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置胡屠夫妇尸身的卧房被火光照亮,火焰哔哔剥剥迅速蔓延到屋外,把四具尸体周围堆放的干柴引燃,烈焰越窜越高,咝咝怪啸着沿桌腿向上攀爬,房梁椽头焦糊发黑,噗冒出火苗,不过片刻功夫,整间房子都在大火中燃烧起来。
老鼠虫豸察觉不妙,纷纷从阴暗狭窄的洞穴钻出逃命,黑红火苗半空摇曳飞舞,照得沈应苍白面孔时明时暗,焦臭炙热的气浪推卷过来,烤得人面皮紧绷发痛,低咳退后时才注意到悄无声息伫立右侧的女子,她穿着鲜红色薄纱裙,蒸腾的热风把她黑发和裙角向后拉直,仿佛要随风飞走,沈应右膝着地跪拜,“师父。”
邬曼辞冷冷地打个寒颤,像从不愿提及的深沉噩梦中惊醒,语声凄婉又迷茫,“你……叫我什么?”
“大当家。”
邬曼辞轻轻颔首,秋水双眸中悲色消散,像拔出鞘的宝剑,慢慢变得坚定而锐利,声音也转笃定且不容置疑,“不要再叫我师父,我不会收你为徒,救你性命也好,传你功法也好,都是为了方便你替我做事,如果真做了你师父,很多事就不能让你做了。”
“是!”
“这是最后一个任务。”一个折叠整齐的暗黄色羊皮卷落在他面前,美眸犹如寒潭池水,她变回往常那般无法亲近的孤傲模样,再也找不出刚才那柔弱的痕迹,“有什么不清楚的趁早问。”
沈应摊开羊皮卷,借助火光小声读出上边的一行小字:“赴白玉山庄……取渡劫石……时限三个月……”短短几个字,像包含愤恨、憎怒、嫉妒、无奈、沮丧等诸种负面情绪的诅咒,让沈应感到伤口撕裂般的疼痛,抿一抿嘴唇,低下头问道:“渡劫石是什么。”
“不知道。”
“有什么特别之处,何等模样,何等大小。”
“不知道。”
“有什么用途?”
“能医白骨活死人,能延年益寿,能增长功力,能驱魔辟邪……”她停顿两个呼吸,“据说无所不能。”
“我在白玉山庄呆过五年,从来没有听过渡劫石。”
“这种宝物自然是小心翼翼隐瞒,怎么可能人尽皆知?它应该是在沈源鸣身上,别说他不会告诉你,就算说给你听,你当时还小,听不懂也不会放在心上。”
“如果真有这种可以医白骨活死人的东西,沈源鸣之子沈岳不会暴死,如果可以助人增长功力,沈源鸣本人不会武功平平,恕我直言,大当家不该轻信传言,更不该寄望这种虚渺之事!”
“好了!”沈应闻到泥土中的腥气,半晌才听见邬曼辞清冷果决的声调,“我不是来听你这些废话的。”又过一会儿,她声音稍软下来,“你可知道沈照桢?”
“白玉山庄创始人,早年从商,服食一株异参开窍,武功大进,任何招数只要看过一遍,都能演出七分,一身武艺出神入化,寿至一百零三,江湖人称铁臂仙人,自号冬溪先生。”
“仙人?”邬曼辞仰头大笑,脸上表情轻蔑至极,似乎对这个死去很多年的武林前辈半点好感也没有,“庸俗低贱之人、空活几个年头的老鬼,何德何能敢称仙人?这老鬼武功高、寿命长不假,但却不是因为吃过什么异参。”
“渡劫石?”
“不错。”邬曼辞表情淡淡的点头,眼里讥嘲之色更浓,“世人只知道他本是一介商贾,很少会想到这位英雄豪杰原是五云城发丘掘冢的盗墓贼,也是他造化,从一座上古大墓中得了一件奇物,从此金盆洗手,偷偷南迁江下、隐姓埋名做起商贾,凭借几分气魄胆略,买卖倒是做得有声有色,他赚得盆翻钵满,却拦了金刀门财路,没多久就被找上门打得只剩一口气,这老鬼不找郎中不吃药,把自己反锁密室,三天三夜开门出来变了个人似的,不但一身重伤痊愈,还成了武学奇才,功夫一日千里,连当时雄霸江下的金刀门也在他手下吃了大亏,折损众多高手后,不得不向一介商贾低头妥协,老鬼一雪前耻春风得意,又怕死后子孙后代被人报复,这才有了今日与金刀门分庭抗礼的白玉山庄。”
这些事沈应也是头一次听人说去,暗想沈照桢从古墓中得到的奇物必定就是渡劫石了,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此物随墓主人陪葬,有些诡怪稀奇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大当家是否可以断定沈照桢脱胎换骨与那渡劫石有关。”
邬曼辞定定看他半晌,轻叹道:“你终究还是在意白玉山庄。”
“我只是在想,这会不会是金刀门为借他人之手对付白玉山庄而故意制造出来的谣言。”
“你想多了,此事是沈照桢那老鬼亲口对我说起,不会有错,而且,可以断定的是,渡劫石就在沈源鸣书房内。”
沈应嘴唇动了动,“沈照桢已死去快四百年了。”
“死人也会说话,而且不会说谎,可惜,老不中用,忘了很多不该忘的东西,只记得有渡劫石这个东西,其他都很模糊。”
大概是沈照桢留下的手札、书信之类,沈应松了口气,思绪纷飞中,一个念头忽然跃出脑海,假如自己真活不久了,假如白玉山庄真有可以医治百病延寿续命的渡劫石,是不是可以拿来救命?随即又回到开头的疑问,如果沈源鸣手里有这种宝物,他没道理不拿来提升自己武功,长子沈岳也不会暴病而亡,大当家既然笃信无疑,那就只有三种可能:第一,渡劫石根本不在沈源鸣手里;第二,渡劫石是和大当家炼制的丹药一样不能重复使用的东西,被沈照桢用掉就没有了;第三,渡劫石因为某种限制,不能随意使用。无论哪种可能,都不是好消息。
“还有件事你需要知道,”邬曼辞双眸凝视翻滚舞卷的火舌,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渡劫石于我至关重要,原本是派给荒鬼的任务,可他去过之后就再也没能回来,荒鬼死后,我原本打算亲自去寻,但既已打草惊蛇,对方肯定有所防备,即使是我也不一定能到手,这种情况下,还不如派一个不起眼的人去,况且,怎么说你也是沈源鸣的儿子,就算暴露也不至死。”
沈应心脏猛地一缩,荒鬼当真死了?连他都被人杀了?听到最后一句,蓦然惊醒,“大当家放心,我一定竭尽所能。”心里悄悄下定决心,就算被当场抓住也不承认。
“你办事我放心。”邬曼辞露出一点笑意,“那么,按照风门惯例,你想留下什么心愿?如果你能活下来就永远封存,如果死了,我亲自替你完成。”
“嚯喇”房梁断裂,屋顶垮塌,大蓬火星飞升墨蓝色夜空,化成点点灰烬随风飘远,沈应斜首凝望,片刻后轻轻摇头,“没有。”
“哦?”邬曼辞扬了一下眉毛,语气透着好奇却没有多说,目光依然凝视着燃烧的房舍,忽然一声轻咦,随即右脚向前迈出,瞬息出现在火舌卷舞的大门前,熊熊火焰像蛇行草丛向两侧分开,邬曼辞红色裙袂飘扬,如同火中舞蹈的精魅,忽左忽右时进时退,轻巧避开倒塌的梁柱、掉落的椽头,以及地上肮脏恶心之物,她走到哪里,哪里的火焰就被压制得奄奄一息,等她前脚刚走,火苗又“呼”一下腾窜而起。
片刻后,一道极影破开屋顶闪身飞出,稳稳落在原地,身上不染纤尘,更不见半分火烧的痕迹,低头端详手中拳头大小、方方正正的黑石片刻,随手扔给沈应,“这东西你或许会感兴趣。”沈应双手接住,在火中焚烧这么久,入手依然冰凉,材质不是石头,不是漆玉,也不像镔铁,六面刻有铜钱大小圆形纹饰,精巧华美中透出一种玄妙飘逸之感,这种文雅瑰丽之物怎么会出现在胡屠家里?
“这个你拿着。”邬曼辞右手拇指和食指间夹着一个小巧的长颈瓷瓶,“昔年我行走江湖,遇到一位异人,她给了我这粒藏生丹,服下它可以封闭七窍六识,掩藏三魂七魄,外表看上去跟中毒而死没有任何差别,等六个时辰后药力消散,便能神气清醒生机复原,万一遇到凶险,可助你瞒天过海,逃过一劫。”
“如此贵重之物,我受之有愧,何况我本就该死,或许明天,或许三个月后就真死了,用不上此药。”沈应在“三个月”上稍微加重语气,想从邬曼辞脸上看出什么变化,可惜结果令他失望,邬曼辞和他一样,都是善于控制情绪掩藏自己的人,想察言观色并不容易。
“收起来吧!这丹炼制时出了差错,药效虽然不差,药力却在不断流逝,如你所见,它已经快失去效能了,等到完全失去光泽纹理,就会变成一撮毫无用处的药渣,否则也不会便宜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沈应收下丹药摇头。
“那好,我便送你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