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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桃花遇到梅花

细滑的触感,微凉的温度,让方小染的手微微颤抖。如此近的距离,他身上散发的特有的馥郁清香淡淡萦绕在鼻际,她费了好大的力才稳住心神。为了不惊吓到佳人,她努力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嘴脸,严肃的道:“王爷,闲着也是闲着,让我给你看看手相吧。”

“你会看手相?”

“略有研究。”方小染握着他的手翻过,细细看着掌心的纹理。“嗯……从手纹上看,您一定出身尊贵。”

这不废话吗。谁敢说他羽王爷出身不尊贵?

“哇,桃花纹遍掌盛开啊,您命里的桃花运注定又多又杂。”

袭羽抿了抿嘴角。他的“羽迷”群体大概有几千人之众了吧。而且据说还有不少男羽迷,可真是杂乱的很。

方小染话锋一转:“不过,您的感情线表明,您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已经出现,她将是您未来的妻子。她生得貌美如花,冰雪聪明,温婉娴淑。”

“这都看得出来?……貌美如花,冰雪聪明,温婉娴淑?”似笑非笑的神情。

“没错,就跟我差不多。”

哗啦……旁听的方小鹿手中茶壶没端稳,好险没摔到地上。方小染扭头看到她抽搐的嘴角,警告道:“小鹿……你给我稳住。嗯,我们再来看看你的事业线。”

她渐渐的大胆起来,指尖趁机沿着他的掌纹轻轻描摩。那小心翼翼的接触从他的掌心传来,忽然麻痒到了心底,激得他莫名的烦躁。几乎是有些粗暴的,猛的抽回了手指。

方小染刚刚还觉得羽王爷的表情有些春风拂面的意思,转眼间却已是阴云密布。她空空的手停滞在半空,过了一会儿才记起收回,一时间有些失神。

那种略略失意,略略受伤的神情落在袭羽的眼里,让他的情绪加剧的烦躁。站起身来,丢下一句:“染掌柜今后抽签还是公正些吧。”甩袖而去。

方小染呆呆坐了一会儿,手指握起,将指尖残留的滑滑触感捏在手心,仿佛这样就可以留住些什么。嘴角慢慢的弯起,眼中渐渐明亮。忽然一跃而起,飞奔进隔壁的算命铺子。

方应鱼正铺开宣纸在案上写字,方小染猛不丁扑上去,一把抱住他的手肘,欢快的叫道:“小师叔~”

他的手一晃,笔端结结实实顿在纸上,好好的字涂抹成一团。

沮丧的将笔丢进笔洗,瞅一眼他家喜气盈盈的师侄,道:“什么事这般开心?”

方小染握拳:“今天有很大的进展!我,摸到他的手了……”

方应鱼歪着脑袋思索一会儿,猜道:“你昨天缠着我学看手相,就是用来做这个的吗?”

“小师叔你好聪明。”

方应鱼做出一个“师门不幸”的沉痛表情。

方小染把手伸到他的面前,显摆道:“你看,我就是用这只手摸的,这只手哎。真舍不得洗手……”

方应鱼忽然捏住了她的手指,展开她的手心,细细端详。

她眼睛一亮,问道:“我之前自己看过手相,这里,看这里,好像是桃花纹哎。似乎就应在今年?我是不是要走桃花运了?”

方应鱼仔细看了一阵,道:“不,你看错了。这是伪桃花,确切的说是梅花纹。”

“梅花纹?”她愣了一下,“梅花纹是什么预兆?”

“就是要走梅花运。”

“梅花运又是什么运?”

“霉运。”

“……”怒了,抽回爪子,“乌鸦嘴!”

方应鱼道:“师侄,不可唐突长辈。”

“我还欺师灭祖呢!咋地?!”

“……”

郁闷的回到珍阅阁,找出一根大红的腰带系在腰间。小鹿见状问道:“干嘛要系这样艳的腰带?跟你的衣服颜色根本不搭。”

她闷闷的回答:“冲梅花运。”

尽管她一向对方应鱼的相术水平持怀疑和鄙视的态度,但凭以往经验,这张乌鸦嘴好话说出来未必灵验,坏话说出来却是出奇的准,她还是小心为妙。

然而她担心的事还是应验了。第二天,她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也没等到前一日被黄毛抽中名帖,理应来看书的袭羽。

正当她坐立不安的诅咒着方应鱼的乌鸦嘴时,王爷府派人过来了。传话的小厮毕恭毕敬的立在台阶下说道:“昨夜王爷受了凉,染了风寒,今天不能过来了。王爷说昨天有本书读了一半,甚是挂心,能否把书借回去读?”一面说,一面忐忑不安的瞄了一眼墙壁上“绝不外借”的牌子。

没想到染掌柜一口答应:“王爷身体有恙,当然可以破例。不过……我必须亲自监督,确保书本万无一失。”

小厮松了一口气,麻利的回道:“这个王爷早就吩咐过了,说染掌柜若要跟着来,请来便是。连轿子都备好了。”

方小染这时才注意到门前停了一抬精致的小轿子。顿时有贼心被看透之羞涩感。然而不过是羞涩了一瞬间而已,她飞快的奔进屋里,吩咐小鹿暂停营业——她不在时,不放心由小鹿一个人照应店面。自己则拿了昨天袭羽没看完的那本书,匆匆的就跟着小厮上路了。

在路上她问家丁:“王爷怎么会生病呢?”

家丁回道:“王爷自幼身子娇贵,有个体虚晕眩的痼疾,大概是胎里带下来的,时常会犯,吃药休养几日便好了,但总是不除根。”

轿子一路抬进王府,她撩起窗帘向外望去,只见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奢华中透着雅致。她们玄天教也很富有,庭院广大,但那毕竟是民间的建筑,风格要朴实得多。乍然进到王府中,很是新鲜的东张西望。

轿子停在一处院门外,立刻有丫鬟迎出来,引着她进去。

袭羽的卧房非常大,里面垂了层层幕帘,淡淡的药味飘出来。丫鬟走在她的前面,一路穿过数层帘幕,走到一张遮着纱帐的床榻前,轻声禀道:“王爷,染掌柜带书来了。”

纱帐后传出声线虚软的回答:“嗯……好。你退下吧。”

丫鬟应声退出。

留下方小染抱着那本书,呆呆站在床前。

半晌,纱帐后再响起话声:“还不把书递过来?”

“啊?……哦。”她回过神来,向前走了两步,犹豫一下,小心翼翼的抬手,将纱帐撩起。

纱帐后,袭羽倚在床头的软垫上,半坐半卧,软缎薄被遮盖到腰际,身上只穿了中衣,衣领松松的半敞半掩,露出一片细腻肌肤。乌缎般的长发松散的落在肩上,衬得脸色尤其苍白,半阖的眼睛透着病中的慵懒。

他真的病了呢。她想。

他见她呆呆的站在那里没有动作,有些不耐,伸出手来,示意她把书递到他手上。

她却更紧的把书抱在怀中,并没有把书递过去的意思。

他不悦的蹙起了眉:“染掌柜这是何意?难道是将书借到家中要加银子?”

“不是的……”

“那是为何?”

“因为……”犹豫一下,勇敢的抬头直视着他,“因为生病了就该好好休息,不应该看书。”

他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展颜一笑,笑意映得病容都退却了几分。“染掌柜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看到一半的书若是不看下去,心中不上不下的更加寝食难安。”

“这样啊……”方小染为难了。寝食难安的话,不是更加不利于恢复?

“老毛病了,大概是昨夜被风吹到引发了,无碍的。”

“你多大个人了,还会冻到哦。”一句带了关切之意的抱怨冲口而出。等她意识到这句话过于亲昵时,已然晚了。只能急急的把书塞到他的手上掩饰自己的慌乱:“看吧看吧,少看一会哦。”

说完退后几步,缩到墙角站着。

他有些不悦的扫她一眼:“你出去等着吧。我躺着看书时,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盯着。”

“不行。”她说,“我必须得在这里监督,确保书本安全万无一失。”开玩笑吗?书要是破损了半点,爷爷要将她吊在山门前三天三夜的。

他微蹙了下眉头,却也没有再驱赶她,只是随手扯了扯衣襟,换了个舒适的姿式半卧着,翻开书页。

方小染随意一瞥,只看见那敞得更开的衣襟处,露出清晰的锁骨,细瘦的腰腹,顿时鼻子发痒,赶紧一扬头,捏住鼻翼。

床榻那边传来戏谑的问话:“染掌柜怎么了?”

“唔唔……没什么……王爷,您身体虚弱请捂好衣服,不要再着凉了……”

“无碍的,我觉得还是有些燥热。”他变本加厉的再扯一下衣领,这次干脆裸 露出半个曲线优美的肩膀。

该死!撑不住了……“我我我出去透透气……”方小染一步三晃的逃出了袭羽的卧房。身后似乎传来一声得逞的轻笑。可恶……他故意的。

明知他是故意要把她吓出去,她却没有胆量走回去直面活色生香。她果然是有狼心没狼胆啊……怀着满心的失败感穿过层层帘幕向外走去。微风穿堂而过,轻帘微扬。他为什么要在屋子里挂这样繁复的帘子?风雅是很风雅啦,就是使得屋子里不够亮堂透彻。

一直走到门口处,尚未掀开最后一层帘子,就听到门外的两个小丫鬟在轻声讲话。

“弦筝姐姐,药煎好了?”

“是啊,砚儿快端去给王爷趁热喝了吧。”叫做弦筝的丫鬟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这么久了,还没出来?”

砚儿:“是啊,王爷从不让人在他的卧房里久留的。连我们都只能在门外伺候。这样一个陌生女子……”

这样的对话传进耳中,方小染愣了一下。从不让人呆在卧房里?可以看做是洁身自好吗?可是连丫鬟都不让身边伺候,是否太偏执了?

她没有偷听别人说话的意思,脚步并没有停,一掀帘子便走了出去。两名小丫鬟赶忙闭嘴,恭恭敬敬的福身,名叫砚儿的小姑娘托着一只盖碗走了进去。弦筝也不离开,而是默默的候在一边。

方小染心想她既是王府的丫鬟,不如套套近乎,打听些袭羽的私生活小八卦,以便为两人关系的进展寻找最佳切入点。想到这里,转脸对着弦筝做出一个极友好的微笑。不料却恰巧看到弦筝正悄悄打量着她,探究的目光多少有些放肆无礼。

这样的注视让方小染心中莫名的微颤了一下,套近乎的想法也给忘了。弦筝的目光与她短暂了对视了一下,就迅速的收回,乖乖的落在自己的脚尖上,一付恭顺的婢奴模样。

方小染打量着她低垂下来遮住眉眼的额发,有些迷惑方才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那眼神中,分明有些不祥的味道。

屋子里隐隐传来砚儿有些焦虑的声音:“王爷,生病了怎能不喝药呢?”

方小染看到弦筝的脸微偏了一下,显然也在注意的听着屋子里的动静。

过了一阵,幕帘一动,砚儿走了出来。还托着那只药碗,眉尖发愁的蹙着。

弦筝见状问道:“怎么,王爷不肯喝吗?”

“可不是嘛!这么大人了这般任性!”砚儿嘟起了小嘴巴。

弦筝道:“王爷这是怎么了?以前喝药时尽管不情愿,也不见这般固执啊。”

砚儿忽然有些忍笑的意思,看了一眼方小染:“王爷说,要染掌柜去喂,他才肯喝。”

方小染没料到这一出,脸腾的爆红了,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欢喜啊。烫烫的脸颊却忽然被一束目光冰到。转眼,再次捕捉到弦筝那种探究的目光。弦筝的脸上旋即做出笑意:“那,能否劳驾染掌柜?”

她感觉怪怪的,却又说不出来,遂点头道:“好啊。”

弦筝示意砚儿端着药跟方小染进去,并嘱咐道:“砚儿好生在旁边伺候着,染掌柜是客,不要劳累到。”

方小染与砚儿返回到屋内。袭羽还是斜靠在软垫上,胸前的衣襟却已经掩好。书丢在褥子上,懒懒的闭着眼睛,嘴角却微微向下弯着,表明他没有睡着,只是在生闷气。

砚儿轻声唤道:“王爷……”

他的睫缓缓打开,眸子流转一下,落在方小染的脸上,嘴角旋即轻轻一勾,弯出喜悦的弧度,原来抑郁的眼神中也瞬间蓄了光彩。

“染儿……”他软绵绵唤道,“染儿喂我,我才肯喝。”

那痴溺的神情,羽毛拂过心尖般的柔声,使得毫无准备的方小染心神一荡,好险没有窒息过去。

怎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刚刚他还不惜牺牲色相以达到将她驱逐出视线范围的目的,这不过是一回头的功夫,怎么怎么就染儿染儿的叫了,那或疏离、或冷漠的神情,怎么就突然升温到缠绵悱恻的地步了?!

当然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啦,但这转变得也太快了吧,她难以承受难以承受啊……

她的一缕惊魂尚未归位,砚儿已眼神暧昧的把药碗塞进了她的手中:“染掌柜,有劳了。”

她捧着药碗,颤巍巍走近床前,坐到床沿,眼看着他绝美的脸近在咫尺,却紧张得不知该做什么好,手倒是抖得碗里的药汁几乎要洒出来了。

手背忽然被微凉覆盖。袭羽伸手扶住了她的手,温存的看她一眼,主动的凑到药碗前,就着她的手,把一碗浓浓药汁一饮而尽。

药味太浓重,他大概是厌恶透了这种味道,跌回到枕上,蹙眉合眼,紧紧抿着嘴巴。显然十分难受。

砚儿见他把药喝了,就收了药碗,悄声退了出去。

方小染拿了帕子,替他揩去嘴角残留的药汁。

帕子柔软的触感惊动了他,他睁开眼睛,眼神中仍留着药物带来的苦楚,却再也无方才喝药时烫人的温度。

他又变得冷漠疏离了。那神情分明在说:你离我远些。

方小染完全搞不清状况了。拿帕子的手怯怯得缩了回去,茫然无措。

他嘴巴微动了一下,刚想说什么,忽然手捂着胸口伏倒在床沿,紧咬了牙关,额上渗出冷汗,身体阵阵颤抖,似乎在强忍着痛苦。

方小染大吃一惊,也顾不得深究他忽冷忽热的态度,伸手替他抚背,慌道:“怎么了怎么了?你没事吧?……我,我去叫人……”

急急的站起来就向外跑,身后却传来沉沉的一声命令:“站住。”

她停止了脚步,回头看他。他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式卧在床边,脸上的痛苦神情却已然缓解了许多。

“不许声张。”他冷冷的说。

她愣愣的回答:“可是,你……”

“不过是喝药喝得有些恶心而已,无碍。”说完,慢慢撑起身子,倚回了垫子上,神态极其疲惫。

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却又回来了。犹疑的打量着他的脸。

他阖着眼睫,忽然轻声道:“染掌柜,跟你商量件事情。”

“嗯?……”

“在我病着的这几日,可否留在府中,有人在场时,与我装作亲密的样子?”

她的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哽住了。涩涩的问:“就像……刚才那样?”

“对。”

果然,果然是假装。苦涩从心底一直弥漫至咽喉。“……可以问,为什么吗?”

“因为……如果你替我掩饰一些事,我或许可以少受一点罪。”

“……”她很想问,尊贵光鲜的小王爷,养尊处优的背后,究竟在被什么事情所折磨;很想问究竟要替他掩饰什么,又为什么要掩饰;很想问王爷府中有上千口人,为什么会信任她,让这样一个连真实身份都未表明的人做他的心腹。然而她一句也没问出口,只觉得此时的袭羽卸下了华丽外衣,露出了孤单无助的一面,让她甘愿赴汤蹈火。

赴汤蹈火?她是不是用错词了……不过是与他装出亲密的样子而已,怎么就赴汤蹈火了?她应该求之不得才对。

可是她确是有将要赴汤蹈火的感觉。刚才他温柔的样子真的是销魂蚀骨。可是一旦知道了是假装的,那绕进心间的温柔顿时转化成伤人的软刃。

她真的有足够的心力扮演这样的角色吗?

袭羽见她久久的沉默,道:“如果染掌柜不同意……”

“我同意。”她飞快的回答。

她知道,就算是再不甘愿,她也没有能力拒绝他。就因为那一句“我或许可以少受一些罪”。她怎么会为了怕受伤害而弃他不管?她可不可以梦想着,有一天能够假戏成真?

袭羽见她答应,苍白的薄唇抿出满意的弧度。

她问道:“只要装作亲密就可以了吗?”

“还要配合我。不管看到我做什么难以理解的事,你都不要声张,对任何人都要保密。可做得到?”

“……做的到。”

“我感觉得出,我们会很有默契。”袭羽微笑。“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她看了看天色,已快日上中天了。答道:“巳时了。”

“巳时……”他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御医又该来了。”脸上现出嫌恶又无奈的神情。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抬手,从简单挽起的发髻上拔下一根样式简洁的兽头式发簪,捏住那粒兽头形的簪头轻轻一拧,再一抽。兽头与簪身便分离开来,蓝光一闪,一根极细的泛着蓝光的银针被抽了出来,连接在兽头上,像一把极小的剑。

方小染看着这根隐在发簪中的银针,虽然细小,那诡异的色泽却透着危险的意味,让她隐隐感觉可怕。正想开口问是做什么用的,他却抬眼看了她一眼,嘴角现出一丝不明意味的笑,仿佛在示意她看下去。然后挽起了左手的衣袖,将匀称的手臂裸

露出来。见到这样的举动,她猜出了什么,心中不安愈盛,忘记了欣赏美色,只睁一双满含惧意的眸子看着。

他用右手小指在臂弯探了一下,右手的针突然落下,深没入肌肤。方小染猛的闭了眼,睫毛剧颤。

直到听到一声带着艰难喘息的调侃:“好了,睁开眼睛罢,胆小鬼。”

这才睁开眼睛。他正将那枚蓝针收进簪中,将发簪重新别到发上。左臂挽上去的衣袖尚未放下。她注意到他的臂弯刚才扎过针的地方,已有许多密密的细小针痕。难道,他这是在给自己针灸?这种事就不能交给朗中来做吗?久病成医能达到这般程度吗?还真对自己下得去手!

他却没有因为针灸过而好些,呼吸反而变急促,全身失气般跌回到枕上,神情萎顿,好像是病霎时间加重了一般。额上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一双眼睛睁睁闭闭,目光混沌,仿佛快要昏过去一般。

她看他这般样子,急忙伸手拍他的脸,怕他失去意识,惊慌道:“你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我,我去找郎中……”

他抬手握住了她覆在颊上的手,掌心干燥滚烫。用喑哑的嗓音低声道:“是那针……”

她的动作顿住了,目光落在他发中那只金簪上,记起针上泛着的蓝光。讶异的接道:“……有毒?”

他阖了一下眼睫表示肯定。

她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明明知道你还扎?!……”

“嘘……御医来了。记住配合我就好,一句话也不要多说。”

她满心的疑问,却依言闭了嘴巴,侧耳倾听。却没有听到有人来。正狐疑着他是不是听错了,就听到砚儿细碎的脚步声响起,隔着帘子禀道:“王爷,董御医来了。”

袭羽哑着嗓子道:“请进来。”

见有人要进来,她下意识的想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回来,却被他微用力握住了,眼一眯,警告的意味。

哦,对了,装作亲密,这就该开始入戏了。

砚儿引了胡子花白、身躯肥胖的董御医进来。二人的目光在袭羽和小染相握的手上停留了一下就赶忙移开。

董御医行过礼,问道:“王爷今日可感觉好些?”

袭羽有气无力道:“倒好像更沉重些了……”

董御医道:“王爷莫心急,小人替你看看脉象。”

袭羽这才松开方小染,将手平放在床沿。董御医恭敬的把手指搭在他的脉上,眯眼捋须,眉间隐约有凝重之意。移开手指时神情已淡然,替袭羽将袖子放下,道:“回王爷,您自己虽觉得病势较昨夜是重了,其实是因病征由内而外现于表象,并不是坏事;病症由此渲泄出来,病才能慢慢好起来。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养病之事急不得。”

袭羽语气透着担忧惧怕:“董御医……我身子如此孱弱,这病总也不除根,怕是没有几年好活了。”一面说,眼睛里竟蓄出两汪眼泪来。

董御医急忙赔笑道:“王爷过虑了!只需安心卧床歇息,好生调理,几日内就能大好。小人会按病征重新拟一下药方,使其更加对症。”

他这才破泣为笑:“有劳董御医了。”

董御医退出后,方小染转脸再看向袭羽,就见他眼里的泪水瞬间滤净不见,那一付娇弱堪怜的神情也转眼间阴冷了下去。

他抬眼对上她不可思议的目光,凉凉笑一下:“我若是去做戏子,能否红透中原?”

这话正说中了她此时所想。他的演技可着实强啊,偶像的外表加实力的演技,他若不红天理不容。只是她怎敢将王爷比作戏子?不过既然他先说出口了,她也就不必客气了。佩服无比的叹道:“王爷您一定红的发紫。”

嘴角浮出一丝自嘲的笑:“皇宫却是个残酷的戏台……若是演得不好,便会尸骨无存。”说完这句话,便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方小染被“尸骨无存”震憾到,呆怔怔立了一会儿。见他久久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以为他睡着了。移步上前,替他轻轻向上拉了一下仅盖到腰际的被子。盖好被子,却仍低伏着没有直起腰来。这样近的距离,他的睫毛都一根根的看得清晰。他是如此消瘦……之前她看他只觉得艳姿迫人,怎么就没注意到他其实一直是消瘦苍白的呢?

他却忽然睁开了眼睛。她猝不及防,眼里的疼惜的神情竟不及收回。他的目光仿佛具备了质感,扫过她的脸时,引起心底一阵悸动。

“那针毒,只有一个时辰的药效。”他忽然说到。

“嗯?……”她没有明白他话的意思。

“一个时辰之后,所致的病征就会消失。”

“哦……”她这才听明白了。他用那有毒的针扎自己,出现短暂的病征,正是用来骗御医的。他只是在装病而已。可是那毒却是实实在在的带来了与疾病一般的症状和痛苦,想来对身体定是有损害的。装个病而已,有必要这样的拚吗?哦,对了,诊病的可是御医,还要诊脉的,一般的假装哪能骗得过他。目光移到他发中那支金簪上,想起他臂弯处细小的密密伤痕。他是不是经常这样假病?

只是一个时辰的痛苦也就罢了,偏偏还要因为装病而喝药。想起之前他喝药后不适的反应,心中更加酸软起来。对于真正生病的人来说,良药苦口,虽然谁心理上不喜欢喝,但其实身体是需要的。而他是在装病,却还是要喝药,从心理到身体都是抗拒的,喝下去怎能舒服得了?是药三分毒,这般强喝下去,只怕是没有半点好处,只能伤身了。

他究竟都在忍受些什么……这短短半天的相处,让她隐约感觉到了袭羽身后层层的暗影,四周潜伏的不明危机。然而她却是问也不敢问。如果知道得多了,会不会失去继续喜欢他的勇气?这样喜欢下去,会不会被卷入他所处的深深漩涡?她这种毫无涉世经历的人,有什么能力帮他,又有什么能力全身而退?

她不知道答案。趁着还没被卷进去,要不,跑吧?……

袭羽忽然出声道:“明日……早些来,要赶在药煎好之前。记得带一只易掩藏的水囊。”

祈使的语气,却是柔软的语调,有一点乞求的意味。

她纠结混乱的思绪忽然清明了。不管怎样,他需要她的帮助。至少她可以让他少喝一碗那伤人的药。

“好。”利落的回答着,自己心里默默的体会着些许视死如归的悲壮感。

“你记着,你是我借书时认识并迷恋上的女人,只要扮演好这个角色便好。不要相信任何人,关于病,关于药,不要对任何人提及。”

“……我明白。”她想起了送药的那个名叫弦筝的丫鬟犀利的眼神。这王府之中还不知潜伏着多少这样的眼线。

当晚,方小染将袭羽看完的书带了回珍阅阁,找出他指定的第二天要看的书籍,又翻出一只兽皮制的扁扁水囊,备好了明天带过去。

小师叔方应鱼过来串门,询问她在王府中呆了一天,近距离接触袭羽,是否有突飞猛进的发展。

她看着方应鱼,想起他昨天给她看手相,提出的“伪桃花论”。如今她果真遇到了“假装亲密”的奇遇。小师叔的乌鸦嘴还真是奇准无比啊。

她以极度痛恨的眼神瞄着小师叔轮廓柔和的唇线。

方应鱼见她目光怪异,以手掩唇,身体后倾做怯怯状:“师侄,你想做什么……”

方小染一记鄙视:“我想撕烂你的乌鸦嘴。”

“哦?”方应鱼顿时来了兴趣,“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

方小染郁郁不语。她其实有一肚子的焦虑急于找人分担。只是她已答应袭羽保密,不对任何人透露他们的约定。虽然她不觉得让小师叔知道会有什么风险,但少一个知道总是好的。小师叔虽然靠的住,但不能担保不小心说漏了嘴让人猜出端倪。

方应鱼见她情绪低落,忽然绷起严肃的表情,伸手在她脑袋上摸来摸去。

“你干什么?小师叔?”

“我来看看你今天碰钉子碰出几个包。”

她嗤的被逗乐了,抑郁的心情顿时消散了不少。

“染儿。”方应鱼忽然一本正经起来,语调温软,“师父为你选童养夫,只是想替你铺垫好人生行程,盼着你能毫发不伤。然而你既然想走自己的路,就难免踏到荆棘。如果痛得忍不了了,回来便是。染儿是玄天教的珍宝,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染儿……”

她的眼眶迅速的飚红,水雾迷蒙了眸子。

“哈……”方应鱼瞬间恢复了戏谑的口吻,手指捏住她的腮帮子前后扯动,“我不过是稍稍煽情了一下,就感动哭啦?”

可恶……“小师叔讨厌!!!”出招……

珍阅阁内回响着方应鱼的惨叫声……

次日,王爷府的轿子来接时,方小染早就将水囊藏在衣裙底下,捧着包好的书等着了。前来接她的小厮还是那么恭敬,她却敏锐的感觉到,小厮神态中多了讨好谄媚的意味。

她是“王爷看上的女人”一事,一夜之间恐怕已是传遍王府了吧。

砚儿见她到来,也未通报,径直就将她让进袭羽的卧房。

袭羽还是半卧在床上,见砚儿引着她进来,撑起身子,一只手伸向她,唤了一声:“染儿。”眼睛中闪烁着喜悦的碎光。

她明明知道那是假装的,还是忍不住心动,上前几步将手交到他的手里。他拽着她轻轻一带,顺势将她拥在臂弯,唇凑近她的耳边,幽怨的低声抱怨:“怎么来的这样迟?”

他的呼吸扑打在她的耳际,清香侵袭而来,她只觉耳边酥麻得魂飞天外,哪还有什么能力继续演下去,只能像只呆头鹅一般两眼发直的坐着。

砚儿见这情形,掩嘴一笑,悄悄退下。

直到听得砚儿走到了屋外把门带上,袭羽才放开了她。她身体僵硬的站起来,脸颊红潮久久退不下去。

袭羽扫她一眼:“书带来了吗?”

“哦哦……带来了。”手忙脚乱的把书拿出来递到他手上。

他捧了书自顾自的看了一会儿,偶一抬头看到她还傻乎乎的杵在那里。便道:“坐吧。”

“哦……”她朝椅子走过去。

他却拍了拍床沿儿:“坐到这里。”

她于是折回来,走到床边,却犹豫了。见她磨蹭,他不耐的蹙起眉瞅着她:“坐下啊。若是有人进来,看到你这般生分的样子,岂不是会生疑?”

她打量下他衣冠不整的样子,不语。

他挑了挑眉:“怎么?怕王爷我侵犯你么?放心,就你这点姿色,我不至于把持不住。”

她顿时恶向胆边生。狠狠飚出一句:“王爷的姿色虽多,也不要随便春光乱泄,民女是怕自己把持不住。”

他“嗤”的笑了,眯着眼,低声道:“嗯……这般有趣……”忽然探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扯,她便坐到了床沿上。迫她坐下了,手却没有松开,手指仍然绕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举起书本看了起来。

“喂。”她干巴巴的打断他的阅读,“我坐都坐下了,您的尊手可以移开大驾了。”

他不为所动,目光不曾从书本上移开半分,慢悠悠的答道:“你方才的表现太生硬了些。需得适应一下才好。”

“……”她觉得,这样的“适应”终会将她推向崩溃的边缘。是她动了真心,才更难以演出假戏。他会邀她出演这个角色,也正是因为看出了她喜欢他,会甘愿为他付出吧。那么他有没有那么一丁点料到她感受到的苦楚?

他忽然闲聊般冒出一句:“你跟隔壁的方应鱼……走的太近了吧。尽管他是你的师叔,毕竟年龄相仿,还是注意些好。”

他居然知道了方应鱼是她的师叔。那么他也早就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了吧。他调查过她。他是不是也知道她跑到京城来开珍阅阁,全都是为了接近他?

于是这样肆无忌惮明目张胆的利用她的感情。

心中极不舒服,冷冷的回道:“王爷,我可以把您的这句话理解成吃——醋么?”

他扫她一眼,察觉到了她的不悦。却仍是平淡的回答:“不可以。”

“很好。”她拉着脸,不客气的顶回去。

两人随后陷入沉默。手虽然仍拉在一起,却是一个在阴着脸看书,一个在阴着脸发呆。

这诡异的情形被砚儿走进来的声音打破。她慌张调整自己的表情,强做出一付温柔的面目。袭羽目睹她变脸全过程,忍俊不禁。见他笑她,她好不容易做出的温柔脸顿时维持不住,控制不住的化做一脸怒意。

于是砚儿端着药碗绕进帘来的时候,就看到了羽王爷一脸轻佻的拉着染掌柜的手,而染掌柜面带微怒,仿佛刚刚被冒犯了一般。

于是砚儿的眼中八卦星一闪,拥有了广大的想象空间。她微笑着将药碗捧过来:“王爷,该喝药了。”

袭羽看一眼药碗,目光幽怨的转向方小染:“我不要喝……”那种撒娇的语气,闻之令人心肝乱颤。

方小染心中默念两遍“注意演技注意演技”,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蛋:“乖啦,喝药病才能好哦~”

他不情愿的扁扁嘴,勉强道:“那,染儿喂我。”

“好,喂你啦。”她从砚儿手中接过药碗,作势向他嘴边递去。

他的唇边刚挨上碗沿儿又闪开了,锁起眉:“好难闻……”

“忍忍啦忍忍啦。”

他忽然媚笑一下:“染儿愿与我同甘共苦么?”

“当然当然。”

“若是染儿用嘴儿喂我,此药再苦,也必甘之如饴……”

此言一出,岂止是方小染承受不了,砚儿也被雷得外焦里嫩。她看一眼方小染爆红的脸,拚命忍着笑,丢下一句:“染掌柜您慢慢喂,奴婢告退~”

撒开小脚丫子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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