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御书房中,桌案前点着灯,隐隐卓卓的影子晃动着,花漌正坐在案前批奏折,头发白花,在灯光的映射下显现出金黄的光泽。
花弦在一旁吊儿郎当地坐着,支着脑袋看着他,好不惬意。
“无绝啊。”花漌抬起浑浊的老眼,慢慢放下手中的笔。“最近朕交予了卿家家主一份差事,你去帮朕监督监督吧。”
花弦抬眼看他,动作懒散,语气倒挺正经:“父皇,可是什么重要的差事?”
“嗯。”花漌点点头,目光仍停留在花弦身上,带着审视,“是制造兵器的事,不能对外公开,朕思来想去,还是你去帮忙最合适。”
“你也清闲了那么多年,朕从未说过你什么,这时候战事将至,你也是时候该挑起大任了。”
“您指什么大任?儿臣不明白。”花弦慢慢坐正,嘴角还带着丝丝缕缕的笑意,毫不胆怯地对上花漌的目光,花漌捂住嘴咳几声,白须斑斑下表情都看不大清:“你明白的,你什么都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是时候长大了。”
“宇国的储君之位,朕一直为你留着。”
花弦嘴角的笑意尽数消失,看着花漌的眼睛里带着嘲讽与无边冷意:“您在说笑什么呢,父皇。”
“把皇位传给我这样一个风流成性,纨绔无能,臭名远扬的七皇子?”
花弦冷笑一声,朝花漌伏过身去,脸上重新挂上笑意,仿佛一个为父担忧的孝子:“您病了,父皇,您该休息了。”
花漌久久地盯着他,花弦也久久地不动,与他对视,不知静了多久,花漌才再次出声:“无绝,父皇老了。”
花弦轻轻“啊”了一声,又坐回去,恢复懒懒的样子:“父皇老当益壮,何忧‘老’字?”
花漌没接花弦的话,自顾自的说下去,瘦削的身子包裹在龙袍里显得太过脆弱:“这人一老啊,就容易想到过去的事情。”
“哈。”花弦嘴角弧度扩大,好像心情十分愉悦,看向花漌的眼睛不再带有冷意,嘲讽倒不减:“父皇想到了什么?”
“从前,从前多好啊……朕,朕是真的后悔了……”花漌抬手捂住脑袋,看起来十分痛苦,“朕想他啊……朕想他……”
“父皇在想谁?”花弦眼睛眯起,带着恶劣的笑意,好像一个在做恶作剧的孩子,看着别人痛苦,自己就快乐了。
花漌捂着脑袋沉默很久,花弦听到有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啜泣声停止时,花漌终于抬起头,不知是泪光还是什么,他浑浊的眼睛里忽的溢出许多光彩,声线都是颤抖着的:“裴先生……朕对不起你啊,对不起啊……”
“朕这一生作恶也有无数次了,可,可朕,朕真的后悔当初把您……”
“把他怎么了?”花弦站起来,盯着花漌,双手按住他的肩膀,“你把他怎么了?”
花漌没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念叨“后悔”两个字,花弦看着他,最终还是垂下手。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你也不能还我母亲,更不能还我裴叔叔。”
“卿家那差事我会去做,至于皇位……”
花弦眼底满是锐利的冷,暖色的灯光都无法融化半分:“你喜欢,那你自己去坐吧。”
花弦转头走向门外。
“陈公公,父皇又发病了,快扶他回寝宫。”
花漌很快被人送回去了,花弦慢悠悠地走出御书房的范围,准备自个儿走回自己的永承殿。
夜里的皇宫一直灯火通明,池子里总会飘几盏花灯,也不知是哪位娘娘放的,路边偶尔走过几个提着灯巡视的侍卫,一堵堵高墙隔绝了大多数其他声音,显得这偌大的皇宫没有丝毫人气。
花弦回想起花漌刚才的那番疯言疯语,忽然觉得,他好像也想念裴叔叔了。
随着越长越大,他对裴似的印象越发模糊,几乎记不清他长什么模样,他恐慌不安,生怕自己忘了他的裴叔叔,可后来他发现,几乎是每一个人,似乎都在时光的飞逝中忘却曾经那个光风霁月的人。
人人皆道裴似风华绝代,是人间绝色,可无一人记得他是何模样,连史书上对他的描写都少之甚少。
历史似乎都在刻意抹消裴似的存在。
花弦记忆中有关裴似的片段寥寥无几,但有一个画面分外清晰,犹如灰白的水墨画中突然出现的一点朱红。
那是他懂事以来的第一次上课,他由于年幼,一心只有玩乐,于是他在等待老师上课时偷偷溜了出去。
年幼的小花弦在皇宫中迷了路,迷迷糊糊走到了后花园里,当时正值深春,百花盛放,各色鲜花争奇斗艳,看的人眼花缭乱。
花园中心有一个湖,湖上建了一个白玉做的亭子,唤作“无为亭”,木桥红栏联通亭子与岸边的花径,构成了一副唯美的画面。
更唯美还是这画中的人――
裴国师正从亭子里走出来,一身皎皎如玉的白色长袍几乎与白玉亭融为一体,墨色的长发不予拘束,皆随意地垂落,在地上蜿蜒,鬓边几缕发丝被风吹起,伴着这风景,真如天上仙人。
花弦那时才真明白什么叫人间绝色。
不是形容裴似过人的容貌,也不是形容裴似强大的能力。
而是形容裴似他本身,就是人间的绝笔,上天留下的一抹最浓艳的色彩,自成一方风情。
*
花弦回到寝宫时,就看见门口站着个人。
那人面庞隐匿在黑暗之下,看不真切,身材高大,穿着一身泛着冷光的软甲,头发高高扎起束在发冠中,威严而整齐。
那人见了花弦,就从黑暗中走出来,脸与花弦相似七八分:“无绝!”
这俨然就是花弦的孪生哥哥,六皇子花炫。
“哥!”花弦惊喜地跑上前,他比花炫矮了那么一点,因此在花炫面前更显得孩子气。
“哥,你怎么回来了,战事不是说还有几天吗?”花弦拉着花炫上看下看,检查他有没有受伤,“哥,你瘦了,还黑了。”
“你也瘦了,无绝。”花炫摸摸花弦的头,虽与花弦相像,但花弦更多的是妖异的美,而花炫是硬朗的俊,因此花炫在笑起来时也透露出一丝威严来。“后天就是母亲祭日了,我特意早早结束了战事,顺便多陪你几天。”
“辛苦了,哥!”花弦笑着拉花炫进门,一边对自家亲哥各种嘘寒问暖,顺便拉着他在自己寝宫住下。
“我这的床位一直为你留着呢!今晚正好你回来了,不如一起在榻上聊聊天?”
“好,都依你的。”
两兄弟躺在床上谈天说地,夜深后这窃窃私语之声也渐渐消失,换成了平稳而安宁的呼吸声。
这一夜下了一场春雨,就算外边春雷滚滚,也没打断两兄弟的好梦。
*
第二天早晨,四皇子花昀很早便来到了永承殿。
此时花炫出去锻炼了,花弦刚起床洗漱完,正百无聊赖地躺在院子里的贵妃塌上发呆呢,一听见花昀来了,立刻爬起来迎接花昀。
“四哥四哥四哥~”花炫刚跑到门口呢,就见身着青衫的花昀提着个篮子踏进门来。“早啊!”
花昀眉目冷清,但一见到花弦就下意识地挑起唇角,整个人都变得好亲近起来:“无绝,早。”
花弦笑嘻嘻地站在一旁的石凳上,弯腰看他:“四哥来这么早是要干嘛呀?”
“昨日听闻无双回来了,特来瞧瞧。”花昀走到花园树下的石桌旁坐下,示意花弦下来。
花弦跳下石凳,随意用袖子擦了擦就坐下,然后满脸笑意地看着花昀:“我哥回来了你怎么不去他的永霖殿看他呢,来我这做甚?”
花昀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一边把篮子里的饭菜摆出来,一边说:“以你的性子,肯定会把无双留下来住一晚的,昨晚他跟你睡一起的吧。”
花昀说的十分有自信,花弦吐吐舌头,朝花昀眨眼:“还是四哥懂我。”
花昀叹口气,接着道:“这些饭菜是母后让我带来的,你们还没吃早饭吧?”
“对对对!谢谢四哥,也谢谢母后!”花弦嘴皮子溜得飞快,毫不客气地拿起一个包子就吃。
这时花炫也回来了,看见花昀,笑道:“四哥。”
花昀点点头,招呼他过来吃早饭,兄弟三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
*
“顾公子在吗?有你的信!”
一大早,送信的小哥就风尘仆仆地来到了顾年家门口,敲响了他家的大门。
顾年裹着外衣出来,脸上没有丝毫睡意,仿佛为这件事等待已久,待遣送走送信人,他立刻拆开了信封。
看到信的内容后,顾年立刻叫人备了马车准备出门。
他要去找几个人――他从前一个朋友的孩子。
那几个孩子听说在前几年成了孤儿,一直在长安城里流浪,顾年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他们。
这事他打听了很久,方才的信便是他差的线人来信说那几个孩子如今在城北的一个老巷子里乞讨。
顾年迫切的想知道孩子们的下落,一刻也等不及了,于是得信后立刻备车出门。
然而到达那里时,顾年就被眼前的景象遏止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