敛一点。
正在我们俩“眉目传情”的当口，却听北野继续说道：“以前我就跟那些人说，我们罗桑、杜桑你们就不要指望了，不是一般人可以配得上的。现在看看确实是这样，那些人和戴维你比起来，确实差太多啊。”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就炸开了，我看到戴维也很凌乱的样子，他有些惊讶的看向我，那表情就是在说“你还没告诉他吗？”我又赶紧看向文森佐，很担心他会不开心，不过他一点情绪变化也没有，倒是一副准备看好戏的轻松神情。好吧，这个人很强大，关心他之前我还是先赶紧自保吧。
我的慌乱一点都没有落入北野的眼中，他又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继续说道：“我赞成做研究就是要多换换地方，不要总是死扎在一处，你们知道吧，美国的MIT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本校毕业的人不可以直接留下来做教员，就是为了促进人才的流动，也是为了开阔研究者的视野。”大家纷纷点头，我看话题开始往正经事上转，也稍稍松了一口气。
“不过呢，你们这样异地恋也太辛苦了吧。”我刚送进嘴里的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你在德国找个地方就好了，德莱斯登什么的不是挺好，虽说不如费尔诺这边，但你们可以离得近一些，见面也不会太辛苦。年轻人追求事业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家庭和爱人是更为重要的啊。你看我去哪里都带着我太太，我年轻的时候在波士顿呆了两年，也是带着我太太一起过去的。”
他的小眼睛里闪着对过去时光的追忆，完全注意不到戴维的脸更苍白了，他也没注意到文森佐快要为了忍住笑意已经咬住了下唇，更没注意到我满面通红，表情已经比哭还难看了，他看一眼文森佐继续说道：“我这么说你可能会不高兴，不过意大利的文化还是相对要比较开放一点的。”文森佐很配合他的点点头，唯恐天下不乱的说：“是的，我们的文化确实如此。”说完他还特意看了戴维一眼。
北野又转向戴维说：“我真没想到你会同意她去那么远的地方，我看看文森佐都有点替你担心。”戴维已经在酝酿要跟他解释了，不过还没来得及开口，北野又转向文森佐说：“对了，我记得你好像还没结婚吧？日本这两年的结婚年龄也越来越迟了，我真是搞不懂啊，结婚难道不是一件应该很令人憧憬的事情吗？……”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必须制止他。“老师，请等一下！”我脱口而出，周围的人都朝我们的方向看过来，第一是因为我刚才那一嗓子喊得太急，声音是尖锐了一些，第二是因为我这句话是用日语讲的，连讲英语讲到兴头上的北野都停下来有点茫然的看向我。
这个时候我终于庆幸我和北野之间还有一条特殊通道可以用来交流，也顾不得在国际场合讲英语以外的语言是很失礼的事情，我快速的说道：“我没有及时跟您汇报更新近况是我的不对，请您千万原谅我。但是，我和戴维已经分手了，我们分手了我才去了费尔诺。请您不要再说了。”我讲日语的时候语速本来就很快，心里又着急，这一通说下来竟有些气喘。
听到我的话，我们可爱的北野老师显然是受到了重挫，他的小眼睛中的光彩黯淡下去，露出一副“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的神情，一边说：“是，是这样的吗？原来是这样啊。”
文森佐和戴维他们俩虽然听不懂我和北野在说什么，但大概也猜到七八分。文森佐眼含赞许的看了看我，而戴维也已经恢复了他往常的冷静，安抚北野他老人家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没关系。”
到底是我们的“脱线君”，北野很快也调整好了情绪，理解和同情的光辉在他的小眼睛里冉冉地升起来，我有预感，他怕是又要脱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