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这个“当年”,就是当年芦花和长河如何在最幸福的时光里被生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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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那江心明,不知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因为当过兵的缘故,是个不折不扣的硬骨头。组织上逼得越急,他的反弹就越厉害。在他心里,思河比什么都重要。那柳如杨是个痴情女,见小江这么拧,只能上下帮他圆场。
“小柳,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有一天江心明终于开口了,“不要让我亏欠你太多。”
“我自己心甘情愿,和你没关系。”柳如杨说,“只是,小思已经自动离职回去了,她说让你忘了她。”
“忘?!我要能忘早就忘了。我爹妈反对的时候我没忘,把我扔新疆七年我没忘,现在让我忘?”
“可是事情已经不现实了呀,她回山沟里去了。”
“我要把她找回来。”
小江这么拧着,厂里领导小组终于采取了行动:极端个人主义,把个人婚姻凌驾于组织之上,到学习班去,留党察看。柳如杨那电报,就是这当间发的。
思河答应了妈妈带她去北京。买了车票,母女俩很快就打好了行装。平生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的芦花,虽然对窗外的景致新鲜无比,却没有多少心情欣赏。火车经过长江时,芦花问思河:“三十年前,你爸就在这江北是吧?”
“应该是的,妈。”思河说。
“那时候要有这火车,妈拼了命也要过到江北来!”
芦花贪婪地望着长江上烟波浩渺的水面,想起了干爹说的:长江的大,鹰都飞不过去。
到了北京,思河领着芦花坐上了有轨电车。车上人不少,有个穿绿色衣服,戴着红袖章的小青年见芦花母女带着行李,又见芦花年纪大些,脸带疲倦,就主动的把座位让给了她。芦花谢过小青年,坐了下来。电车从天安门广场边上经过。
“真大呀,把石头村能种的地都连起来也没这么大!”芦花说。
“妈妈,你看,那里有***像。”思河指给芦花看那幅高悬的画像,还有那高高的迎风招展的红旗。
芦花真像是在做梦——不,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会和女儿一起来到这个地方。思河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就这样和妈妈一起从这世界上最大的广场之一的天安门广场经过。
人生如梦,真的不假。
到了厂里,思河突然不知要找谁。小江?不行,太冒险,还是去找小柳吧。小柳在办公室里,思河站在门外使劲晃着手。柳如杨终于看到了门外的思河,她站起来,一溜烟地走到了门外。
“小思,你来啦!”柳如杨压低了嗓子说。
“你好吗?小江怎么样了?”
“离开除党籍就那么一点了。”
“天哪……”思河说。
“小思,这位是?”
“我妈妈。”
柳如杨一听,脸上露出了惊慌,“小思来一下。”柳如杨将思河拉到一边,“你是怎么啦?还把你妈带来?!躲还来不及呢!”
“我妈是来说明事情真相的。”
“小思你呀,怎么这么天真!”
“我想,就让我妈妈说说她要说的,万一有什么,我……”
“万一有什么,你和小江这层可就彻底不保了。你明白不?”
“我明白的。我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思河说。看着柳如杨,她不知道该如何感谢这位无私的长姐。
柳如杨把芦花母女带上了通往厂办公室的路,她说:“他们在开会,听说赵副书记也来了,他人很随和,唉,但愿这次有奇迹出现!”柳如杨不便一同去,半路就和思河先告别。
芦花跟着女儿进了办公室。电影厂党委赵副书记和李秘书等几位正在说事,见了思河和芦花,几位都颇感意外。
“这不是刘思河吗。”李正先发话了,“你不是自动离职了,怎么又回来了?那位是?”
“李秘书好,这位是我妈妈。”思河竭力保持镇定,大大方方地跟芦花说,“妈妈,这位是李秘书。”
“李秘书好。”芦花走前一步,“我是思河的妈妈。听思河说,她爸爸的事情给大家添了麻烦,我想跟大伙儿说两句。”
“领导现在没时间!”李正一句顶了回来,却被一边的赵副书记揪了揪衣袖。
“她就是小刘?”赵副书记问。
“是。”李正答。
赵副书记:“让她母亲说说无妨。”
那赵副书记长着一脸胡须,但芦花觉得他的眼神很可亲。这不,他还示意一个小青年给她端过来一杯水。芦花喝了两口水,心定了下来。“那天,天好热,是处暑。”她开始叙述,不用回忆,一切都在她眼前,“我长河哥就在工地上打石,我和卢儿去送水,那国民党兵拿着枪,好几个就来了。长河哥说‘你们不能带我走,我上有老下有小……’那些兵就用枪捅他。卢儿喊着爸爸跑过去,我说‘你们不能带他走,不能呀……’那些人把长河哥推上了车,那车开起来了,我们追不上了……追不上了……追着追着,我摔倒了,那时,思河就在我的肚子里,万幸呀,没有流……”芦花情绪慢慢激动起来。
在场的人鸦雀无声,一会儿看看思河,一会儿看着芦花。
“正月十五,思河生下来了,生的不顺,我流了好多血。原想那关过不去了,再也见不到长河哥了。长河哥想着我们哪。那天晚上,他带着伤流着血回到家里,思河才一天大,就会对着爸爸笑,她想要爸爸呀!我心里难受,外面有兵看着,我只能催他走。我说,河哥,你看咱们的女儿,她的名字就叫思河,我们等着你回来……我说,我等你一辈子……”
芦花声音哽咽,语不利索。
她歇了口气,“我们等了三十年了,我不敢告诉儿子,不敢告诉女儿,每天晚上孩子们睡着了,我这心里明白,长河哥他,他兴许……其实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我只是给自己撑着气,度这几十年的日子……”芦花说到这里,泣不成声,终于再也说不下去。
这是她藏在心底三十年的话语,三十年的期盼,忍耐,辛酸,苦楚。思河扶着妈妈,泪流满面。屋里静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