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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约翰·纳吉尔大清早就被莎拉的敲门声惊醒,她给他送来了他的报纸。他浮皮潦草地浏览一遍,看完之后便把报纸往地板上一扔。有一则电讯称格拉德斯通[16]偶患感冒卧床两日现已霍然痊愈云云。纳吉尔将这则电讯又念了两遍,硬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接着他交叉双臂枕在脑后,闭目遐思,如此这般浮想联翩,他嘴巴里始终念念有词,大声地自言自语。他想道:

手上拿着一把露着刀刃的削铅笔刀在树林子里行走真够危险的。碰上个好歹一跤摔下去,那刀片就会哗啦一声割断你的血管,还不是一根而是两腕血管齐生生地割断,简直如同儿戏一样。卡尔森难道不是这样送掉性命了吗?说起这事儿,其实你在马甲衣兜里揣一个药瓶子到处走动也是危险万分的。说不定哪会儿你脚下一个踉跄倒在路上,药瓶子摔裂开来,玻璃碎片刺进你的身体里,于是毒药渗进你的血流里。真是天地虽大,莫不无处危机四伏,谁说不是呢,无论何时何地都会碰到危险。那又怎么样呢?不管怎样,出路倒有一条,那就是千万别摔跤——就像格拉德斯通那样走法。我可以想象得出来格拉德斯通走在路上的时候他那位机敏伶俐的管家的表情神态:千万不可让他脚下踏空一步,要同上帝携起手来庇佑他,免得此公一失足成千古恨。现如今他居然连偶患感冒这样的症候都能扛得过来,竟致霍然痊愈,可见此公福大命大,想必福寿绵长非要享尽人间富贵荣华之后才肯离开尘寰寿终正寝哩。

卡尔森牧师阁下,您为何把您的脸浸泡在水塘里呢?究竟是抱恨终天所以非要把临死挣扎的痛苦相遮掩起来呢,还是突兀变故,害得您慌张惊厥之中出此下策?这个问题至今还是个悬案,我们并无一定之见权且搁置起来再说。无论如何至少您所挑中的赴死时间不大合乎情理,不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更半夜,而就像一个怕黑的小孩一样偏偏挑中了一个光天化日,居然还是在烈日当顶的中午时分。您就这般模样躺在那里,手上还捏着一张临终遗言的字条。可怜的卡尔森,可怜的卡尔森哪!

还有为什么您偏偏相中了树林子来作为您从事这番辉煌而渺小的奉献牺牲的葬身之地呢?难道您对这片树林子情有独钟吗,还是死在这里要比死在田野里、大路上或者湖畔对您来说更为意味深长呢?“漫长的白天小男孩在森林里闲逛,啦啦啦啦。”[17]从约维克[18]一出去的路上就有瓦尔达尔[19]森林。你可以躺在那里悠闲打盹儿,忘却尘世间的烦恼。你也可以瞪大眼睛直怔怔地仰望着窎远的天空,拼命地偷窥天堂的奥秘。嘿嘿,你静下心来差不多可以听得见头顶上面在怎样低声细语地说三道四议论你。“那边的那个小子”,我的先慈太夫人的在天之灵数落道。“要是他这副德行也挤得进来的话,我当母亲的只好马上就走,离开这里,横竖得给他挪出窝儿来呀。”先母这一番家教庭训不打紧,便生生地堵死了我升入天堂的路。我好歹打了个哈哈,赶紧赔笑脸说道:“嗤,我哪能惊动打扰您老人家哪,千万可不敢叫我害得您老人家增添麻烦哇!”我这句话讲得很响,响得足以吸引住一两个女天使的注意,比方说冰清玉洁、端庄娴雅的睚鲁的闺女[20]和斯瓦伐·比昂松[21],哈哈哈。

我躺在这里放声大笑到底想干啥?真是见鬼,难道是扬扬自得的自尊情绪的表露不行!其实应该只有孩子们才许笑,还有很年轻的少女可以咯咯痴笑,除此之外谁也不许笑。笑声是类人猿留下来的残留物,笑声是从气管发出来的一股子令人讨厌而丢人现眼的怪声怪气。那是我给人家搔到痒处憋不住了才从我身体里某个部位喷发冲口而出的咯咯儿声。那个屠夫豪格有一回对我怎么说来着?豪格他笑起来粗声大气、腔调怪怪的,别有他自己的特色,他就凭了这笑声来拿乔摆谱儿,难道不是吗?他说是没有人能够发得出他那种气派的笑声来。

嘿,他有那么一个讨人喜欢的妞儿。那天我在街上碰见她,她手里拎着一个水桶,一边走一边哭。天在下雨,一不留神脚底呲溜滑了一下便把本来要去面包店买晚餐的钱弄丢了。我妈妈的在天之灵啊,您从天堂里望下来可曾看见我竟身无分文没有法子帮她转悲为喜?看到没有您的儿子仅仅因为身边没有一个奥尔来做好事而急得站在大街上拼命直揪自己的头发?这时候有一个乐队刚好经过,那个漂亮的教会女执事转过脸来朝我翻了个白眼,然后静悄悄地往家走去,她低沉着头,大概是为着方才对我翻白眼而过意不去。不过就在我怔神的那一刹那,一个长着连鬓胡子、头戴软檐毡帽的男人一把揪住了我的胳膊,要不然我就会给车撞倒辗死没命啦。我说的是我险些儿……

嘘……嘘……一、二、三;这钟声敲得真慢!四、五、六、七、八,什么已经八点钟了吗?九、十、嘿,才不是哩,十点钟了,那么我该起床啰!这钟声是哪里敲响的呢?难道是从酒吧间里传过来的吗?算啦,这无关紧要,一点也不要紧,毫无关系。昨天晚上酒吧间里那一出活剧岂非精彩,真是发噱逗趣。难道不是吗?米纽坦恩已经吓得在浑身打哆嗦,亏得我出手是在节骨眼儿上。要不然的话,他到头来非得把那杯掺着雪茄烟灰和火柴梗的酒喝下去不可。咳,那又怎么样呢?我请问你,你这个傲慢无礼、不顾脸面的粗痞:那又怎么样?我凭啥要去搅局,多管人家的闲事呢?再说我到底为了什么缘故要到这个小城镇里来呢?难道说是由于天地宇宙之间发生了这种或那种要命的天灾人祸吗?比方说格拉德斯通患感冒,等等。哈哈哈,上帝保佑你,孩子,要是你实话实说的话,无非竟然只是在你回家的归途上你一眼瞅见了这个小城市,就忽然之间心血来潮,你被这座小镇的小模样儿所倾倒,情不自禁地高兴得流下了眼泪,这个城市又小又破旧蹩脚,而举目望去,却只见到处升起着国旗。哦,对了,那一天正好是6月12日,国旗猎猎飘扬,是为欢庆基兰德小姐的订婚,不曾想到两天之后我便亲眼见到了她本人。

为什么偏偏正好在我心烦意乱、如痴似癫的那天傍晚和她邂逅呢?当时我大大咧咧对一切都满不在乎,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每当我回过神来想想心里充满了愧疚,总觉得自己像条狗那样不知害臊。

“晚安,小姐!对不起,我在这里是个外地人,我想随便逛逛,请问我该到哪里去才好?”

米纽坦恩说得一点不错,她马上就双颊泛起红晕,待到她开腔作答时更是满脸飞红。

“噢,您想去哪里呢?”她说道,双眼扫视过来,将我上下周身打量了一遍。

我脱下我的便帽,光着脑袋站在那里,手里一直捏着便帽,没话找话说道:“劳驾,请您告诉我这里离市中心有多远?我问的是确切距离。”

“那我可不知道,”她说道。“从这里算起就不知道了。不过你往前走见到的第一幢房子是牧师宅邸,从那里到市中心是一英里半路。”说罢她就想避开我的纠缠举步欲行。

“多谢您啦,”我说道。“不过牧师宅邸坐落在树林子的那边尽头,请允许我顺路陪您做个伴儿,倘若您也正好要朝那边去的话,或者再走远一点也行。现在太阳已经下山了,所以请允许我效劳为您拎着您的阳伞。我不会打扰您的,如果您不情愿讲话,我也可以一声不吱。我只要有幸陪伴走在您的身边听听鸟儿啾唧就心满意足了。别走哇,千万不要扭身就走哇!您何必要连奔带跑呢?”

既然她要拔脚开溜,不肯倾听我的话,我只得紧追不舍让她听得见我的辩解:“要是您的标致的俏脸蛋儿倘若没有在我脑袋瓜儿里留下最佳印象的话,那我就真是个活该不得好死的混蛋啦!”

然而这时候她只顾步履仓皇地夺路而走,在两三分钟之内就消失了芳踪,我再也见不到她的倩影了。至于说那根浓密的金色大发辫嘛,她一路狂奔时干脆就紧攥在手里。那娇美的神态我真是生平第一遭开了眼界。

这就是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并没有打算要调戏她。我也并没有心存歹意想要伤害她。我敢打赌,她爱着她的中尉,我何尝动过邪念想要硬插一脚挤进去横刀夺爱呢?哼,这一下倒好,闹出事来不是!没准儿那位中尉会寻仇上门来向我提出决斗挑战,哈哈哈,他会同那位法院推事联起手来对付我,那个在法院里只管抄写收发的家伙,狼狈为奸向我提出决斗挑战……

哎呀,我真纳闷那个法院推事到底给了米纽坦恩一件新上衣没有。我们不妨再等上一天,说不定两天看看再说。不过要是在两天之内他还是没有兑现他的诺言,我们就要给他提个醒儿。到此为止,休得再多管闲事,纳吉尔!

我在这里认识一个穷女人,她老是用那么怯生生的眼光盯住我,好像她想要问我乞讨点什么却又至今尚不敢开腔。我倒被她秋波横转的眼神瞟得魂不守舍了,虽然她的头发全白了。所以我一连四回宁肯多走点冤枉路绕远道避开碰到她。她岁数并不大,头发白不是由于年龄的缘故。她的睫毛仍然惊人地漆黑,黑得吓人,这就使得她的眼神平添了几分娇媚。她几乎总是挎着一只篮子,遮在她的围裙底下,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她老是让人觉得怯生生的缘故。有一回她从我身边走过,我立即旋转身来,这才看清楚了她朝着集市上走去,一路随手从她的篮子里掏出几个鸡蛋来,随便碰到哪个就赶紧兜售要卖给人家两三个。卖完之后又从原路回家去,篮子照样挎在围裙底下。她住在码头区的一幢小得可怜的房子里,那是一栋没有上过漆的平房。有一回我从窗口朝里望进去,那窗户上没有窗帘,我只见到窗槛上有两三朵白花。我打从那里经过的时候,她站在房间的尽里头直怔怔地目送我远去。天晓得她是个什么路数的女人。不过她长着一双纤纤素手。施舍给你一点钱对我来说原本是无所谓的,我的白发女人,不过我宁可为你真正地出点力。

不管怎样,我终于恍然大悟我为什么被你美目流盼瞟得神魂不定的奥秘所在了,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心里明白不过不肯不打自招罢了。说也稀罕,年轻时一段刻骨铭心的暗恋竟会缠绵悱恻得如此天长日久,不经意之间就会冒出头来。不过她那妩媚可爱的面容岂像你那副嘴脸,况且你比她要年纪大得多。唉,天不从人愿,她竟然嫁给了一个报务员,搬到卡伯尔沃格去住了。算啦,择偶靠缘分,各有各喜爱嘛。我指望不了能够博得她垂青,而且我确实也不曾得到过她的爱情。这是回天乏术的事情。听,现在钟敲十点半啦……真是没法子,无计可施哪。不过只要你能知道我一直把你放在心上,这十年或者十二年无时无刻不曾忘记过你,嘿嘿,那我也就……可这能怨别人吗,全怪你自己不争气,她有啥法子呢?别的人害单相思心里惦念上一年半载也就淡忘了,我却相思了整整十年哪。

我要给那个卖鸡蛋的白发女人出点力,既要送她一笔钱,又要帮她点忙,就是为了她那双眼睛的缘故。我有的是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单单一笔房地产交易就有六万两千克朗进项,而且到手的是现款。哈哈,我只消粗粗看一遍我桌上那三份价值连城的电报就行喽。这一手玩得天衣无缝,真是一着奇妙无穷的绝招!这家伙既是一个农学家又是一个资本家,两者兼于一身,所以气定神闲犯不着一碰到哪个主顾就忙不迭向人家兜售快点脱手就行,所以要带着问题睡过夜,细细估摸慢慢掂量。这就是我眼下在做的事情:细细估摸慢慢掂量。在此期间随便你把动静闹得有多大、把花招耍得有多绝,人家都不会觉得事出意外而吃惊的。喂,老兄,您的名字叫蠢驴!人家愿牵着你的鼻子往哪儿走就往哪儿走。

比方说在那边,有一只小瓶子的瓶颈戳出,露在我的马甲的衣兜外面。瓶子里装的是药,氢氰酸[22],我是把它当作古玩带在身边的,没有勇气亲口去品尝它一下。那么为啥我又随身不离带着它而且最要命的是为啥我要把它买下来呢?又是骗局在作怪,没有别的缘故,就只有骗局。颓废堕落的现代骗局,但求名声,势利成风的骗局。嘻嘻,纯粹洁净、高尚无瑕得有如瓷器,是我的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

或者拿那件无伤大雅的事情,就是我得到那枚救生奖章来说吧。我是正大光明自己凭着自己勇气赢来的,正如大家有口皆碑的那样:为了拯救别人的性命而甘冒牺牲自己的危险不惜纵身跳入海里。不过我究竟是不是真正值得受到如此这般的歌功颂德呢?只有天晓得。先生们、女士们,你们不妨自己来判断此事吧。一个年轻小伙子站在船舷的扶手栏杆旁,他在暗自抽泣,他的双肩一抽一抽不住地颤动。我过去同他找话搭讪时他给了我一个冷脸子便走下甲板踏进大餐间里去了。我紧随着他,那个人却已经转身返回到他的房舱里去了。我细细查看了旅客名单,找到了那个人的姓名,并且注意到此人要去汉堡。这是上船后的第一个夜晚。打从那会儿起我就多了个心眼儿一直留神着他,有时候在出乎他意外的地方冷不防地同他打个照面,并且直瞪瞪地正视他的眼睛。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先生们、女士们,你们自己审判吧!我看见他哭泣,他在遭受着某种苦闷的深深折磨,他屡次三番地凝视着大海,脸上挂霜双眼失神,一副神志茫然的狂躁相。那与我有何相干?没有,当然一点都不相干,所以恳请你们自己来做出审判吧,只管继续判断下去好了。在两天之后,我们遇上了顶头风,海面上恶浪翻滚。深夜两点钟他走到船尾上,我早就暗中埋伏在那里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月光底下,他的脸色蜡黄。接下来怎么样呢?他扶着栏杆走了个来回,双手往上一甩便纵身跃向船舷外,是双脚先落水的。但是他仍然不禁发出一声尖叫。难道他对轻生的决心感到懊悔了吗?难道他在最后一刹那吓慌神了吗?如果不是这样,他为什么会惊叫呢?先生们和女士们,设想你们身临其境处在我的位置上,那么你们又会有何举动呢?何去何从我完全悉听尊便。也许你们会尊重那位可怜的不幸者的真心诚意但又畏缩犹豫的勇气而闷声不响地藏身在埋伏之处。而我却不然,一边向船桥上的船长大声呼救,一边翻过栏杆跳了下去,匆忙之中竟然来了个倒栽葱,反倒是我头先落水的。我像发疯似的拼命拍水,茫茫然地用手向四处乱摸乱抓。在这当儿我耳际一直听见船上人声鼎沸大呼小喊。忽然之间我一头撞到了他的胳膊上,那条伸得笔直的手臂已经有点发僵,五指一齐叉开着。他还在蹬腿踢脚,好!我一把抓住了他的颈背,但是他的分量变得愈来愈沉,身子愈来愈没有力气动弹,不再腿蹬脚踢了,最后他还扭动了一下冀图挣扎脱身出去。我拖着他在海水里不停地旋转,浊浪接二连三汹涌而来,劈头盖顶猛砸下来,把我们两人的前额相磕碰在一起,直磕得我眼前发黑一阵阵眩晕。我怎么办,该又作何取舍呢?我咬紧牙关,暗自诅咒骂娘,事已至此我也只好豁出去了。我紧紧地抓住那家伙的颈背,一点都不松手,直坚持到船上把我们打捞了起来。若不然你该怎么办呢?穷凶极恶、野蛮残忍,活像一头大狗熊,不过我到底救了他的性命,那又怎么样?好啦,难道我没有把这桩案子交给你们,先生们、女士们来做出审判吗?你们有话只管照实说,不消对我隐恶扬善,好赖都是我干的,既然敢做就敢当,别人说啥都不怕嘛!不过倘若那个家伙存心避开汉堡,对他说来旅程不在那里结束而宁肯走上不归路才是至关紧要的,那又作何而论呢?难就难在这里,说不定他大概要在那里同一个他不想见到的人碰头。不过这枚奖章毕竟还是奖章,是授给一项赫赫功绩的,所以我揣在衣兜里随身带着它。我不情愿将它丢弃给那些不识货的外行,没门儿!这也劳驾你们一块儿给做出个鉴定来吧。我是丝毫都无所谓的。我有什么顾忌呢?我反正对这事一点儿没有放在心上,所以连那个不幸的家伙的姓名都不曾记住,尽管想必他至今还健在,活得好好儿的。那么他究竟为何出此下策走上不归路呢?也许是由于失恋,说不定真是有个女人卷在这场险些儿闹出人命官司的纠葛里来。不过这关我什么屁事儿,反正同我毫不相干嘛,我不知情反而心不烦嘛。得了,就此打住……

唉,女人呀女人,这些佳丽靓女们,不妨拿卡玛来做个例子,我的丹麦小甜妞卡玛。上帝救救我吧,温柔得像一只鸽子,千般妖娆万般风情真是叫人如入温柔乡里。可是照样有本事哄得你乖乖地大把大把往外掏钱,直到你把最后一枚铜板都掏个精光,非把你挤干榨瘪不可,若不榨得你身无分文岂肯罢休。只消把她的那颗诡计多端的小脑袋往你身上偎依过来,娇声细语说道:“西蒙森,我的小可爱西蒙森。”去你的吧,上帝与尔共在,卡玛,哪怕你千般妖娆万般风情,只好下地狱喽,我们俩反正分手拉倒……

现在我该起床啦。

不行,对此类拈花惹草务必当心提防。“我的孩子,谨防女人的撒娇,”一位大作家说过……姑且不管那位伟大的作家的原话究竟说了什么。卡尔森是一个弱者,一个理想主义者。他出自他的强烈感情的缘故而去寻死,也就是说死是由于他神经脆弱,而话又说回来,神经之所以脆弱乃是营养不良和缺少户外活动所造成的,哈哈哈,缺少户外活动。“但愿你的钢刀像你最那个‘不’字一样锋利”,他临死时引用了一位诗人的一段陈词滥调,这下就彻底败坏了他在尘世间的名声。倘若我正好碰见卡尔森,而且最好是在出事的当天,不过起码要在惨案发生之前半个钟头,他会告诉我他在自寻短见之际打算引用某个人的一段话,问问我有何高见,我大概会如此这般直抒己见:你且听分明,我尚未犯糊涂神志十分健全,有啥说啥不会糊弄你。我代表全人类来关心你,不让你在最后临终之际由于引用了这个伟大诗人或者那个伟大作家的至理名言而往自己身上大泼脏水,何苦来的,人都死了还落下一身骚。你可知道一个伟大的诗人或者伟大的作家究竟是什么货色吗?哼,伟大的诗人作家无非是鲜廉寡耻之辈,是满嘴胡言乱语的从不会脸红的人。别的骗子还会感到自疚而偷偷地自个儿脸上发烧,唯独诗人作家并非如此。再听我说分明:你实在想要引用某个人的话,不妨引用一个地理学家的,保管你不会受到坑骗。维克托·雨果[23]……你有幽默感吗?有一天,莱斯丹男爵同维克托·雨果闲聊起来。在交谈之中,那个狡黠的男爵问道:“依您之见,谁是法国最伟大的作家呢?”维克托·雨果龇牙咧嘴扮了个鬼脸,旋即咬咬嘴唇,最后他终于启齿说道:“那位仅次于最伟大的作家是阿尔弗雷德·马瑟特[24]!”哈哈哈。不过想必你没有这样的幽默感,对吗?你可晓得雨果在1870年干了什么事吗?他写了篇致地球上全体居民的声明,他在这一篇声明里以最严厉的措辞禁止德国军队围困和炮轰巴黎。“我像城里其余家庭一样有两个外孙,我可不情愿让他们被炮弹所击中。”维克托·雨果说道。

你不妨瞧瞧,我到这会儿还没有穿鞋哪。莎拉把我的鞋拿到哪里去了呢?眼看就快十一点了,她还是没有把鞋送回来。

所以我们不妨引用一个地理学家的话……

甭管怎么说,莎拉的身材真是苗条可爱。她走起路来一摇三摆地扭着胯,活像一匹长足膘的小母马,一蹶一颠地晃动着大肥臀真是蔚为壮观哪!不管怎么说,你若是伸手去碰碰她肋骨那儿,想必她还不至于大惊小怪地尖声叫喊起来,她大概是那种随便撂几个子儿就肯让人享把艳福的货色。我倒挺纳闷,她究竟结过婚没有……哎呀,说起结婚,我有一回倒还真目睹了一次结婚,呣,先生们、女士们,甚至可以说是身临其境地参加了一场婚礼的整个过程的非凡殊荣哩,嘿,那场婚礼真是不得了,举行地点假座在瑞典的一个火车站,孔斯巴卡火车站。时间是一个星期日傍晚。我烦请你们不要忘记是星期天傍晚。她戴着一双雪白的长手套,他戎装打扮穿着套崭新的士官生制服,不过还没有长出唇髭,可见他是何等年轻。他们俩是在哥德堡上车的,她也年轻得要命,两个都是雏儿。在车厢里,我坐他们对面,一边看报一边留心着他们俩。有我在场这么一碍事,他们俩那股子憋闷劲儿那就别提了。他们俩的眼光像是干柴烈火般黏到一起去了,你含情脉脉地瞟着我,我恨不得一口吞咽地望着你,四目相视分分秒秒都不曾彼此离开过。那个姑娘秋波盈盈眼珠子闪出亮光,她露出急不可耐的神色,颇有点坐立不安的架势,忽然之间火车到孔斯巴卡车站的汽笛拉响了。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朝她使了个眼色,他们俩都心领神会尽在不言之中。等到火车刚一靠站停下,他们俩匆匆跳下火车,她飞似的奔在前头,朝着“女用”那里奔过去,他大步流星地追赶她紧随不舍……糟糕,真是要命!他走错门了,居然也踏进了“女用”!他们俩把身背后的门迅速关上。就在这一刹那,全城到处教堂钟声响成一片,因为这是一个星期日的傍晚。他们俩走进去之后,教堂钟声一直在回旋萦绕。三分钟、四分钟、五分钟过去了……他们俩究竟在捣什么鬼?他们俩仍旧关在里面不出来,教堂钟声嘹亮得响彻云霄敲个不停。上帝啊,在天之父才知道他们到底会不会误了车!后来他终于把门打开,探出头来向外窥望。他脑袋光秃秃,她站在他的身背后,头上却戴着他的军帽。他转过脸去对她粲然一笑,然后他快步跳下台阶,她紧随在他身后一边用手将她凌乱不堪的衣衫又捋又抻。他们俩喘吁吁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竟然没有一个乘客,没有一个乘客除了本人之外,留神注意到他们俩。那个姑娘朝我瞟了一眼又微笑了一下,她的眼神里一片金光灿烂。她那个儿不大的胸脯在急促地弹跳着,绷高起来又伏落下去,绷高起来又伏落下去。几分钟之后,他们俩都睡意蒙眬打起盹儿来。经过那番旅途上的燕尔之乐以后,想必他们俩都倦怠犯困了,该美滋滋而甜蜜蜜地睡上一觉。

先生们,女士们,我的故事讲完了,不知诸位有何想法?我不得不怠慢一下那边的那位卓越的女士,女士戴着夹鼻眼镜、身穿男式竖领衫的蓝袜子[25],也就是说女才子。我先对诸位当中的两三位申明一句,因为你们尚未曾咬紧牙关地将你们的生命消磨耗费在社会公益活动上。要是我得罪伤害了任何人的感情,我还望诸位多多海涵包容,尤其要向那位尊敬的戴夹鼻眼镜的蓝袜子女才子女士致以特别的道歉。看哪,她站起身来了,她站了起来!老天爷哪,大事不妙!要么她愤而退场扬长而去;要么她开口引用哪个人的名言箴语,她引用那些至理名言大概是要对我痛加批驳。她会这么说道:“哼,”她会说。“这位绅士竟然抱有我至今闻所未闻的最粗野下流的大男子人生观。难道这就是人生吗?我真不晓得这位绅士是不是无知透顶乃至于连一位世界上最伟大的思想家在生活这个主题上的那番宏论吗?他说道:‘人生乃是一场在心灵和头脑最深处同妖精开仗的战争’[26]”……

人生是一场同妖精开仗的战争,一点不错。而且还要在心灵和头脑最深处才算数哪。先生们女士们,有一天挪威车夫彼尔·休斯卡弗尔[27]为一位大诗人驾辕驱车。他们一路行来之际,头脑简单的彼尔·休斯卡弗尔不禁动问:“恕我冒昧多嘴,我想请问当个诗人在您看来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位大诗人撇撇嘴角,把他的鸡胸挺到再鼓不能鼓的地步,随口甩出了这样一句话来:“当个诗人意味着对你自己举行末日审判。”听罢此言,挪威人彼尔·休斯卡弗尔如雷轰顶,浑身关节被打击得似瘫了一般。

十一点钟啦,我的皮鞋,我的皮鞋究竟在什么地方,真是见鬼……啥事都不顺遂,真是叫人火冒三丈,气不打一处来。

一个身材高挑、脸色苍白的女士,浑身皂黑装束,脸上却荡漾着一股最迷人的微笑,她好心好意拉拉我的衣袖,试图要我就此住口不要再说下去。“干吗你不学学那位诗人摆出一副架势,”她说道。“那样一来你就起码有资格掺和进来一起高谈阔论了。”

“嘻嘻,”我回答道。“我这个人连一个诗人都无缘相识,甚至没有同哪个诗人说过话咧。我这个人是个农学家,我从小至今一生之中尽同鸟粪和糠麸糊糊打交道。我这个人连一首写把阳伞的诗都写不出来,更甭说要写什么生与死和永恒的和平安宁啦!”

“行啦,行啦,再不就学学别的大人物,”她说道。“你不妨以你自己的不可一世的架子招摇过市,把所有的大人物统统都视为尘土踩在脚底下。不过那些大人物照样屹立不动,活得比你还潇洒,你瞧着吧。”

“女士,”我尊敬地鞠了一个躬,回答说道,“仁慈的主啊,你的这番宏论在我听起来真是多么牛头不对马嘴,可见知识上是何等浅尝辄止。我很抱歉把话说得这样直爽坦率。多亏您是位女士并不是男人,否则我非要说你是个左派分子不可,而这样的指责是非我所愿的,我不想把所有的大人物踩到脚下去,况且我判断一个人的伟大并不是按照他着手创建的丰功伟业来评价的。我自有我的一套标准来做出裁判,就是用我自己的小小的脑子来辨别,用我的智力悟性来评估。不妨这么说吧,我是按照他的一举一动在我嘴巴里留下的味道来对他做出评鉴判断的。这倒并不是我一厢情愿的僭越自大,而是我血液里的主观逻辑的表现。到头来至关紧要的是不至于掀起一种运动,让金果[28]的赞美诗遭受来自利勒桑市的霍伏格教区的兰德斯塔德[29]所倾轧排挤掉。这压根儿不是在一帮子律师、新闻记者或者加利利海[30]渔民中间惹是生非起哄闹事儿,或者是出版一本论述小拿破仑[31]的专著。要紧的是影响和教育强权者,那些精选出来的超人,生杀予夺在握的人生之主,有权势的大人物,大祭司该亚法[32]、彼拉多[33],还有皇帝[34]。反正不管我如何尽心尽力做了所有的事情,到头来免不了还是要钉到十字架上,试问我在这些群氓野民之中煽起点骚乱闹事又有什么用处呢?你可以纠集多如牛毛的百姓大众,人多势众拼死拼活争到手一星半点权力;你可以将屠刀塞进他们手里命令他们去砍砍杀杀,你也可以挥舞鞭子驱赶他们在选举投票中赢得上风。但是要赢得胜利,赢得原教旨精神成长的胜利,为造福世界赢得尺寸之功,那是群氓望洋兴叹无可奈何的。大人物固然是茶余饭后闲聊交谈的绝妙话题,但是却连那个超人,还有他手下的超人们和主人们,那个骑在马背上的世界灵魂[35]都不得不停下来陷入回忆,苦苦思索力求记忆起来、想起来被提到的这位有名有姓的所谓大人物究竟是何许人。这样一来大人物便同那帮子乌合之众,毫不足道的百姓大众搅和到一块儿去了,那些律师、教员、新闻记者,还有那位巴西皇帝,等等,皆因为他们都是他的崇拜者[36]。”

“算了吧,”那位女士语带讥讪地说道。就在这会儿工夫,那位主席举起槌子敲敲桌子要求大家保持肃静,可是那位女士却自顾自说下去:“算了吧,既然你并不刁难所有的伟人,那么可否带出几个你心目中颇有好感的人来,哪怕一个都行。这倒是最叫人感兴趣和想要知道的。”

我答复如下:“鄙人乐意效劳。然而实情是:有鉴于你将蛮横无理之至地曲解在下所说的每一句话,因而恕难从命。如果我提到了一个、两个或者十个人的名字,你将会认定除了我所提到的人之外对别的人便一无所知了。再说我凭啥要这么做呢?假如我提出几个人来,比方说列夫·托尔斯泰、耶稣基督和康德[37]之间做出选择。甚至连你在他们之间做出正确挑选之前恐怕也要再三犹豫煞费踌躇。你恐怕会说所有这几位都是伟人,仅仅只是模式不同而已,于是所有的自由主义和进步报纸便会应声附和一致赞成你……”

“那么以你看来这几位当中谁最伟大?”她冷不丁插进来问了这么一句。

“依我愚见,女士,能够算得上最伟大的倒并不是那位最擅长创造交换价值的人,尽管他总是在世界上引起最多混乱骚动。不是的,我血液里的声音告诉我说,唯有那位对人类生存做出最有根本价值的、最有切实益处的贡献的人,他才是最伟大的,最大的恐怖分子才是最伟大的,一股聚沙成塔的能量积累,撑起整个星球的擎天柱。”

“可是,在方才提到的那三位当中,只有基督才……难道是基督吗?”

“正是基督,一点不错。”我赶紧说道。“你说得很对,女士,我真高兴我们起码在这一点上相互谈得很投合。不不,我素来自问立身处世和传道说教的能力浅薄低下,至于布道嘛,那压根儿就是嘴巴一张话就来,口若悬河呗,要有信口开河滔滔不绝的那种外形上看来确有非凡天赋的本事不可。一个传道士,一个职业传道士是何许人?他是一个起到中间经纪人作用的反面角色,一个推销商品的中介代理人。他依仗着促销挣到手的钱愈多,他在全世界范围内的名声就愈煊赫!嘻嘻,这就是生财之道。他越是大吹大擂招徕顾客,他的生意营业就越发兴隆扩大。不过究竟怎样向我的好邻居奥勒·诺迪斯蒂恩[38]宣讲浮士德关于人生的见解才能切中要害呢?那会改变下个世纪的想法吗?”

“不过奥勒·诺迪斯蒂恩将会变成什么样子,要是没有人……”

“让奥勒·诺迪斯蒂恩滚进地狱里去吧!”我打断了她的话头。“反正奥勒·诺迪斯蒂恩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只能逛逛悠悠等着去死,也就是说撒手人寰让出道来,而且愈早愈好。奥勒·诺迪斯蒂恩生来就是要归于尘土沤化为肥,他是拿破仑策马驰骋时铁蹄践踏下的士兵。这就是奥勒·诺迪斯蒂恩……现在你晓得了吧。奥勒·诺迪斯蒂恩,见鬼去吧,事情都还没有起头开始,哪谈得上有什么结局后果。他连那本伟大的书[39]上的一个逗号都不是,充其量只不过是纸上的污斑而已。那就是奥勒·诺迪斯蒂恩……”

“嘘,嘘,看在上帝的分儿上,”那位女士吓得要命地说道,一边端详着那位主席,看看他是否要把我轰出门外。

“行啦,”我回答道。“哈哈哈,行啦,我不再多费口舌啦。”就在此时此刻,我惊鸿一瞥地注意到她的两片可爱的朱唇。于是我说道:“我很抱歉,女士,我胡说八道讲了那么一大堆废话,占了你那么多时间。不过要多谢你的好意。你嫣然一笑之际,你的嘴唇是那么天仙般美丽。再见。”

可是这当儿她的粉脸蓦地涨得绯红,她还邀请我登门做客,说白了无非就是约好了到她住的寓所里去幽会。嘻嘻嘻,她家住在某某街某某号。她非常想就此事与我再展开更多的讨论,皆因为她并不赞同我的看法,故而势所难免地会提出一大堆反对意见。如果明天晚上我光临寒舍,她必定会孤身一人恭候大驾。请问明天晚上我肯不吝赐教屈驾来寒舍一叙吗?“好哇,多谢啦,那么到时候见。”

结果是什么风流韵事都没有,她只是想展示给我看看一条新的软茸茸的毛毯,一种民族图案,是哈灵达尔峡谷[40]地方手工编织的。

唱一声嗨嗬,

太阳便从草地上升起。

他起身跳下床来,卷起百叶窗,朝外张望。一轮红日高照在集市广场上空,是个无风的好晴天。他摇响了叫人来服侍的铃声。他想要利用莎拉今天早晨忘了把皮鞋送来的玩忽职守这档子事儿来做文章,同她套近乎有点更亲热的关系。让我们瞧瞧她究竟是哪门子货色,这个目光流盼、眼波里漫溢着十足性感的来自特隆海姆的村姑下女。说不定还真是个坑人钱财的烂污货哩!

一句话,他伸出双臂把她拦腰紧紧搂住。

“哎哟,滚开,”她怒冲冲地叫起来,死命地将他推开。

于是他板起脸来,冷冰冰地责问道:“凭啥你不早点把我的皮鞋送来?”

“哦,真对不起,我没有把鞋送来,”莎拉嘟哝道。“今天是洗涮日子,我们手头上活计干不过来。”

他在他的房间里一直待到十二点。一到时间他就下楼出门到教学墓地去参加卡尔森的葬礼,他和往常一样身上依然穿着那套色彩光鲜亮丽的米黄色套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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