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咖啡馆的空间并不算大,所以我几乎没有躲闪的余地。
无路可退的时候,我想到了反击。
不用你们提醒,我也记得自己的大头皮鞋,它那样坚硬,像钢铁一样,没等他靠近,我的鞋头就已经流星一样落在他的大腿根。
完美的一击,万事开头难,有了第一脚,第二脚就简单了。
他倒在地上。我扑过去,把他提起来,就像提一件垃圾袋。
一拳,接着,又是一拳。
分不清是在打鬼还是在打人。
他有点发懵了。
一切都很顺利,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我理想中的画面大概是这样。
但是现实和理想往往有一点无伤大雅的落差。
现在跟你们描述一下现实的情景。回到现实。
对,他扑过来了。
因为灯光昏暗,他没有看清椅子腿,结果,摔了一个狗吃屎。
我呆呆地看着他。
吧台的店员还在梦会周公。
我还是缺乏作战经验,或者说,我天生心慈手软,这本是绝佳的制敌时机,但我任由它匆匆而过。
他已经爬起身,方才的失手令他恼羞成怒,这次他学乖了,一脚踹倒了椅子,然后,他又扑过来。
他来势汹汹,我以为自己会被他放倒。
如果你们看过拳击比赛,你们大概能浮现出男子肉搏的雄性风采,拳拳到肉,龙争虎斗。也许你们说,不,我们女生不爱看拳击比赛。那么武侠电影你们总是看过的,美女爱英雄么。电影里的侠客,刀来剑往,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一剑西来,雷霆万钧。
很刺激吧。
但我们之间的搏斗是另一番风采。
好了,他扑到我身前了,像一只老母鸡扑过来,也像个投怀送抱的姑娘,扯住我的双臂,跟我撒娇或者撒泼。
他是喝醉了。
这样反倒令我为难,我应该安慰他,还是给他一拳呢?
正犹豫着,我的脸上挨了一下子,像个鞭炮在脸上炸开了。
人不可貌相。发怒的母鸡,也会令人心惊胆战。
总算像点样了,我也坚定了立场,回了他一拳。紧接着,他又还给我一下。
一个拳头的债,被我们让来让去。
这画面不好看,活稀泥,就是活稀泥。
比稀泥还不堪,那是他口中的我的小说,他说我的小说像屎。
就是屎。
我们在一滩屎里打,你一拳,我一拳的,就像闹着玩似得。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那有多疼。
这很不体面。
我的余光瞥见那个店员好像支起了身。
我好像听见他在说,你们这样可不好。你们带够钱了么?这个椅子可不好买。
我们好像听见了,都很善解人意地挪了地方。
然后继续打下去。
他又给了我几下子。
我又还回去。
好几次,我差点被这糟糕的姿势给逗笑了,殊不知,犯了格斗的大忌。我的漫不经心,给全神贯注的他制造了可乘之机。
他把我扑倒在地,这动作让我恶心,因为想到n提到的事。
如果他这样压在n的身上……
我感到怒不可遏,正要反击,可是已经被他占了先机。
他一拳一拳招呼在我脸上。我被擦着了怒火,我已经打算反击了,虽然不知道先挥左拳还是先挥右拳。也许结果都是一样的,它们不会派上什么用场。也许还会令事情更糟。
他还会继续打下去。
但是,他停了下来。
他只在哭。
“你的小说都是屎。”
他还在跟我分享自己的读后感。
我已经脸红了。这种事没什么好宣扬的吧。
又瞥了眼隔岸观火的店员,他大概以为我们是很上进的文学爱好者吧。
“但是她说好看。”
我呆呆看着他。
“她说那是她看过最好的小说。”
灵丹妙药。我的疼痛瞬间有了改善。
“那又怎么样?小说而已。”
“蠢货,她说这话的时候,想的是你这个人!”
我哑口无言。与其说是否认,不如说,不愿意推翻他的猜测。
“什么都完了。你们这帮杂种,大功告成了,偷着乐吧。去问鼎吧,欢迎光临。欢迎光临。她是周鼎。我是公子小白。你们是战国七雄。”
我记忆里,他文科不行。不料还有他认识的历史人物。
“公子小白就是齐桓公,齐桓公最先问鼎,但他不是笑到最后的人,你们战国七雄才是。”也许是怕我不明白,他跟我解释着。
我大概懂了,他想说的应该是春秋五霸。
他文科果然是不行。
“不给,我谁也不给。如果非要给,我就给你了。”
他目不转睛地瞪着我。
“远交近攻么。这是我的原则。”他又展示文科基础知识了。
“听见没有!给你了,接一下啊。”说完,他做了一个抛的动作,好像有什么落在我脑袋里了。
我吓了一跳,为这透明的负担,有点担心那是鬼。
“你们都一个德性。你也想试试吧。”
我疑惑地看他。
“你也想试试,抓一把,是什么感觉。”
“什么东西?”
“你知道我说什么。我抓过了。”他放声大笑,这笑貌和她有几分像。情侣是在互相同化吧?或者,他已经不知不觉笼罩在她的阴影之下。
“祝你们白头到老,地老天荒。”
这家伙一定是疯了。
我不想被人当作是乘人之危。
“别他妈发傻了,她还喜欢你呢。”
“谁发傻?我们都到极限了。谁都透不过气。再这么下去,我一定会杀了她的。我有这种预感。离她越近,就越喘不过气。”
他的眼神瞬间冷酷起来,还有一点绝望的意思。
这话吓到了我,突然来了力量,猛地撑起身,一拳打在他的面颊上。
他一动不动,硬挨了这一拳,片刻后,我的拳还驻扎在他脸上,热乎起来,是血,粘在我的五指上。
“就这样吧。”他说完,掏出一包面巾纸,给我一张,给他自己一张。
他把纸巾团成团,塞进出血的鼻孔,然后站稳脚步,定了定神,走出了门口。
我勉强撑起身体,店员正仔细端详着那些被碰过的桌椅,似乎想从上面发现破损的蛛丝马迹。可惜他遍寻无货。
我们都是很精打细算的高中生。
就在这时,我发现,门口的位置站着一个黑影,他恶狠狠地瞪着我。
终于现身了。
这鬼是想乘人之危么?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我一动不动,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只要有轻微的举动,就会引起他的攻击。
我们就这样目不转睛地互视着对方。
这大概就是对峙吧?我从来没有这样留意过见鬼的感受,从来没有这样在意过时间,时间如此漫长,仿佛溺水于黑色深潭。
那个店员开始播放音乐,我被音乐捞出潭底。
大概是想试音吧,那张被刚才的打斗不小心碰掉了的CD。
歌声冲淡了我的恐惧。
《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的开》,孟庭苇清幽的嗓音,像来自异世界的哼唱,为此间的鬼气推波助澜。疲倦而惶乱的我,却被这歌声抚慰。
我已经忘了痛楚,是他的那番话令我不安。
他说,她喜欢我。
我有一点被推上舞台的忐忑,上场慌。
“摔坏了吗?”“没有。只要这首歌能顺利播放就行。老板喜欢听这首。没问题,你把钱付一下就可以走了。”他笑容可掬。
“刚才那小子付过了。”
“那是头一轮的,后来你们又点了两杯。”他一脸委屈。
我开始怀疑,这场闹剧,是否是他逃避付账的笨拙方法。我回身去找书包,我翻出了塞在侧兜里的几张纸币,交到店员的手里。
等我回过头,那个黑影已经不见了。
“你得慎重考虑一下。”店员取出了CD,一丝不苟地把它放进一个专辑盒里。
“什么?”我问。
“你们为什么打起来?”
店员淡淡地说。
“每隔一阵子,都有人在这做这种事。但我跟你说,不要碰这样的女人。你看我老婆,十七岁就跟我结婚了,她连嘴都没和人亲过。不要和亲过嘴的女人交往。你一定会吃亏的。”
我懒得搭理这个违法乱纪分子。
“喂,给你个选择。在人生的岔路上,如果就此打住,刻苦学习,大概还有功名无限。或者,你沉迷于此,半梦半醒,游遍芳丛,却就此荒疏学业,前程堪忧。”
我呆头呆脑地想着。想到铺天盖顶,束手无策,大势已去的课业,纵然此际发奋,大概也是于事无补。
他催促着:“快说,是选学业,还是少女?”
“少女!”
那就游遍芳丛吧,如果在这短暂的少年时代,以学业和少女来让我抉择,我会选择少女,因为她们比学业可爱。
“好,路漫漫其修远,少年好自为之。”他懒懒地说。
“无聊。”我嘀咕了一句。
走出咖啡馆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不断更迭着两个念头。
如果他所言非虚,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喜欢我的?难道那年的圣诞节夜晚,她不是在开玩笑,不是在跟他怄气?她是在亦真亦假地探问我?
一阵猛风过颈,我开始察觉到冷,同时,为这种推测而感到苦涩。
我又想到那个黑影,那是一种什么目光,该说是怨毒吗?不,莫若说,那更像是一种殷切的盼望。
这究竟是什么鬼魅?我见鬼经历十分有限,不免思绪混沌。街上一个活物都瞧不见,连隔壁街道的车声都听不到了。而后,拉门的响动声,大概是咖啡馆在布告它的睡意。
我朝前走,前方几百米后,往左拐,再走一千米,大概就是她家的小区了。真想跑到她楼下,把她叫下来,问个清楚。
可我不能那么做,我不能这样见她,不能让她鼻青脸肿的自己。
我只好往自己的住所走,
走着走着,忽然感到身后目光炯炯。
猛回头,空荡无边,一片漆黑,咖啡馆也熄掉了灯火,连月亮都隐起来了,只有昏惨惨的路灯,力不从心地暖着整条冰冷的街道。
天地混沌,人类又步入了幽深莫测的洪荒时代。
那天之后,过了一个礼拜,黑影始终没有出现。
我躲起来,避免见人,避免被人议论脸上五颜六色的伤口,这不是难事。在这种重点高校,只要你不做到成绩卓越,只要你不做到花枝招展,只要你不做到哗众取宠,你就是无人搭理的鬼。
不过,我是人,有人搭理,我有朋友。楼下的朋友来跟我报信。
“付君和n分手了。”
告知者,是大快人心,报仇雪恨的畅快口吻。
“是谁先提出来的?”
“是付君。想不到吧?”
“一定很难过吧?”
“你去看看吧,难过是不是那个样子。”
难过不是那个样子,难过应该是那种样子的反面。步履轻盈,食欲大振,阳光明媚,谈笑风生,你能将这称为难过么?
这是明晃晃的快乐,付君被快乐包围着。
我找机会观望了他,得到这样的结论。
看来那鬼离开付君了,我这样想。不知道n会对我这个推断作何感想。或者,她已经对那只鬼的消息丧失兴趣。
我无法了解她眼下的心思。她已经销声匿迹,自从上次通话之后,她没再联系过我。
我也一样。
我在躲躲闪闪,刻意不去打听。
我想这就是人与人的互动,人总是需要别人打听,需要别人关注,如果你不去打听,不去关注一个人,那么,此人对你而言,就是销声匿迹,就与鬼魂无疑。
我隐隐觉得此事与我有关,却害怕见面后的尴尬。
或者,她也在避嫌,假如她将我视为情变的同谋。仿佛我们共同干掉了付君,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差不太多,她推波助澜,我出力气,旧日付君负责死亡,然后新的付君再世为人。我们就是同谋。
但我已习惯了与她交流信息,骤然的中断,让我产生压抑的思念,让我有些疑神疑鬼。我常细听屋外动静,只要听到某个女声的笑,我都会第一时间联想到n。
她这会儿,八成也在班级里,用无根的微笑掩饰哀愁。她在排遣,无计排遣,没人了解她,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她来找我。现在,她也理应这样做。但她没有这样做,也许是不愿给我留下麻烦的印象,也许是因为别的。总之,她在沉默,她在远离。
我默默等待她的消息,等着她来对我不吐不快。
那几天纷纷扬扬下了几场雪,气温吞吞吐吐,乍暖还寒,雪化了又下,下了又化,翻来覆去,地面盖了一层脏被。
一周过去了,没有收到一条短信,也没有收到网上留言。
我开始着急,但越着急,就越不想主动寻找答案。也许因为负气,也许不想留下自轻自贱的急躁形象。
我也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大概付君被醋意冲昏了头,夸大了n对我的印象。大概她只是把我当作普通朋友。
纵然如此,纵然是寻常朋友,纵然是一位委托事宜的雇主,也该善始善终,至少应该保持礼貌地跟我打声招呼,喂,你不用费事了。麻烦你了。
但她一言不发。
这样一来,我又觉得,也许沉默反倒是好事,她不回应,就是心虚,或是因为害羞,或是因为迁怒。这些我都欣然接受,我只担心另一种缘由。
有时,遗忘与忽视也是沉默的理由。
我的脸色忽冷忽热。
也许你们想劝我:男人应该少想多做。
我也是这样跟自己说的。
我已经展开了行动,我暗自观察了她几天。当然,是站在安全稳妥的角落。
她现在身边都是人,密密麻麻,有些人我居然不认识,大概是些浑水摸鱼的鬼吧?
她原来这样受欢迎吗,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姹紫嫣红,林林总总,男生女生,打成一片,她似乎很幸福吧,这是她梦寐以求的日子。友朋如云,人气盖顶,热热闹闹。
一条妒意的蛇爬上心头,被它咬了一口,满是酸涩。这莫非是付君的感受?我察觉到了一丝危险。
也许这会儿,她已经不需要我了。
也许,我应该功成身退,不去烦她,让她就这样,自由自在,安安静静地回家。
对,就这么做,不要自寻烦恼,自讨没趣,回家吧。我告诉自己,回你自己的住所,或者跑到网吧去,研究女性人体,或者看一段电视剧消愁解闷。
我被自己说服了,我迈步,但我发现,我的脚步在阳奉阴违,它在不知羞耻地跟了上去。
险恶的积雪放慢了我们的脚步,我跟她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这是她从前不常走的路,大概是要和从前的感情一刀两断吧。过了一片令人尴尬的红灯区,又过了一条鬼祟的窄巷,前边就是商业街了,五花八门的杂音不断叠加上来,我的胆子壮大起来,步伐在加快,没一会儿,我们的差距缩小了,于此同时,她的孤独也越发清晰无误了。
好几次,我产生了上前的冲动,但又被傲慢所阻。我要等着她主动在脑海里打捞我,这也许要花一点时间。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也许更久……
沮丧拖慢了我的步伐,我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任由她快马加鞭,绝尘而去。
也许我的孤独是自作自受,也许我们到此为止了。
这无疾而终的恋曲。
那些一拥而上的男生,总有一人,会在某个天时地利的机缘下,钻进她的心门吧?也许,这孤寂的背影,不久后就要被别人温暖,环抱。
也许,再不奋发,就要追悔莫及。
但是越这样想,就越懒得行动。电影看多了,满脑子都是消极的画面。她的背影已远到陌生。也许有天,会彻底淡出我的脑海吧。我有一个错觉,今天的目送,将是别离。
正想着,耳边响起几声大笑,笑的我心惊胆战。是身旁的一对情侣,那女生正被她的男友逗得前仰后合,傻笑声像鞭子轻拍着我的后背。
我产生跑的冲动。
我跑了起来。然后,惊讶发现,我们的距离并不遥远。不到半分钟的时间,我又赶上了她。我们的距离不到二十米,不,确切说,大概只有十米左右。就像刚才一样,而我还没想清楚见面要说的话。
应该责问吗?还是体贴的问候?或者装作是一次偶遇。
她会喜出望外,还是冷淡?我无法忍受冷淡。哪怕是一丝的敷衍,都会令我感到难忍。
踟蹰间,我又停下脚步。
我们的距离又开始拉远。又是这样,我始终落在她的后面,我始终要做一个浅尝辄止的目送者。
这样沮丧想着。
突然,什么东西猛推了一下,不是意识,不是情绪,是一股鲜活的力量,那力量没有戛然而止,而是凶猛地抵着我的后背,我发足狂奔,被这突如其来的参与者不断推向前方。
和她的距离不足数米,眼看,就要靠在一起,就要扑在她身上了,我面红耳赤,想喝令那手停下来。
但我喊不出声。
就在进退维谷之际,那手忽然加大了力度,我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她已经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狼狈起身的我。
“你在跟着我?”
我尴尬地点了点头。
她不说话,低下头,想入非非。
“我怕那只鬼跟着你。”
“哪一只?”
“就是纠缠付君的那只。”
“真的有鬼啊。”她淡淡地说,目光里没有遗憾。
“嗯。那天,好像从付君身上出来了。”
“是吗?难怪,他现在变得开朗了。”
“你后悔了吗?”
“不。”她微笑着摇头。
“这样对我们来说都好。”
“是吗?”
“在跟着吗?”
“什么?”
“那只鬼。”
“不,它没跟着,我只是以防万一。”
“你真老实。”她笑了。
我有点生气。
“你们打架了吧?”
“你怎么知道?”
“付君都和我说了,你的脸上还有淤青。”
“嗯,打得不好看。太丢人了。”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反正他的拳头也不疼。”
“还是太麻烦你了。”
“不用跟我这么客气。”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句。
“嗯,那补偿我一下吧。”
“行,你说吧。”
“和我接吻吧。”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而我,我已经惨无人色,我向你们保证,我没想到自己会这样讲话的。
是鬼作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