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钻进被窝继续睡觉,这一觉直睡到午后才被胡氏叫醒,看着儿子憔悴面孔柔声道:“起来活动活动,白天睡太多,晚上要睡不着的。”扶他坐起来,拍拍背心以免着凉。
右手依然肿胀,手心原本很吓人的乌黑斑块凝固,像一颗硬邦邦的黑痣,摸起来麻木木,帮他穿好衣服鞋子,拿着黄杨木梳给他梳头,看到儿子头上一夜增多的白发,胡氏心痛不已,抽抽鼻子训斥道:“早叫你不要出去瞎混,看你以后长不长记性。”系好发带,从厨房端来鸡汤、蒸白鱼、酱鸭掌等六七样吃食,“这些都是你平日最爱吃的,快趁热吃。”
沈应心事沉重,实在没有胃口,勉强吃了几口,喝光鸡汤放下碗,胡氏急道:“怎么只吃这么一点?早上都没吃,来听话,再吃点,这个江虾新鲜得很,还有这个白鱼,味道清淡爽口,生病就要多吃。”
“不吃了。”
胡氏向来不喜欢别人违拗,一听就不高兴起来,“叫你吃你就吃,扭扭捏捏做甚?”
沈应不想跟她争辩,又伸了几筷子,胡氏把东西都堆到装鸡汤的空碗里,左一句右一句连哄带骗让他吃,沈应吃到想吐,抬手把饭碗倒扣,胡氏大怒,要不看他遭罪,一巴掌就掴到脸上去了,脸皮发青地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多次几口撑死你啦?好吃的好喝的伺候着,还伺候出脾气了,冲我撒什么气?有气你冲那个给你下毒咒的妖女出啊,外面屁都不敢放,在老娘面前倒是凶狠,你就这么点能耐!上哪儿去?你给我站住!”
午后太阳软绵绵地照在花厅,沈应用汗巾裹起右手,背靠假山闭目养神,北风吹过池塘,干枯的莲叶嚓嚓作响,胡氏打旁边路过,气不打一出来地道:“你就在这儿多吹吹风,染上伤寒就快活了。”沈应置若罔闻,呆坐半个时辰,太阳被乌云遮住严实,气温迅速下降,风也渐渐急猛,起来回房睡觉,天色擦黑再次被胡氏叫醒,端来香汤让沈应漱口,摆上四样跟中午不同的菜肴,沈应肚子还是饱的,也没吃几口,鸡汤倒是喝了两碗,身上软绵绵提不起力气,眼皮沉重发困,一个呵欠连一个呵欠,干脆关门灭灯继续睡,后半夜时,猛然被一阵贯穿神经的剧痛刺醒,右手像被放在火上烧,骨头似乎都开了裂,庄主不是说不会发作?又一阵浪潮铺天盖地涌来,刀片一样快速不断地刮过神经,沈应扼住手腕凝住不动,大颗大颗的汗珠从脸上滑落,大约小半个时辰,疼痛终于渐渐退去,他湿漉漉倒在床上,身下被褥一片湿痕。
断断续续的剧痛持续整晚,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胡氏来探望,说起昨晚毒咒再次发作,胡氏脸色惨变,捧着儿子苍白消瘦的脸颊失声痛哭,说什么早知道他们一家子靠不住,还是沈应提醒,她才怒气冲冲地唤来四福,让他赶紧去请沈源鸣过来。
约过两盏茶,庄主匆忙赶来,身上练功服都没来得及换下,走近床前看看沈应右手,问来问去,也是疑惑不解。
“怎么会这样?不是说不会发作吗?”
沈源鸣脸色难看,“只有一种可能,对方施法增强了咒术,可以肯定的是那位给你下咒的小女孩没有走远。”
胡氏咬牙切齿面目狰狞,“这个妖女,她想要我儿的命不成?事到如今还有什么顾虑?兄长你不是说可以解咒,快替他解了吧。”
沈源鸣勃然变色,“你想让白玉山庄所有人都给他陪葬?”见这妇人眼泪汪汪着实可怜,放缓语气道,“对方修为在我之上,此法肯定不行的!”
“那,那你再喂它,再把它喂饱……”
还没说完,沈源鸣就开始摇头,“你没有发现吗?咒斑变得更大更凶了,我继续与她较劲,吃苦头的是你儿子,他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胡氏眼光慢慢黯淡下来,将儿子抱在怀里,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怎么会这样?难道只能眼睁睁看他受罪吗?派出去的人呢?找到她没有?找到那个小妖女没有?”
沈源鸣轻轻摇头,“我会加派人手。”
胡氏眼里聚集的光彩再次暗弱,失魂落魄地呢喃道:“要是找不到她怎么办。”她忽然抬起头,嘴唇哆嗦着,“要是找不到她,我儿,我儿……会怎样?”
沈源鸣转过身不去看她脸色,“嗜血咒吞噬精髓,即使身体健壮血气雄厚之人也熬不过七天。”
“不会的!”胡氏把沈应抱得紧紧的,右手掌心向前,像拦阻什么似的遮挡,发疯似的叠声大叫,“我不会让我儿子死掉的。”
沈源鸣目露怜悯,“如果找不到她,或是她不愿意解咒,倒还有一个办法可以保住性命。”
“什么办法?”
“把手砍掉。”
沈应还没作声,胡氏已经尖叫起来,“不行!”
“这是最坏的打算。”
胡氏惊恐地把儿子护在身后,把他手揣进怀里,“绝对不行,我不同意,谁也别想砍我儿子手。”
沈源鸣皱眉,“弟妹想好了,是要贤侄的命,还是要贤侄的手?”
胡氏泪如雨下,嘶声力竭地喊道:“我要我儿子的手。”
沈庄主暗中叹气,好言抚慰道:“现在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争论这些为时尚早,当务之急,还是赶快寻找施术之人。”
胡氏连连点头,下巴贴着儿子脑门,流泪道:“我儿别怕,不管怎样,娘一定想法救你。”
沈应道:“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等下我也出去找找。”
“也好,解铃还须系铃人,别人找不到她,说不定你可以。”沈源鸣点点头,胡氏原本想反对,但庄主都这么说了,想想也觉得有道理,就道:“带上四福,外出一定要当心。”
“知道了娘。”
沈源鸣不放心地叮嘱,“果真找到她,千万不要再惹恼人家了,那是连我都敬让的厉害人物。”
“是!”
胡氏把庄主送到门口,回来时沈应正在穿衣,因为右手不灵活,穿衣姿势别扭难看,想到假使儿子真的没了右手就会变成这样子,顿时觉得心慌意乱,吃过早饭,用白绸布包裹右手,怀揣胡氏拿出来作为给人赔礼的两张百两银票叫上四福出门。
天色阴沉昏暗,乌云还在聚拢加厚,预示着不久之后又会有一场雪,想到下雪,不由想起前两天城中许多老弱冻死的事,张华庭应该知道些什么,但他自己都快没了,更没心思好奇。
街上人来人往,个个都在为生计奔波,熟人互相招呼的兴致似乎也无,商贩吆喝叫卖的声音也懒洋洋的,掏出一两银子打发四福滚蛋,独自去无尘寺找人,可寺里寺外、庙前庙后找遍也没见到人影,找和尚打听也说没看见,心直往下沉,那杀千刀的小鬼耍他不成,拜托僧人帮忙留意,去那天吃饭的酒楼寻找一圈,最后连那条挨打的巷子也看过一遍,还是没找到人,沈源鸣说她没有走远,但江下城这么大,要找个人谈何容易。
刚要离开巷子,道口走出五个人,旁若无人大声说笑,一字排开、解开裤带对墙撒尿,沈应心道不是冤家不聚首,前两天到处找,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到侯归里一伙,尿到兴处,侯归里打个摆子,不经意间一扭头发现巷子还站着个人,眼睛闪闪一亮,扭身大声招呼道:“沈兄弟,真是好久不见啊!”他站在中间,一转身,右边捕快顿时被尿湿半边身子,那捕快大叫朝后躲,把他右边捕快左腿也浇湿一块,几人或笑或骂,吵成一团。
侯归里系好腰带热络地上前招呼,“昨晚梦见喜鹊喳喳叫,我就嘀咕着今天肯定有好事,没想到出门就遇见沈兄弟,沈兄弟最近可好?难得碰见一回,不如小弟做东,一起去兰香馆喝两盅如何?”
沈应微笑道:“侯捕头盛情相邀本不该拒绝,但这几天身体不舒服,大夫叮嘱不宜饮酒,改天我摆上两桌给兄弟们赔罪,到时几位老哥可不要推脱。”
侯归里故作不悦地道:“说什么罪不罪的,我瞧兄弟气色确实不太好,什么毛病?要不要紧?咦,你手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打翻茶壶烫的。”
侯归里关切地道:“严重吗?小弟家中有种药粉专治这种烫伤烧伤,效果奇好,兄弟你稍等片刻,小弟这就回去取来。”
“侯捕头心意我领了,小伤而已,岂敢让你大老远跑一趟?今日不巧,我还有事要办,先走一步,来日定找几位喝个痛快。”
“说定了,不许反悔。”
目送沈应远去,侯归里脸上灿烂笑容渐渐隐去,招手一挥,“哥几个兰香馆走着,大鼻子,你他娘的跟狗似的在哪儿乱闻什么呢?”
“不是啊,他,那个……”眼看侯归里又要发火,连忙凑到耳边低声吐露,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侯归里双肩一震,双眼陡地睁圆,鬼幽幽地转头盯视半晌,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凝声道:“你确定?这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头儿,你不信我的人,还不信我的鼻子?我敢拿人头担保,绝对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