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感稍微减轻,虚弱干渴顿时冒出来,打算去倒点水喝,起身时眼前突然一黑,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一软,咕咚昏倒在地。
呜呜咽咽哭声低低萦绕,醒来首先入眼的是张华庭苍老面容,他坐在床边诊脉,眉毛揉成一团,胡须扯断好几根,迟迟不敢下结论,在他右侧,胡氏攫紧手绢默默垂泪,四福含腰驼背,拉不出屎般一脸悲痛。
“水……”沈应喉咙里发出粗糙沙哑的声音。
“儿子!”胡氏扑过来抓住他手,眼泪断线珠子般噗嗒噗嗒落在衾被上,声音又快又短,“我儿醒了,我儿醒过来了,娘在这儿,别怕,哪里不舒服跟娘说!”
“我要喝水。”
“水?好,好。”胡氏慌忙去桌上倒水,打翻两个杯子才倒了一杯温水端来。
沈应撑坐起来,左手茶杯一口气喝完,“还要吗?”胡氏轻声问道。
沈应缓缓摇头,太阳穴鼓胀疼痛,平躺稍微舒缓一点,看他虚弱不支的样子,胡氏刚止住的泪水又盈湿眼眶,替他擦去汗水梳理乱发,扭头问张华庭,“我儿究竟怎么了?昨天还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了?”
“夫人莫要惊慌!”张华庭随口安慰,问沈应都有什么症状,有什么感觉,小心拿起他肿胀的右手看了又看,从背后药童手里接过针包,取出一根八寸银针刺入合谷穴轻轻碾动片刻拔出,迎着光亮看了半晌,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喃喃道,“古怪!这症状倒像是……”
胡氏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大气不敢出,生怕惊扰医者思绪,等了好一会儿,老头却慢腾腾地收拾器具摇头,“惭愧!老朽医术低微,实在无从下手。”
胡氏身体一晃险些昏厥过去,两个丫鬟急忙扶住她站稳脚跟,胡氏缓过神,一把推开她们,一膝盖跪在张华庭面前,捉着他脚踝绝望大哭,“救他,求你救救他。”
“使不得!”张华庭慌忙将她托起,一脸苦笑道,“非是老朽不肯,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你胡说!”胡氏只是摇头,死死抓住他不放手,泪如泉涌地凄厉大叫,“你是城里最好的大夫,怎么可能连你都没有办法?你怕治好我儿子,冯氏那贱人会怪罪你是不是?哈哈,你们一个个巴不得我儿死,你们……”
眼看胡氏又哭又笑状如疯魔,越说越不成体统,沈应提声叫住,转向张华庭,“张老也没有办法?”
张华庭轻轻摇头,迟疑道:“庄主手中,或有一线生机。”
沈应知道所谓生机不外是指渡劫石,几乎立马认定这老头就是暗处黑手。
“他?”胡氏一屁股坐下,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沈源鸣要知道她儿子病倒不能医,不敲锣打鼓大肆庆祝就不错了,怎么可能会救他。
张华庭好像没看见她脸上纠结神色,继续道:“庄主见多识广,如果连他也瞧不出所以然,那……”说到这里停住,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傻子都听得出,胡氏激灵灵打个寒颤,“腾”一下站起,“我,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求庄主,张老稍待片刻,四福照顾好我儿。”
“是,是,夫人放心。”四福舂米棍似的连连点头。
等胡氏着急忙慌地离开,沈应摆手吩咐四福去沏壶热茶,张华庭人精,一看就知道这位有话要说,让药童去门外候着,支开不相干的人,沈应转头看向张华庭,“张老想用我的命逼迫庄主拿出渡劫石?”
“所以老朽才不愿意开口啊,早知道你会这么推想。”张华庭无可奈何地摇头,“首先,如果沈源鸣这么容易就范,渡劫石十年前就该现世了,毕竟沈岳的命比你金贵百倍!其次,果真用这种伎俩,挑你这既不讨喜、又没什么分量,甚至还有可能抢人家亲儿子宝座的侄子下手未免也太过愚蠢了。”
沈应心中晃过一个念头,十年前那场瘟疫很可能就是这老家伙搞出来的,想到“沈应”这重身份有可能被他拿来做文章,有必要提前把话说清楚,“如果身份暴露,你我之间的盟友关系自动解除,比起苟延残喘多活几天,我更不愿意被人看到真实的样子。”
“你真实的样子是什么样子?”张华庭似笑非笑,“与其无端揣测盟友,不如仔细想想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再想想一会儿怎么应付沈源鸣,他可不是不像我老眼昏花容易糊弄。”
近来见过的人、发生的事在脑海里书画般一页页飞快翻过,要说得罪的人,远的有无尘寺、刘纲、侯归里、曹兴,近的有沈峻一家子,昨天又得罪一大帮——假冒沈岩的几个泼皮、瘸腿老丐、布行掌柜……细细一想,还是沈峻嫌疑最重,他见败坏沈岩名声的诡计没能奏效,气急败坏之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他除掉,因为实在恨之入骨,所以要他受尽折磨而死,如果这种猜测属实,那他必定对这一手信心十足,即使庄主亲至也多半是白费力气,问题是沈峻那草包真有这么大胆子?眼望帐顶许久,沈应声腔平缓地道:“没救了?”
张华庭垂下眼皮,“老朽行医六十余年,什么疑难杂症没见过?再邪门的顽症、再棘手的病人也有几分把握试上一试,可你这怪症却叫人无从下手,你手上那鬼东西好像是个活物,一直在吞噬你体内所剩无几的精元,照此下去,旬日之间,你便会耗尽神火,届时大罗神仙也无可奈何。”
沈应举起肿成熊掌的右手,端详掌心丑恶黑斑,“现在不疼了。”
“老朽给你服过止痛药物,另用银针截脉之法暂时封闭了穴道,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法,时效一过,又会卷土重来!”
枯冷寒意遍袭全身,一刹那转过许多念头,最终汇成一句话,如果真无药可救,至少要把该做的事情做完、该还的恩情还完。
“公子爷!”四福进屋通报,说庄主来了,沈应心里顿时说不出什么滋味,张华庭略带警告地瞥他一眼,从容起身出去迎接,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快速靠近,一名轻袍缓带的中年男子在胡氏等人簇拥下闪进屋来,朝张老颔首致意,马不停蹄奔到床边,进入沈应视线内的面孔明显怔了一下,多年不见,父亲样子并没有太大改变,只是颌下多出一簇胡须,平添几分雍容儒雅的神采,沈应挣扎起身,低头唤了一声“庄主”。
“傻孩子,该叫大伯啊。”胡氏急忙朝儿子使眼色。
“躺着吧,无需多礼。”沈源鸣抬手阻止沈应起身,亲切柔和的态度令人如沐春风,融如暖阳的嗓音自有一种让人安心信服的力量,然而沈应却只逐渐清晰感知到越发强烈的危机和压力,那双深邃莫测的眼眸自进屋起就再没有挪开过,在其不动声色地注视下,不禁对自己伪装产生怀疑,感觉所有掩饰都形同虚设,所有秘密都已被人所知,甚至有种当场掀开被子逃跑的冲动,这种压迫和恐惧感即使在邬曼辞身上也没有表现得如此强烈。
“大伯!”沈应低下头不敢看他,勉力稳住心神,可心脏却不可抑止地怦怦大跳,荒鬼一定是死在他手上。
沈源鸣微笑中似有深意,目光终于转移到他红中带黑的右手上,一看之下,他再次皱了眉。
胡氏心凉半截,趴在床前惶惶哭泣,“这孩子犯了什么过错,偏要遭这种罪?老毛病还没见痊,又摊上这种怪症,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叫我怎么活。”
“弟妹莫要心急,容我先看看再说。”沈源鸣温言宽慰,把沈应右手翻过来,并指划出一条寸许长的口子,食指蘸了一滴鲜血碾开观色,放在鼻端闻嗅辨味,而后面无表情地取来布巾擦手,“什么感觉?”
“痛!”沈应屏住呼吸,嗓音也紧绷绷的,不敢丝毫放松,虽然该叫一声父亲,可他只觉得异常陌生。
“什么时候开始的?”
“昨晚后半夜,刚开始只是轻微灼痛,后来越演越烈,痛得无法入睡。”
胡氏听得心如刀割,轻抚儿子面颊,泪水不住下落。
“你当真不知道怎么回事?”
沈应摇头,沈源鸣目光移开,转向对张华庭,“张老怎么看。”
“惭愧!”张华庭一脸羞愧,“老朽从来没见过如此凶猛险恶的怪症,一点头绪也无。”
沈源鸣下颚轻点,抬眼看着沈应,“这叫嗜血咒,是极其歹毒的咒术,昨天你做过什么,一五一十说给我听,不要隐瞒。”
“咒术?”沈应心头一阵悸动,定了定神,轻声叙说昨天发生的事,只说在家闷得慌,想出去透透气,布行那档子事也没脸说,自己栽赃沈峻当然也没提,听说有人假扮他在外欺男霸女胡作非为,胡氏气得粉脸发白,要不是庄主当面,肯定撒火大怒。
沈源鸣神色微动,“你可认得那几个冒充之人?”
沈应摇头,继续描述几人恶行,只说那乞丐被连累遭打,气不过找他发火,沈源鸣听后久久凝眉不语,张华庭沉吟道:“可能是那几个泼皮。”
“不是他们!”沈源鸣摇摇头,缓慢而笃定地道,“是那个女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