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沈庄主的判断,沈应心下一愣,那个叫绮绮的小女孩虽然刁蛮古怪,但毕竟只有八九岁,所以从来没有往她身上怀疑,如今仔细回想,确实有很多怪异之处,“应该是她。”
“哦?”沈源鸣道,“你想起什么来了?”
“她说我欠她一条命,应该给她磕几个头,但我没当真,她当时很生气,走的时候朝我手心吐了一粒果核,还说……”
“还说什么?”
沈应留了个心眼,把后半句原话隐去,“还说惹恼她没好下场。”
“这就是了……”
胡氏尖声叫道:“天杀的妖女,兄长,快,快派人把她抓回来。”
沈源鸣挥退房中一干丫鬟仆人,“如果仅仅是为解咒,大可不必去找她,嗜血咒虽然棘手,但也不是不能化解。”
胡氏知道他还有话没说,心里往坏处揣摩,强做喜色道:“那,那还等什么,快动手呀。”
“事情没这么简单!如果他自己解的,倒也无妨,可要是我替他解,无异于挑衅,假若因此激怒对方,后果白玉山庄承受不起。”
“我还以为什么事。”胡氏发出一阵低沉笑声,声中尽是讥讽之意,“白玉山庄屹立数百年,门中高手如云,居然被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吓得缩手缩脚。”
“你懂什么?”沈庄主冷冷低吼,“要是寻常江湖恩怨,白玉山庄自然不惧,可这是异人之术,稍有不慎,就是家破人亡的下场。”
惊恐之色一点点在张华庭脸上堆积,“庄主说的异人之术,难道是指巫术?”
“巫术?”沈源鸣皱了一下眉,无可奈何地点头,“就当是吧!”
“晋国以南深山大泽中生活着一些未开化的蛮荒部族,他们传承上古巫道,豢养血蛊毒虫,能用死尸和魂魄召唤出邪灵邪煞,性格乖戾残忍狠毒,一旦结下仇怨不死不休,如果真是他们所为,事情就麻烦了。”
胡氏双腿发软的瘫倒在地,她嘴唇抖动着,眼神绝望无助地四处游离,“我儿,我儿没救了?”
“无需惊慌。”沈源鸣叹着气把胡氏扶起,安慰道,“方才我已经看过,眼下没有性命之忧。”
“可是……”胡氏眼泪扑簌簌落下,痛心地抚摸着沈应鬓角,心道这孩子不知道忍受着多大的痛苦,憔悴成这副模样,连头发都白了许多。
“我没事!”沈应倒很平静,那女童既然指点去无尘寺找她,事情应该还有转圜余地,只不过再此之前要吃些苦头罢了。
沈源鸣道:“你把那个女孩的衣着、容貌、神情详细描述一遍。”
“是。”沈应回忆着把她的样子从头到脚没有一点遗漏的仔细描述出来,沈源鸣一言不发地转身到书桌前铺开白纸,胡氏过来磨墨,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后,沈庄主放下毫笔,拿起来画像吹吹然后给沈应看,“你看看是不是这个样子?”
“脸没有这么圆,眼睛更大更灵动,神态傲气凌人。”
沈源鸣重新画一张,这回与真人至少七分相似,沈源鸣收好画像,“稍后我会着亲信之人暗中查访,找到她,我与你登门拜访,既没有深仇大恨,又没有利益冲突,料想只是略施惩戒而已。”
“是,一切听凭大伯做主。”
胡氏感激涕零,“都怪这小王八蛋不懂事,让兄长劳心费神,过意不去,回头一定好好管教。”忽见沈应面目扭曲,死死咬住牙关,扼住右腕缩成一团,慌神大叫,“岩儿!岩儿!又开始痛了么?”
沈源鸣上前查看,只见他右手上的黑斑活物一样抽搐鼓动,周围延伸出来的黑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上手背,整个看起就像一只抓住猎物的剧毒蜘蛛,令人不寒而栗,张华庭伸长脖子看了一眼,缓声道:“大概是药效过了吧。”说完又勾起脑袋。
“嗜血咒吞噬精髓!”
胡氏惊骇地瞪大眼睛,继而心疼地搂着儿子掉泪,“他这么痛苦,要不,就给他解了吧,等见到那小妖女,磕头赔礼就是。”
沈源鸣心中盛怒,一为这馊主意,二为这句无知无畏的“小妖女”,理都不想理睬,挥手让她退到一边,深深吸气,整个人气势一变,仿佛利剑般凌厉肃杀,双手变幻手印互抱阴阳,嘴唇飞快张动念念有词,旁侧三人正觉奇妙,忽然愕睁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一团血色玄光掌间凭空浮现,随着光球逐渐变大,一股令人胆寒的古怪波动肆无忌惮扩散出来。
“不要动!”沈源鸣肃穆低喝,嘴唇紧闭目光奇亮,虚握光团猛然向他右手拍去,黑斑瞬间脱手变成魔物,张开血盆大口一下将光团吞没,几乎同时,十几条拇指粗细的诡异黑丝攒射飞出,电光火石扎进庄主手臂,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已然超乎理解,可却本能地感到其中凶险,胡氏情不自禁掩口“啊”的叫出声来,顿见庄主好像被蝎子蛰中,瞠目色变须发飞扬,脚下地砖嚯喇粉碎,几步外的桌子也炸成粉碎,杏子大的鼓胀圆球源源不断从连接庄主手臂的一端快速涌入本体,甚至还有清晰而欢快的吞咽声,胡氏哪里还看不出这鬼东西在吸食血液,骇得两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豆大的汗珠从沈源鸣额头往下淌,仅仅几个呼吸,他儒雅面孔就变得扭曲起来,体表玄光滚涌流泻,黑线对这层光芒极为忌惮,慌忙抽离退开,水草般不甘地挥舞摆动,化成一股螺旋缩回沈应掌心,“好厉害!”沈源鸣踉跄后退几步,大口大口地喘息,好半晌才缓过劲,“我刚才将它引出来喂了个半饱,短时内应该不会再发作。”
胡氏看儿子神色舒展,不似先前痛苦难忍,紧绷的心弦总算放松下来,千恩万谢感激不尽,实在没想到他为救这侄儿竟然这么卖力,沈源鸣疲惫地摆手,“此事切记保密,不可宣扬。”
几人都晓得轻重,无不凛然称是,沈庄主满意点头,叮嘱沈应安心休息,和张华庭起步往外走,“弟妹止步,一有消息我会立刻派人通知,庄上还有些事务处理,明日再来探望。”
胡氏把两人送到门外才返回儿子身旁,掖紧被脚,掏出丝帕替他擦拭汗渍,“饿不饿?想吃什么,娘吩咐厨房给你做。”
沈应虚弱摇头,“我想休息一会儿。”
“好,好。娘在这儿看着,要是哪里不舒服,尽管跟娘说。”
“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儿子这么乖巧体贴,胡氏鼻子一酸又要垂泪,忙用丝帕擦去,哽咽道:“睡吧,睡吧,我去厨房给你炖碗鸡汤,等你醒了喝。”
沈应点点头,闭上眼睛睡去,胡氏守在床边看了一会儿,起身轻轻关上房门,睡得朦朦胧胧时,隐约有人在嘤嘤抽泣,手指动了动,缓缓睁开眼醒来,转头看着床边哭得花猫似的泪人,弱声道:“不要哭!”
“对不起!”沈佳音握着他肿得发亮的右手,肩膀一耸一耸地哭道,“都怪我,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任性胡闹,非要让你给我买剑,也不会弄成这样,都是我不好……”
“我没事!”
沈佳音眼泪巴塔巴塔往下掉,“连张华庭都束手无策还没事!”
“四福告诉你的?”
沈佳音抽抽搭搭地点头,“他不肯说,我打掉了他门牙。”
沈应沉默片刻,“大伯也没有办法,我快死了。”
沈佳音愣了一下,扑在他身上大哭,“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
“谁都会死,我并不难过。”
“我不要,我不要。”沈佳音拳头敲打床榻,蒙着脸痛哭,忽然听到一阵断气似的笑声,抬头看去,二哥笑得换不气,恼怒地直起腰,“你笑什么?”
“好了,不逗你了,大伯已经给我解开,死不了的。”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已经不疼了,过两天就能消肿。”
沈佳音抱住他手狠狠咬了一口,这坏蛋真是可恶,白赚她这么多眼泪,把脸一抹,“骗子!”恼怒地瞪他一眼,过了一会儿,看他眼望帐顶怔怔出神,就道,“究竟谁要害你?”
沈应本来想说不知道,可念头一转改了主意,“记不记得跟你说过的那个小女孩。”
“她?”沈佳音露出难以理解的惊愕表情,“她为什么要害你?你不是打跑恶人救了她么?”
“这就是江湖!好人没好报,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孩,也有可能背后捅你一刀。”
沈佳音知道他又在宣扬江湖险恶那一套,好让自己放弃闯荡江湖的念头,不高兴地白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转到书桌前摊开,提笔写写画画,捧在手心等墨迹干透,得意洋洋道:“放心!这个仇本女侠替你报。”
沈应一把抢来,沈佳音急眼了,扑上来又抓又咬,“还给我,还给我!”瞧他已然翻开看到里面的内容,顿时泄气,嘴巴撅得老长,气鼓鼓地背对着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小册子封面歪歪扭扭写着“替天行道”四字,刚才写下的内容是某年某月某日“女童下毒加害二哥,来日寻她报仇”,往前翻,记载泼皮和乞丐轮番殴打他的事,他心下震动,继续向前翻开,有的记录抢她糖饼的恶人,有的记录克扣例钱的管家。
沈应举着“账本”,眼神越过那行“夜雨惊雷,呼兰绣作伴,不肯,伺机报复”,半晌才道:“你怕打雷?”
沈佳音涨红了脸,气恼地抢过册子胡乱揣进怀里,双手叉腰恼道:“笑话!本女侠会怕打雷?”
好歹也是沈家娘子,整天被下人欺负,晚上睡觉怕打雷连个伴都找不到,何等凄凉,“回去吧,这几天娘来的频繁,撞见又要骂你。”
沈佳音撇撇嘴,闷声道:“撞见就撞见,有什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