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谁也不会想到,在繁华喧闹的长安城里还会有如此黑暗的地方。
逼仄的小巷蜿蜒曲折向更暗的角落,潮湿的苔藓几乎铺满了地砖和墙缝,一些人们丢弃的垃圾被不知被谁好好地装在了一个破箱子里,此时可怜兮兮地缩在一些废掉的砖瓦后面,一接近那里,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就隐隐约约地从巷子里飘向人的鼻子里。
顾年朝巷子迈步,不知什么东西黏住了他的鞋底,每走一步都有令人难受的粘腻声。
他们真的住在这种地方吗?
顾年皱皱眉头,继续向深处走去。
走了一会儿,前方传来杂乱的人声。
“你做什么!不要动我弟弟!”
“他抢了我的东西,我怎么不能动他了?你们,拉住他!”
“他只是不小心碰了一下啊!什么叫抢了你的东西?――你想干什么!”
顾年悄然走近一看,巷子拐角处有五六个孩子正乱做一团,一个看着非常高大结实的孩子正凶狠狠地指挥其他几个小孩殴打另外两个看起来格外瘦小的孩子。
“陈力!你要打冲我来!”被打的两个小孩中一个看起来较大的那个孩子抬起头来看那个叫陈力的孩子,眼睛里蓄满泪水,看起来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了。
陈力听见他的要求,反而笑起来,稚气未脱的脸上尽是深染的恶意:“你们一个也别想走!要是碰了我的东西的人得不到惩罚,我还是不是这里的老大了?”
那个孩子见求情不成,暗自咬咬牙,在拳打脚踢中站起来,猛冲向陈力,瘦小的身躯爆发出奇迹般的力量,竟硬生生将陈力撞出半米远,打人的几个孩子看见老大被撞飞了,一溜烟地飞奔向陈力。
“老大!”
“老大你没事吧?”
陈力用力晃晃脑袋,一边扶着小弟的手站起来一边张嘴放狠话,放到一半却猛然看见站在暗处的顾年,登时瞪大眼睛,颤抖着手指着他:“你你你……!”
“嘘――”顾年竖起手指放在唇边,轻轻眯起眼睛,“不要叫。”
小弟们也看见了他,一个个的全都傻在原地,原本扶着陈力的小弟手没用力,陈力顿时一个没站稳跌在了地上。
顾年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上前利落地将几人一一撂倒,挨个打晕,然后安稳地帮他们在地上躺好,丝毫不为他们还是十几岁的半大少年而手软。
另外两个被欺负的少年也看见了他,不知是不是被顾年利落的教训人的动作给吓到了,大的抱住小的缩成一团不敢吱声,两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顾年,说不上是害怕还是什么。
安顿好陈力和他的小弟,顾年才转过身来打量两个孩子。
两人看起来很都很瘦弱,实在无法靠外表辨别出年龄来,小脸都灰扑扑的,显得他们的眼睛格外明亮动人。
顾年看着稍大点的那个孩子的脸,眼神闪烁,不由自主地向他走过去,但他每走一步,两个孩子就往后挪一分。
“别害怕。”顾年见他们躲到了角落里,就慢慢原地蹲下来,白色的袍子在如此脏污黑暗的地方显得格外圣洁与美好,“你们别害怕,我是来接你们回家的。”
稍大点的那个小孩儿抱着他的弟弟警惕地看着顾年,逼仄的巷子过于狭窄空旷,他只能尽量背部紧贴墙壁,好像这样就能获得安全感。
顾年蹲着,缓缓朝他俩挪动,眼神和声音愈发温柔:“我叫顾年,你们叫什么名字?”
“你,为什么救我们?”这个孩子眼神凶恶如野兽,手臂崩起,看起来随时能抱着弟弟从此地逃走。
顾年又停下来,生怕逼急了他,声音再度放软:“我是你们父亲的朋友,我是来接你们回家的。”
“我,我凭什么相信你?”这个孩子仍然一脸警惕地看着他,“我父亲在哪?你让我见他我就相信你。”
顾年沉默了下来。
他看着那两个孩子,心底忽的涌出一股悲哀。
我该如何告诉你们,你的父亲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了呢?
顾年垂下眼睑,久久不动,那个孩子也不说话,清亮的眸子紧紧盯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顾年才重新看向他,他叹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拋给那个孩子,孩子手忙脚乱地接住。
玉佩圆润晶莹,繁复的花纹盘踞其上,组成这个孩子看不懂的模样,却格外的令他熟悉。
那个孩子端详几秒那个玉佩,然后好似想起了什么似的,犹豫地看着顾年道:
“你……就是父亲说的那个‘大人’?”
顾年摇头,停了半响又点了点头:“算是吧,不过你们不用叫我‘大人’,叫我叔叔就好。”
那个孩子见过玉佩后看起来放松了许多,还朝顾年挪了几步,似乎一个玉佩就拉近了他与顾年的距离。
“我还是不能相信你。”这个孩子一脸严肃地对他说,“你还有什么能证明你认识我父亲吗?”
顾年眸子清亮,在黑暗里也熠熠生辉,好像镶了一层琉璃,还带着些他看不懂的情感:“你的父亲叫邪亦言,而你,叫玉凌对不对?”
玉凌露出一个笑容,眼睛有着与顾年如出一辙的光芒:“对,我相信你了。”
“不过,你看起来这么年轻,我不能叫你叔叔。”
顾年眯起眼睛看着他,温柔的笑容在这逼仄的巷子里明亮得发光:“那叫什么?”
“……”
过了半响,这个半大的孩子才红着耳根,嗫嚅道:“……哥,哥哥。”
*
顾年最终把玉凌和他三个弟弟都带回了家。
玉凌年纪最长,却也才十六岁,瘦弱得连十二岁小孩都不如,刚才被玉凌抱在怀里的孩子叫竹熹,比玉凌小七岁,同样的骨瘦如柴,很难想象他们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玉凌还有两个兄弟,一个叫渊厘,一个叫长泠,皆是十四岁左右的年纪。
渊厘还算高大强壮,只是总喜欢板着脸,浑身的戾气,一看就脾气暴躁,让人不敢接近,与玉凌是亲兄弟。
长泠就比较柔弱了,这个孩子患有眼疾,不能视物,瘦瘦高高的,看着风一吹就能倒,顾年生怕他走着走着便倒下了,回去的途中盯得他紧紧的。
到达府邸时将近午时,顾年差人去买了几套孩子的衣服,便叫他们各自去洗漱一番。
府邸很大,后院里有很多房间,再住几个人都不显拥挤,看见这么大个地方,玉凌几人都有点惶恐不安。
“玉凌哥哥,那个好看的哥哥真的肯带我们去见父亲吗?”竹熹抱着顾年刚买来的新衣服,脏兮兮的脸上带着好奇和害怕。
玉凌握住竹熹的手,看着仆人将浴桶装满了热气腾腾的水,紧张地咽咽口水:“玉,玉佩的确是父亲的,但是……”但是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好人。
似乎长得好看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让人产生太大的抵触感,玉凌承认跟着顾年来到这的确是由于一时冲动,但在不确定顾年是好是坏的情况下,他仍然愿说意相信他。
不只是因为那块玉佩和顾年的外貌,还因为当时顾年的眼睛里,那些他看不懂的情感。
玉凌觉得,顾年一定是一个有很多很多故事的人。
*
威威朝堂之上,早朝正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朕封七皇子花无绝为荆南王,从今日起便遣守荆龄洲执政,众卿有何异议吗?”花漌端坐在华贵的龙椅上垂眸看阶下的各位大臣,即便苍老难掩也遮不住那几乎融入骨子里的威严。
大臣们各自对视一眼,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不断,花漌也不着急,眼神沉静地看着他们。
这些大臣们明显不赞成花漌的旨意,但没一个人敢向花漌提出意见。
枪打出头鸟的道理谁都懂,这些久经风雨的人精才不会为了所谓大计而忤逆皇帝的决定。
花漌似是冷笑了一下,再次沉声道:“没人有异议吗?”
万籁俱寂。
“臣,有异议。”
年轻的右承相步拂恩站了出来,他站在两列大臣中间空出的走道中,青衫洗旧,仪容端正,眼睛里是常年不变的冷静与坚毅,毫不犹豫地朝花漌跪下,声音铿锵地再次复述:
“臣,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