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节度话及良马对~张都督阻并淮西军】
词曰:
千里马多,奈何孙阳不长有。尽叫世人,肉眼看奇珍?
老骥伏枥,思奔腾云汉。心悲苦,青云非青,敢与嘶鸣。
话说绍兴七年正月,李纲以为平江去建康不远,徒有退避之名,不宜轻动。上疏奏道:“臣闻自昔用兵以成大业者,必先固人心,作士气,据地利而不肯先退,尽人事而不肯先屈。是以楚、汉相距于荥阳、成皋间,高祖虽屡败,不退尺寸之地;既割鸿沟,羽引而东,遂有垓下之亡。曹操、袁绍战于官渡,操虽兵弱粮乏,荀彧止其退避;既焚绍辎重,绍引而归,遂丧河北。由是观之,今日之事,岂可因一叛将之故,望风怯敌,遽自退屈?果出此谋,六飞回驭之后,人情动摇,莫有固志,士气销缩,莫有斗心。我退彼进,使敌马南渡,得一邑则守一邑,得一州则守一州,得一路则守一路;乱臣贼子,黠吏奸氓,从而附之,虎踞鸱张,虽欲如前日返驾还辕,复立朝廷于荆棘瓦砾之中,不可得也。借使敌骑冲突,不得已而权宜避之,犹为有说。今疆埸未有警急之报,兵将初无不利之失,朝廷正可惩往事,修军政,审号令,明赏刑,益务固守。而遽为此扰扰,弃前功,挑后患,以自趋于祸败,岂不重可惜哉!”
天子见李纲之奏,又用张浚荐,乃下诏移跸建康,赏张浚以破敌功,迁特进,未几,加金紫光禄大夫;发米万石济京东、陕西来归之民。中旬,解潜罢,以刘锜权主管马军司,并殿前步军司公事。下旬,以翰林学士陈与义为参知政事,资政殿学士沈与求同知枢密院事;复置枢密使、副枢密使,知院以下仍旧,张浚改兼枢密使;禁诸军互纳亡卒;西蕃三十八族首领赵继忠等来归。
一日,天子于平江府行宫,见又是一年新春时节,乃作《渔父词》一首:
春入渭阳花气多。
春归时节自清和。
冲晓雾,弄沧波。
载与俱归又若何。
左右内侍听了,连连奉承叫好。忽有宫人来报:问安使何藓、范宁使金国而还。天子令引入内殿,无移时,二人入来,纳头便拜。
天子急问:“不必多礼,二圣与太后如何?”
何藓、范宁叩首痛哭道:“渊圣皇帝一切皆好,道君太上皇及宁德太后升天矣!”
天子变色而起,大叫道:“顽奴,何敢乱言。”
范宁道:“臣等虽万死不敢胡说,陛下明察。”
天子泣道:“父皇、太后何时崩的?”
何藓道:“先帝于绍兴五年四月甲子,病重崩于五国城中,宁德太后则崩于绍兴元年。”
天子恸哭道:“屈指算来,先帝年已五十四岁,太后五十有二。”又问:“先帝有何遗物?”
何藓道:“先帝自北国留有诗词十八首,臣已抄录携归。”乃自袖中献出。
天子反复观读,却是先帝之风,内中唯有一首《在北题壁》,甚是伤怀。写道: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
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天子看罢,号恸擗踊,哀不自胜,昏厥于地。众人急救,半晌方醒,扶入内殿。群臣知之,急入宫问安。
徽猷阁待制、严州知州胡寅请服丧三年,衣墨临戎,以化天下。天子欲遂终服,而张浚连疏,论丧服不可即戎道:“天子之孝,不与士庶同,必思所以奉宗庙社稷,今梓宫未返,天下涂炭,愿陛下挥涕而起,敛发而趋,一怒以安天下之民。”乃命张浚草诏告谕中外,辞甚哀切,并立灵牌,祭奠先帝。张浚又请命诸大将率三军发哀成服,中外感动。天子号恸,宫中仍行三年之丧,即日授秦桧枢密使,恩数视宰臣。遂遣王伦等使金国迎奉梓宫。后上道君太上皇帝谥曰圣文仁德显孝皇帝,庙号“徽宗”,皇后曰显肃皇后。
却说岳飞得知道君太上皇死于五国城,乃急赴行在吊唁道君灵位,天子摆宴迎劳。宴罢,天子与岳飞闲游于园中,从容问道:“卿身为大将,一身武勇,必知刀剑、枪戟、甲胄、战马之优劣,可得良马否?”
岳飞道:“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臣有二马,故常奇之。日噉刍豆至数斗,饮泉一斛,然非精洁,则宁饿死不受。介胄而驰,其初若不甚疾,比行百余里,始振鬣长鸣,奋迅示骏,自午至酉,犹可二百里。褫鞍甲而不息不汗,若无事然。此其为马,受大而不苟取,力裕而不求逞,致远之材也。值复襄阳,平杨么,不幸相继以死。今所乘者不然,日所受不过数升,而秣不择粟,饮不择泉。揽辔未安,踊跃疾驱,甫百里,力竭汗喘,殆欲毙然。此其为马,寡取易盈,好逞易穷,驽钝之材也。”
天子道:“善。卿今议论极进。”
岳飞道:“臣前如后者之乘,至遇陛下,如见孙阳,今日愿为前者二马,为社稷分忧。”天子大喜,遂拜岳飞为太尉,荆湖北路、京西南路宣抚使兼营田大使。
两日后,天子乘舆发平江,至建康。三月初一至镇江府丹阳县,韩世忠入见,命世忠扈从,岳飞次之。明日至镇江府,杨沂中入见,命沂中总领弹压巡幸事务。次日,蠲驻跸及经从州县积年逋赋。越两日,以吏部侍郎吕祉为兵部尚书、都督府参谋军事。而后,天子车驾行往建康府。
天子入建康府,次日早朝,大会群臣。岳飞随行至建康,乞并统淮西兵以复京畿、陕右,连夜亲书《乞出师札子》一道,上呈天子,天子览看:
起复太尉、武胜定国军节度使、湖北京西路宣抚使、兼营田大使臣岳飞札子奏:
臣伏自国家变故以来,起于白屋,实怀捐躯报国、雪复雠耻之心,幸凭社稷威灵,前后粗立薄效。而陛下录臣微劳,擢自布衣,曾未十年,官至太尉,品秩比三公,恩数视二府,又增重使名,宣抚诸路。臣一介贱微,宠荣超躐,有逾涯分;今者又蒙益臣军马,使济恢图。臣实何人,误辱神圣之知如此,敢不昼度夜思,以图报称。
臣揣敌情,所以立刘豫于河南,而付之齐、秦之地,盖欲荼毒中原生灵,以中国而攻中国。粘罕因得休兵养马,观衅乘隙,包藏不浅。臣不及此时禀陛下睿算妙略,以伐其谋,使刘豫父子隔绝,五路叛将还归,两河故地渐复,则金贼诡计日生,它时浸益难图。
然臣愚欲望陛下假臣日月,勿复拘臣淹速,使敌莫测臣举措。万一得便可入,则提兵直趋京、洛,据河阳、陕府、潼关,以号召五路叛将,则刘豫必舍汴都,而走河北,京畿、陕右可以尽复。至于京东诸郡,陛下付之韩世忠、张俊,亦可便下。臣然后分兵濬、滑,经略两河,刘豫父子断可成擒。如此则大辽有可立之形,金贼有破灭之理,四夷可以平定,为陛下社稷长久无穷之计,实在此举。
假令汝、颍、陈、蔡坚壁清野,商於、虢略分屯要害,进或无粮可因,攻或难于馈运,臣须敛兵,还保上流。贼定追袭而南,臣俟其来,当率诸将或锉其锐,或待其疲。贼利速战,不得所欲,势必复还。臣当设伏,邀其归路,小入必小胜,大入则大胜,然后徐谋再举。设若贼见上流进兵,并力来侵淮上,或分兵攻犯四川,臣即长驱,捣其巢穴。贼困于奔命,势穷力殚,纵今年未尽平殄,来岁必得所欲。亦不过三二年间,可以尽复故地。陛下还归旧京,或进都襄阳、关中,唯陛下所择也。
臣闻兴师十万,日费千金,邦内骚动七十万家,此岂细事。然古者命将出师,民不再役,粮不再籍,盖虑周而用足也。今臣部曲远在上流,去朝廷数千里,平时每有粮食不足之忧。是以去秋臣兵深入陕、洛,而在寨卒伍有饥饿闪走,故臣急还,不遂前功。致使贼地陷伪,忠义之人旋被屠杀,皆臣之罪。今日唯赖陛下戒敕有司,广为储备,俾臣得一意静虑,不为兵食乱其方寸,则谋定计审,仰遵陛下成算,必能济此大事也。
异时迎还太上皇帝、宁德皇后梓宫,奉邀天眷归国,使宗庙再安,万姓同欢,陛下高枕无北顾忧,臣之志愿毕矣。然后乞身还田里,此臣夙昔所自许者。伏惟陛下恕臣狂易,臣无任战汗。不胜拳拳孤忠,昧死一言。取进止。
天子览罢,说道:“卿言甚当。有臣如此,顾复何忧,进止之机,朕不中制,中兴之事,一以委卿。唯张俊与韩世忠外,其余并受卿节制。”令内侍念与群臣,群臣听罢,多为赞美。当下又命岳飞节制光州,令刘光世部将王德、郦琼兵五万二千三百一十二人、马三千一十九匹,隶属岳飞。
百官中只有两人不乐,却是张浚与秦桧。那张浚大权落空,自是不乐。秦桧主和,亦不喜岳飞独掌军权、屡言北伐,乃持象笏出班道:“岳太尉虽能者多劳,然则国之大半兵马,尽付一人之手,似有不妥,思昔日之王莽、汉末之曹操,皆可谓前车之鉴。”
岳飞听罢,变色大怒道:“吾忠心为国,何有他念。尔等鼓唇摇舌之辈,井底掘洞之流,何时献策破敌斩将,安民保境寸土?却在朝堂屡进谗言,蒙蔽圣聪。”
秦桧争道:“汝无异心便罢,若有,何人制之?徐文叛在目前,陛下何不思之?”
秦桧为何言及徐文?原来徐文字彦武,莱州掖县人,后徙胶水。少时贩盐为业,往来濒海数州,刚勇尚气,侪辈皆惮之。宋季盗起,募战士,为密州板桥左十将。勇力过人,挥巨刀重五十斤,所向无前,人呼为“徐大刀”。后隶王龙图麾下,与夏人战,生擒一将,补进武校尉。东还,破群贼杨进等,转承信郎。康王渡江,召徐文为枢密院准备将,曾擒苗傅及韩世绩,以功迁淮东、浙西、沿海水军都统制。是时,李成、孔彦舟皆归齐,宋人亦疑徐文有北归志,大将阎皋与徐文有隙,因而谮之。天子却使统制朱师敏来袭徐文,徐文乃率战舰数十艘泛海归于齐。齐以徐文为海、密二州沧海都招捉使兼水军统制,迁海道副都统兼海道总管。因而秦桧言及于此。
岳飞欲再争,天子皱眉一想,说道:“淮西合军,颇有曲折。卿下朝可与张浚议之。”乃命退朝,赐岳飞军钱十万缗。遂不以淮西王德、郦琼兵隶岳飞。
岳飞退朝后,径到都督府来寻张浚,张浚乃引岳飞坐,命人看茶。未及岳飞开言,张都督问道:“王德淮西军所服,浚欲以为都统,而命吕祉以督府参谋领之,如何?”
岳太尉道:“王德与郦琼素不相上下,一旦揠之在上,势所必争。吕尚书虽通才,然书生不习军事,恐不足服众。”
张都督又问:“宣抚张俊如何?”
岳太尉道:“暴而寡谋,尤郦琼所不服。”
张都督再问:“然则杨沂中尔?”
岳太尉道:“沂中视德等尔,岂能驭此军?”
张都督艴然道:“吾固知非你岳太尉不可。”
岳太尉道:“都督以正问飞,不敢不尽其愚,岂以得兵为念耶?”良久,张浚吃茶不语,岳飞告辞而去。即日,岳飞上章乞解兵柄,终丧服,未报,乃以张宪摄军事,步归,庐母墓侧。
张浚大怒,累陈岳飞积虑专在并兵,奏牍求去,意在要君,朝廷遂命兵部侍郎兼都督府参议军事、兵部尚书张宗元权湖北、京西宣抚判官,实监其军。
权宣抚判官张宗元命下,岳家军中籍籍道:“张侍郎来,我公不复还矣。”直宝文阁、新知襄阳府薛弼在武昌,未上,请张宪强出临军,张宪谕群校道:“张侍郎来,由我公请也。公解军政未久,汝辈乃如此,公闻之且不乐。今朝廷已遣敕使起复我公矣,张判官非久留者。”众遂安。
天子累诏趣岳飞还职,岳飞力辞,又命参议官李若虚、统制官王贵诣江州,敦请岳飞依旧管军,如违并行军法。李若虚等至东林寺见岳飞,具道朝廷之意,岳飞乃受诏赴行在。
张浚见岳飞,具道上之眷遇,且责其不俟报弃军而庐墓。岳飞具表待罪,帝慰遣之。将行,高宗谓岳飞道:“卿前日奏陈轻率,朕实不怒卿;若怒卿,则必有行遣,太祖所谓:‘犯吾法者,惟有剑耳’。所以复令卿典军,任卿以恢复之事者,可以知朕无怒卿之意也。”飞得帝语,意乃安。至是遣属官王敏求来奏事,委曲感恩,云:“非官家保全,何以有今日!”翼日,帝以其语谕辅臣,秦桧不悦。
正是:
江南不允合兵意,淮西反出叛军来。
若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