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1970年的寒冬。
黄昏时分,芦花正在门外修炉子,远远地来了辆自行车,是镇上的邮递员来了。芦花心喜,赶紧迎过去,每过两个星期,就能接到卢俊的或者是思河的信。
“这次这封是挂号信,给您这条子,您得到邮局去一趟才能拿。”
“挂号信?”芦花纳闷,她从来没接过什么挂号信。
第二天,天特别冷,芦花披上外衣,戴上头巾,赶早就往石龙镇上去。到了邮局,那里的人说负责挂号信的人要十点才到,让她先回去。
芦花走了出来,脚步不自觉地往林先生家走。快到了才记起来林先生夫妇已经搬去和女儿惠惠一起住了。芦花转身到了一家小吃店,买了一份扁翅汤(闽南小吃,薄薄透明的皮,香香的馅),就赶往干妈家来。
干爹干妈都八十出头了,身体倒还过得去。两个儿子一个在县城里工作,一个就在队里的供销社。秀珍学了点会计,在队里当工分记录员。内外孙也都长大了,家里热闹,两个老人日子过得还不算太冷清。
“芦花,今天怎么来啦?”干妈问。
“嗯,买了点热的,您和干爹趁热吃,外头挺冷的。”
“是啊,今年怎么这么冷。”
芦花伺候两个老人吃了,就返回邮局去。那个人总算是来了。他接过芦花的条子,拿出一大串钥匙来,开了邮件柜的门,拿出了一封信件,让芦花签了名,就把信递给了芦花。
芦花接过邮件,眯起眼睛看。奇怪,这封信怎么和往常的都不一样?不像是卢俊的也不像是思河的。先是邮票不同,这回这个信封上的邮票怎么是个洋人?再来是笔迹不像。不过信确实是给自己的,她认得自己的名字。
几十年了,从林先生那里,到孩子们,到村里的夜校,芦花已经学会了不少字,不过这信封上的字迹,芦花认起来还是有难处。
她拿着那信,又走回了干妈家。
“芦花,怎么又回来了?”干妈问,“你买的那扁翅汤真好喝呀,喝了暖和。”
“我回头再去买点来。”芦花说,“干爹在吗?”
“在后头晒太阳呢。”
芦花到了后院。
“干爹,”她叫道,“您给看看这个,是个啥信啊?”
干爹坐在藤椅上,“芦花,去给我拿个眼镜过来。”
“哎。”芦花应着,回屋去找干爹的老花眼镜。
干爹戴上眼镜,看了看信封,“奇怪呀芦花,从来没听说过你有亲戚在香港呀。”
“这信是从香港寄来的?”芦花更觉得离奇了。
“是,来,打开看看——还是你来打开吧。”
芦花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信,里头只有一张纸。芦花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她的脸色变了。
“怎么啦芦花?那信上有什么?”干爹问,看芦花有点异样。
“干爹,您看看,是不是,是不是他还活着,他来信了?”芦花语气急促,将信递给了干爹。
“谁?谁来信了?”干爹耳朵不是太灵,接过去,看了看信头,又看了看信尾,“是,快去叫你干妈过来!”
干妈来了,干爹对她说:“河儿来信了!他还活着,还问我们好呢!”
“啥?!长河?!长河还活着?!”
“嘘,小声点。”
“就是这张?”干妈问。
芦花点点头。
“白纸黑字。”干爹说:“有道理,台湾他没法寄,只能从香港那边过来。”
芦花不停地看着那信,“干爹,如果是他,怎么才写这几个字呀?”
“第一次,他怎么知道这信能不能到得了你手里?”
“是呀芦花。”干妈说。
“干爹,”芦花又问,“这‘如晤’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呀,他好像就在你跟前一样。”
“爱妻芦花如晤”是长河信里的第一句话。“爱妻芦花好像就在跟前……”芦花重复着那话语,拿着信,贴在自己胸前。她慢慢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前挪。终于,她走到了院子里一棵树的后面,靠着树干,她眼泪开始往下流。抽泣着,抽泣着,她哭出了声。
长河的声音,穿过三十三年时空,有如空谷回音一般在她耳边回响:
【
大妹子,你病了,快先把这汤药喝了,快点好,我送你回家。
给你带来碗鸡汤,你,你喝了吧,身子虚得补补。
芦花,这名字好听,你妈妈当初怎么给你起的这名字?
傻丫头,药哪有不苦的。
芦花妹,你那什么,戴个围巾吧!就是,就是把这儿挡一挡,别,别让人给瞧见。
芦花妹,你来得正,正好,我想,想你了,哥我打心眼里喜欢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你不讲,我也知道。哥我今晚说啥也不让你走!
芦花妹,看着我,假如你不嫌弃,我想娶你。你一天不下山,我就天天都上来。
芦花妹,听着,你妈妈怎么疼你,我也怎么疼你,我还会疼得更多,相信我。
别信什么命啊运的,只要芦花妹和我同心,我什么也不怕。
妹子,你,这是……你要哥疼疼你呀?你不会咬我啦?你是让我啦?
妹,我答应,我会回来的,我会平安回来见你的。
】
“长河哥,我答应过你,等你一辈子;我真的等了你一辈子,一辈子呀!”
芦花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只听见旁边有人在说:“给人听见了不好。”是干爹的声音。“让她哭吧,可怜的孩子,总算是老天有眼,子弹没眼,可老天有眼啊。”是干妈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