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楼发生在深秋夜里的一场大火烧毁了前院主楼以及中庭百香阁,嫖客妓子们在夜风中狼奔豕突,哀嚎哭闹了一整夜。幸运的是,从头到尾居然没有人员伤亡,包括最早发生爆炸的中庭材房。
细心的人很容易发现这场大火的蹊跷之处,愚昧的人却将关注点放在了起初的爆炸上。于是,等不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各种流言就充斥了这座小城。但不管流言如何的盛行,都没有人会想到,在这场大火中损失最大的却是远在北城的“大将军府”。
这里曾是大金国最具盛名的左军总兵,一等大臣,巴图鲁额亦都的别业。如今,钮祜禄氏的子孙们大多搬去了位于沈阳的“弘毅公府”,留守这里的是颇具才名的八子图尔格。额亦都虽然死了,可是这里的人们仍将这所别业称之为“大将军府”。
此时,位于“大将军府”东跨院的大书房里,一脸大胡子的图尔格身穿家居常服,稳稳地坐在书案前批阅着不多的文牍。
他自幼聪慧,能文能武。随父征战各方料理军需供应井井有条,使得军中从无后顾之忧,甚得额亦都喜爱。儿时又与当今大金皇室诸多皇子有着同窗之谊,为人处事不偏不倚,正直不阿,黄台极、多尔衮也都极为看重。因此,在额亦都死后以其八子的身份毫无争议地坐上了家主的位置。
图尔格手里捏着一份文牒,眯着眼睛有些出神。皇帝催他赴京的圣旨被他秘而不传地压下半年了,赴京的日子眼看着不能再拖,然而手中这份文牒上的内容又让他实在感到放心不下。
灯花爆燃,闪动的烛火照在黝黑的脸堂上,阴晴不定。一名侍女悄无声息地剪掉了灯花,将凉掉的茶水撤下,正要退走,门外一阵带着寒意的秋风吹了进来。侍女稍一抬头急忙跪下,口颂“主子吉祥”。
穿着大衣服的和硕公主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肚皮有着太明显的鼓起。向那侍女点点头道:“你下去吧。”
侍女低头答应,退了出去。
图尔格舒展了一下眉头,尽量让神态显得自然些,伸手揽住了穆库什粗苯的腰身,让她在自己腿上坐了。穆库什虽十四岁便已早嫁,几度易夫,如今又是有孕在身,此时被图尔格拥在怀里却仍旧有一抹红霞飞升。图尔格见她玉容娇羞的模样心头大动。穆库什本就是个性格温顺的,此时更显得柔情似水。
穆库什红着脸替图尔格整理好了衣裤,见他躺在椅子里一双眼睛仍旧直勾勾地瞧着自己,急忙掩住了胸口的一片白皙。螓首扬起,红透的耳根娇艳欲滴,难以自持地软倒在他怀里。
直到胸口下的疼痛再一次令她发出嘤咛声,这是一处箭伤,时间有些久了伤口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紫黑发亮的凹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图尔格非常地迷恋那一处伤疤,不过每一次的触碰也都会引发穆库什难以忍受的痛楚。此时,也就只好悻悻然地罢了手。
“布占泰那个畜生死有余辜!”图尔格恨恨地道。
穆库什葱指下意思地轻抚伤疤,回想往事已是泪眼朦胧。“只要额驸今后多加怜惜,孤就心满意足了。”忽然又想起故去的额亦都,时光虽已过去六个年头,但仍旧不能遮挡羞耻感的侵袭。眸光转瞬间变得晦暗,脸色也渐渐变得蜡黄。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在心头默念,如果自己只是一介普通女真人家的格格儿多好。
图尔格以为又勾起了布占泰带给她的不幸回忆,略带歉疚地道,“格格放心,今后有我图尔格在就绝不会让格格再遭受苦难,有格格在我也不会再娶她人。”
穆库什想要下地行礼致谢却被图尔格牢牢抱住。于是向他挤出一个笑脸道:“也不知道这肚子里是男是女,肯不肯争气。”
图尔格知道她话中含义,便宽慰她道:“格格年纪还小,我也正当盛年,咱们有的是时间,还怕生不出儿子来?退一步讲,即便无子,我图尔格也并不在乎。”
穆库什感受到了他再度高涨的热情,玉手一把撰住了他……叹口气道:“你是一个长情的,孤心里知道。到现在还记得十四岁那年出嫁时,你拦在江边对我说过的话。哎!你若是能早说一时我也就将清白的身子给了你,又怎会便宜了那个野人!”见图尔格神情也变得黯然,就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身如软玉,樱唇款款……
许久之后,大书房里响起图尔格长长的舒气声。
书房外,九岁大的乌兰紧咬着下唇,嫣红的血水混着眼泪濡湿了雪白的夹袄。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捂住弟弟遏必隆的耳朵,姐弟俩悄然离开。
“格格今晚过来怎么还穿起了大衣裳?”端详着穆库什如玉美颜,图尔格刚刚浇灭的心火又有复燃之势,不敢过于贪欢,于是挑起话头道。
穆库什倒了杯茶送到图尔格唇边,微笑道,“皇兄遣人送来家书,虽是家书,所说所讲却句句离不开你这位镶红旗固山额真。命我劝额驸早日启程赴京,既是皇命,孤也只得穿上大衣裳前来见你。不知道额驸如何打算,需不需要孤去信盛京为您分说?”
图尔格闻言苦笑道:“我也正自思量此事不可再拖,再拖下去恐怕朝中定有非议,以为我图尔格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念想。”
说起正事,穆库什就寻了张椅子坐了。唤来丫鬟添置茶水已毕。开口道:“身为女子本不该干预政事,皇兄这封信也是叫孤家为难了。一切还凭额驸自决,勿要顾及孤家。”话虽这么说,可是眼睛里却藏不住殷殷期盼。
图尔格叹口气道:“我知皇上必是遇到了难处,想要明旨召我回京又恐我再度抗旨,授人以柄,这才走了家书的路子。皇帝爱我即是爱护格格,格格不可责怪于他。”微微一顿道:“锦州、宁远战况吃紧我也有所知,只是这里不安排妥当我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的。”说着话指指桌上的文牒。
穆库什摇摇头,不肯取阅文牒,说道,“这是军国大事,即便额驸说与孤听也是徒然对牛弹琴。不如修书一封与皇兄说以厉害……”
图尔格摇头叹息道:“格格有所不知,月前你那五哥已有信来斥责于我。言道:‘北边早定,经年未闻有不臣之民。或有冰族百二来降者,亦乃天意佑我。彼闻吾养人,故来投耳,上意我等应优容之,善养之。何独钮祜禄氏以灭之而后快?泱泱大金,努尔干广袤之地尚不能容百二童子耶?’咄咄之言已是毫无余地。”呷一口茶,复又叹气道,“非独是他,睿亲王也有信言道:‘百二冰族之事或有不实,然则纵有万千,区区蛮夷小族亦不足一哂。’劝我以大局为重早早归京。还有咱们那位糊涂贝子爷,写的状表只怕都有十斤了吧!”
穆库什噗嗤一笑,急忙用帕子掩住了嘴巴,略带歉意地道,“皇兄新近封了他一个贝子的身份,除却酬劳他祖上的功绩,想来也是对他烦不胜烦,敷衍一下罢了。勿论皇家还是你钮祜禄氏谁还把他的胡闹当真了?”
图尔格也是忍不住一笑,而后道:“格格想差啦,我说的这个贝子爷可不是眼前的这位小表弟,而是京城里的硕托贝子。”
“他?”穆库什有些诧异地道,“孤家与他虽极少相处,然而亦有耳闻,这可不是位喜欢任事的主儿,怎么也搅合进来了?”
图尔格摊摊手道:“这正是我所忧虑之处。别人说什么也就罢了,他可是皇帝任命的正牌都司,曾经在这里坐镇过的。皇帝多少也要信他三分。哎!如今朝堂上人人只认准了大明这块肥肉,哪会有人分心北顾,切实细查。”
“额驸以为,北山野人有死灰复燃的可能?”穆库什忍不住问道。
图尔格沉吟一下道,“一年前当我得知喀尔喀人进攻北山遭受重挫的时候确实吓了一跳,后来细作回报说,北山老林子里果然藏着一支余孽,约有三千之众!你不懂兵不知道这三千北山人的威力。但你一定知道,太祖高皇帝当年基业草创时那场关乎国运的‘古勒山’之战吧?”
穆库什点点头表示知道,又摇摇头道,“听老人们说那一仗凶险至极,赢得却也酣畅淋漓。”
图尔格嘴角勾起一弯笑容,道,“那一年我六岁。大汗有令,男人们都要去战场。父辈们在厮杀,我们一群孩子站在山头观阵。直到二哥他们冲上去被杀散,下一批就该轮到我们了,很多人都被吓傻了,只顾了哭泣。就在这个时候,大汗打起了一面黑色大旗。一支沉默的百人队从山后杀出,于是我见到了终身难忘的一幕。与其说这是一支军队,不如说是一群沉默的猛兽。在他们杀入战场的一瞬间,战争的胜负已经注定。三万联军在这支不足二百人的队伍面前只用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烟消云散!这是何等的威势!”
“他们……他们……就是北山野人?”
“是啊!”图尔格无限感慨的点了点头,道,“这就是后来依木河大战时,当时还是八阿哥的皇上竭尽全力围歼老骨头的原因。现在格格该明白我为什么在得知北山尚有三千余孽的消息时会那么紧张了吧?”
“既如此,额驸当据实上奏,力请朝廷增派大军将其剪除!”
图尔格摆摆手道:“当初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后来侦知,这支余孽乃是当初逃亡海外的老弱妇孺。皇帝不知道出于何种考虑,并无发兵围剿的意思。”
“这些人假借冰族之名,既已归附,皇兄大约是存了羁縻利用的意思?”
“这一年来我又发现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苦兀岛上还有一支苦兀人生活在那里。可惜的是朝中诸公皆无意海外之地,以为不足为虑。我布局了半年收买苦兀族老,本想利用他们压制北山余孽,没想到,哎!”
“怎么?”
“苦兀人真真是一群废物!堂堂苦兀大将兀达来居然敌不过北山余孽的一千娃娃兵!”
穆库什笑道:“苦兀人胆小懦弱,对上凶恶的北山野人,想来落败也是该的。”
“好在北山人的少年军在这一骚乱中也是伤筋动骨。否则竟是全无收获。”
“那么额驸如今做何打算呢?”
“回京。我要面圣,当面陈说厉害,让朝廷分派官员深入北山,将其牢牢控制在手中。”
“北山人恐有不服啊。”
图尔格微微一笑道:“这正是我所期望的,到那时不消我多说一句,上头震怒之下必然是犁庭扫穴,真正做到北疆无边患之忧。”
“只是,如此一来,那些派去的官员难保有性命之忧。”
图尔格肃容道:“军国大事哪有不死人的道理!”
穆库什点点头不再言语。
图尔格将心中所想合盘说出,似乎心情舒畅了许多,捻起剩余文册继续批阅起来。不多时批阅完毕,抬头见穆库什仍就低垂着头坐在那里,就有些奇怪。略一思索,开口说道,“格格既另有心事,何不说与我听?”
穆库什闻言肩头微微抖动了一下,强颜笑道,“额驸慧眼明察,孤正是有件家事请您拿个主意。”
图尔格笑道:“格格是我图尔格唯一的福晋,成亲之时早已有言在先,后宅之事,无论巨细全凭格格一言决断,何必再来问我?”
穆库什道:“此事还请额驸一定拿个主意。”说着话起身下拜。
图尔格连忙上前扶住,奇道,“什么事叫格格如此为难?尽管说来。”
穆库什犹疑片刻,似乎下定了决心,嘴巴张开声音却又变得细弱蚊蝇。图尔格却听得真切,不待穆库什说完,哄嘭一掌击在案上。怒道:“叶赫堃哥,她岂能如此!真真是混账!”穆库什见他盛怒难抑,正要劝说几句,图尔格忽地眯起眼睛冷冷地道,“此事我不问你如何得知,只是你知道便罢,不可再说与第三人知,你可明白!”
穆库什闻言脸色煞白,支吾道,“知……知道了……”
图尔格拧眉道:“可是已有他人知晓?说!”
穆库什连连摆手道:“没……没有!”
图尔格凝视她半晌道:“后宅生了这等肮脏事,你也难辞其咎。看在你有孕在身的份上,饶你一次。达哥儿已十六岁了,是不能再留在府里厮混了。我原本想着再过两年将乌兰嫁他为妻,现在看来等不得了……”
穆库什闻言惊呼出声。图尔格冷笑道:“怎么?格格以为如此安排薄待你女儿了吗?”
穆库什连连摇头又是点头,显然已是恐惧到了极点。图尔格却不理她,举步欲走,复又回头说道,“我将带同达哥儿一起赴京,待我离开,大约叶赫堃哥就可以病死了吧。你是后宅之主,这事就交由你来办吧。”
穆库什闻言噗通一声坐倒在地。
图尔格才至门口,忽闻天空有闷雷响起,皱眉抬头望天。心下奇怪,冬令在即又哪里来的雷声。不一会,又火光迅速照亮了半边天空,远处隐隐传来“走水”的呐喊声。招招手叫来一名管事道:“去查查看是哪里走了水。”管事才出门不久就迎面遇见春风楼跑来报信的大茶壶,折转回来,神色慌张地禀报。图尔格愣怔一下,一时没能想起那个春风楼与自家有何干系。那管事旁敲侧击之下这才明白竟是自家名下产业。随即向那管家叱道,“蠢奴才!还不带人快去,这等事也来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