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今天怎么感觉怪怪的？”沈佳音歪着脑袋，挑起两叶好看的眉。
沈应并不慌张，装作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敲她一下，“哪里怪？”
少女捂着脑袋继续盯着他脸细瞧，“就是，就是觉得怪，是了，你的眼神跟平常不一样。”
沈应轻笑出声，心里已然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轻松，“平常二哥眼神是什么样的？”
“我说不上来，”沈佳音眉头越皱越深，“我只是觉得你眼里没什么活气，看起来很陌生。”
沈应暗自警醒，这妞已经开始生疑，在证明清白之前，反倒不能放她走了，打起精神小心应对，“你要是知道我快死了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沈佳音打了他一下，“呸！年纪轻轻，说这些不吉利知道么？”
“娘不让出门，整天对着这堆之乎者也，迟早会活活闷死。”
“叫你好好读书，那是为你好！不像我……”
沈应把书重重摔在桌上，“整天为我好为我好，谁稀罕？除了逼我做不喜欢的事，还会什么。”
沈佳音吓一大跳，连忙捡回书本，“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还不成么？”
“自己玩去。”
“才不要！”沈佳音咕哝道，黑白分明的眼珠一转，趴在他肩膀上，用充满诱惑的声音在耳边道，“二哥读书苦闷，要不要人家陪你做点有意思的事纾解心情？”
沈应抬头看向房顶，语带感慨地道：“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就成大姑娘了，娘今早跟我提过一嘴，说要尽快给你找个人家，也不知道谁有幸做那新郎官。”
沈佳音似惊似惧、似羞似恼，一张脸蓦地泼了血似的红起来，大声道：“谁要嫁人了？我的志向是闯荡江湖惩恶扬善，成为扬名天下的女侠。”拔腿向外奔逃，门口昂起下巴怒道，“上次你亲口答应送我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算数，你不害臊。”
房门砰一声关牢，少女的姿影和沈应的笑容一同消失，这小妞明显已经起疑，虽不至于立刻想到二哥被人杀死掉包，可再让她纠缠不清，难保不会败露，床头暗格拿了七八碎两银子出门，寒风扑面空气冷冽，房顶假山覆盖一层薄雪，穿过月门遇到四福，他吃惊地道：“公子要出门？”
“嗯。”四福跟随沈岩多年，但他是个下人，只要保持距离即可避免露馅。
四福苦着脸道：“可，可现在还在上午啊，夫人刚还吩咐公子温习功课，不准外出。”
“你在家呆着！娘要问起就说我闷得慌，出去走走。”
听这意思是要独自出门，四福脸色更苦，想找个理由让主子把自己带上，可看他一副“少废话，没得商量”的神情，也不敢开口央求，吃了黄连一样，整张脸都皱起来，期期艾艾道：“那，那公子在外当心，记得早点回来。”
走街串巷找铁匠铺，连问六家也没买到合适的宝剑，踏遍半个城，走进一家名叫唐记铁器的铺子，门口有个壮汉精赤上身发狠叮邦叮邦挥抡铁锤，可那铁砧上什么也没有，进去看了一圈，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样样齐全，做工也精细，从西面墙上取下一把短剑，剑鞘是犀牛皮饰以铜箍，剑格呈花蔓形，抽出来比划比划，重量适中长短得当，舞起来轻灵顺畅，料想沈佳音一定喜欢，“这把剑多少钱。”问了两遍，壮汉只顾打铁，第三遍把他惹毛了，“吵什么吵？”抡起铁锤狠狠砸出炸破耳膜的暴响。
沈应耳朵而吱吱鸣叫，“你是掌柜？”
“怎么？不像？”壮汉挺起胸膛，瞪起牛眼蛮横道。
“这把剑我要了。”
“不卖！”壮汉不耐烦地挥手。
好不容易找到个看得上眼的，沈应不想放弃，“开门迎客，怎么不做买卖？”
壮汉顿时火冒三丈，横眉竖眼地骂道：“不卖就是不卖！再啰嗦，我一锤下去敲碎你脑瓜。”
周围人多眼杂，沈应也不好明抢，不失礼数地道：“唐家乱披风锤法远近闻名，一把刀用三代，在下慕名而来，还请行个方便。”
壮汉脸色稍缓，冷哼道：“今天不做买卖！我那死鬼老爹昨晚冻死了，他平常听不见打铁声就醒不来，所以，我敲个动静唤他一唤，没心思做买卖。”
沈应瞧他不是个能说动的主儿，眼里忽然溢满泪水，怀抱短剑呜呜大哭起来，他可这一哭，倒把壮汉弄得手足无措，抹一把汗水叫道：“我说书生，我爹死了，你哭个什么劲？”
沈应抹着眼泪道：“兄台有所不知，我娘……我娘她，昨晚也冻死了。”
“原来如此。”壮汉脸色更为和缓，长长叹了口气，“这天太邪门了，昨晚雪又不大，怎么会冻死人呢？”沈应心头一动，想起昨晚张华庭所说，不由疑窦丛生，“我娘，我娘打小志向闯荡江湖惩恶扬善，成为扬名天下的女侠，可惜没嫁人前有爹娘管，嫁了人有姑婆管，到死也没能如愿，我就想着买把剑给她陪葬，她生前说城西唐记铁器的剑最好，我一大早就赶过来，没想到，没想到……”
“好了，好了。”打铁汉子咽了口唾沫，实在受不了一个大男人掉哭哭啼啼，“男子汉大丈夫，动不动挤马尿像什么样子，你有这份孝心，我不能不成全，这买卖我接了，十两银子拿走。”
沈应放声大哭，捶胸顿足好不凄惨，壮汉呼哧呼哧挠挠头顶，一锤砸在铁砧上，撵鸡一样挥手怒道：“哭哭哭，哭个屁啊，拿了东西快走，快走！”
“可是，可是……”沈应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眼泪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掉，“可是我只有八两银子，我看你这么冷的天还光着膀子，要不，我把衣服当给你。”
这书生倒是个实在人，壮汉恼不起来，“八两就八两，也不要你衣服，文文弱弱瘦鸡一只，没有衣服御寒怎么行？”
“那怎么行？子曰……”
“曰你娘个头，你哪儿那么多废话？”壮汉对他的好感顿时没影了，挥舞铁锤怒气冲冲吼道，“滚！快滚！”
“是，是。”沈应赶紧掏出银子放在案台上，拿了短剑就跑，原本想去杨柳枝巷去侯归里家探探消息，但忆起翟素云和张华庭都再三交待最近几日不要动用内气，便打消了心思，一股肉香飘来，空肚子立刻咕咕噜噜大响，于是拐进右边朝南而开的醉梦楼，伙计见他衣着气度不凡，点头哈腰把他引上二楼，拣个靠窗的桌子，反正身上没钱，要了一大桌子好菜。
吃到一半，上来一对鹑衣百结的爷孙，老头满面沧桑瘦筋趴骨，孙女娇怯羸弱脸有饥色，老头团团作个揖，取下一支竹箫呜呜咽咽吹奏起来，那女孩一手牵着爷爷衣服，放开歌喉，初时还有些怯懦，几句之后平顺多了，清亮婉转的嗓音带着些许颤抖，听来分外悲凉。
唱到一半，突然被嘭一声大响打断！
沈应抬眼看去，东面桌上一名年轻公子一掌拍在桌面，脚踩板凳立起，指着爷孙斥骂，“兀那贱姓刁民，呜呜嗷嗷哭哭啼啼，吹得什么玩意唱得什么东西，本公子好好一场雅兴都被你们坏光了。”
小女孩吓得躲到长辈身后，哇的大哭起来，老爷子又是打躬又是作揖，陪笑道：“小老儿家道中落，无处安身，不得已带着孙女四下漂泊，卖艺卖唱赚几个钱，搅扰老爷雅兴实在不该，几位莫怪，莫怪。”
“阿爷，阿爷……”小女孩泪眼模糊地摇晃老爷子胳膊，用轻颤娇脆的声音道，“绮绮唱得不好吗？”
年轻公子一脸嫌恶，不过这幼小女童梨花带雨的可爱模样倒确实惹人怜爱，哗的抖开折扇装模作样摇一摇，“看你这老头可怜，本公子就不作计较。”
老爷子感激涕零，“多谢公子爷宽宏大量。”
“我府上正好缺少几个花匠苦力，虽然辛苦了些，总比你在外抛头露面餐风露宿要好许多，我问你，你可愿意投奔？”
席间不少食客，原本看不惯这富家公子做派此时也暗暗点头，心道错怪了人家。
老爷子看看自己孙女，饱受风霜的眼中露出悲伤痛色，却缓慢坚定地摇头，“小老儿不懂礼数言行粗鄙，身子骨也不硬朗，不敢接这差事，公子爷好意心领了。”
那年轻公子没想到这老东西竟然不给面子，阴沉沉地露出冷意，“老东西，你这孙女年龄尚小，何苦让她跟着你一起吃苦受罪？假使你突然暴死街头，她该如何是好？”
“胡说，阿爷不会死的……”小女孩鼓足勇气大声说道，但看到年轻公子莫测难明的笑容，没来由一阵心悸，声音也小了下去。
年轻公子嘿嘿邪笑，“小丫头倒是乖巧孝顺，跟我回去吃好的、穿好的，好不好？”此言一出，看向他的许多目光中立刻充满着鄙夷不齿之意，嗤笑声、低骂声四下窃响。
老爷子把孙女拉到身后，“这孩子命苦，没有那个福分。”拉了孙女就要逃走。
年轻公子目色阴冷，一掀桌子叫道：“不识抬举的东西！本公子看上的玩意，还没有弄不到手的。”
“站住了！”同桌三人起身大喝，“那污滥老匹夫，你可知道我家主上是谁？”
另一人朝北边拱手，傲气凌人地接口，“我家主上是白玉山庄沈家嫡子，沈岩沈少庄主。”
四周“咦”“啊”“哦”“哼”此起彼伏，说咦的感到奇怪，说啊的大惊失色，说哦的有恍然大悟之意，说哼的尽怀鄙夷之情，一时肃静无声，沈应没料到自己这如真包换的冒牌货会遇到另一个冒牌货，一口菜汤差点喷出。
老爷子一脸惊容，急忙跪下，“原来是白玉山庄沈公子，小老儿有眼无珠，失敬，失敬。”
冒牌沈岩目光阴冷，嗓音低沉，“老家伙，这小丫头老子要了。”
老爷子摩挲着孙女脑袋还在迟疑，就听南边那汉子捧着脑勺长声痛叫，几名同伴诡异对视一眼，立刻勃然大怒地叫嚣，“好胆！敢在沈岩沈公子面前放肆，不想活了！”
沈应扯起嗓门大喊，“来人啦！白玉山庄沈峻杀人啦！”这些人一再强调自己身份，沈应哪里还猜不到他们多半受沈峻指使，出来败坏他名声，只是沈峻向来眼高于顶，视庄主之位为囊中之物，从不把沈岩看在眼里，忽然使出这等下三滥的损招，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不管了，端起豆腐汤泼去，几人烫得叽哇乱叫，沈应几张桌上来回躲，一边闪避追打，一边逃出酒楼咋咋呼呼大叫，“沈峻这狗贼昨晚把他爹毒死了，他要造反！”
“沈岩”鼻子都气歪了，脸红脖子粗地大吼，“老子是沈岩，不是沈峻，给我打，打死他，哎哟！小狗，敢找大爷不痛快，你……哎哟！没用的东西，追！”假冒沈岩在外欺男霸女、寻衅滋事，败坏他名声，这本来是件极简单差事，谁想竟会碰上这种变故，一时想死的心都有，这个杂碎，看我不把你碎尸万段，踢开挡路的食客怒追上去。
“让开！让开！”四个人怒气冲冲硬是在人群中撞开一条路，一路鸡飞狗跳，不知掀翻了多少个货摊，推倒了多少路人，可恨前边那家伙滑不留手，跟老鼠似的到处乱窜，一边跑一边嚷嚷，“沈峻跟侯归里婆娘勾搭成奸，要杀人灭口哇……”
“沈岩”气得跳脚，“你们两个到从两边绕过去堵住巷口。”
“呼”“呼”沈应靠墙大口喘气，腿脚就灌了铅似的又沉又重，回头一瞧，那些人仍然锲而不舍的坠在后边，暗道不好，拐一个弯，一头扎进窄巷子，背后几个家伙边追边喊着“别跑”“站住”，沈应推倒靠在墙边的竹竿，打得几个家伙手忙脚乱，跑出两步，一堵丈余高的黑墙立前边。
“沈岩”双手撑着膝盖，埋头喘大气，笑眯眯地道：“跑啊，你个……呼呼，你个小畜生，倒是接着跑啊。”
“几位好汉追我一路，不知有什么见教。”
“嘿哟，还给老子装傻！”“沈岩”直气得发笑，“死到临头还不老实，卸他两条胳膊再说。”
沈应心道不动手是不行了，拔出短剑准备宰了这几个杂碎，忽然瞧见旁边宅院钻出一人，眼睛一亮，神色大喜地叫道：“爹！爹，你去哪里了？我找得你好苦。”那乞丐鬼鬼祟祟钻出门，手捧一只偷来的肥鸡满脸陶醉的吸嗅香气，猛听有人管他叫爹，愣了半晌没反应过来，“爹！我可找到你了。”沈应抱住他腿痛哭。
乞丐摸不着头脑，一脚把他踢开，“去去去，谁是你爹？”
“爹！你不能这样啊，孩儿知道错了。”沈应抓住他衣角不松手，“孩儿知道错了，孩儿不该听那贱人挑拨把你老人家赶出去，更不该打断你老人的腿，我不是人，我是畜生，你就原谅孩儿这次，跟孩儿回去吧，孩儿一定好好孝敬你，一日三餐好酒好肉伺候。”
“老东西，这是你儿子？”
老乞丐咽了口唾沫，心想跟这傻子混个“一日三餐好酒好肉”倒也不坏，愣神道：“你们是谁？”对面这帮混蛋实在嚣张，连大人面子也不给，狞笑一声，二话不说挥拳就打。
老丐被人一拳揍在脸上，一瘸一拐地后退，叫道：“做什么！你们打错人了，我不认识这家伙，你们……哎哟！”
拳头雨点般落在两人身上，沈应护住头脸叫道：“不要打我爹，不要打我爹，要打打我吧。”
“哟！还是个孝子。”“沈岩”一头汤水打湿的头发披散下来，重重踹他几脚尚不解气，捡起地上短剑，狞声道，“那就先杀你爹，再杀你！”
“爹，你还等什么？快使绝招啊，你不是会武功吗？”这老丐当初在无尘寺门前见过，腿瘸了还能镇服那些乞丐，当然不是靠嘴皮子，可没想到这么不济事，被人揍得直叫娘。
正犹豫着要不要用武功，巷口忽然响起一声粗喊，“官差来了，跑哇。”
“沈岩”面色一慌，又踢他两脚，啐道：“娘的，算你小子走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