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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荆棘遇到护翼

方小染仍是捧着碗一动不动,她已然石化了……

袭羽轻咳了一声:“染掌柜,可以把药倒掉了。一会儿砚儿该进来收碗了。”

她木木的站起来,端着碗原地转了几圈,也不知是找不到适合倒药的地方,还是根本已经糊涂了。

他提醒道:“你没有带水囊吗?”

她这才记起水囊的事。从腰间摸出水囊,把碗里的药汁尽数倒进去,塞好塞子,再小心的藏回衣裙底下。做好这些事后,偷偷瞄一眼袭羽,见他已经在看书了,局促的感觉这才缓解了些。坐回到床边一个人玩着衣角,脑子里却是不可遏制的浮现着用嘴巴喂药的香艳场景。

该死……难道除了这一招,他就没有别的办法把砚儿支出去吗?

“你在想什么想得面若桃花?”突兀的一声问话惊想了她的想入非非。

“唔……哪……哪有?!”眉毛一竖,就要恼羞成怒。

“谢谢你。”他忽然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什么?”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难得能够逃避掉喝药。”

听到这句话,心中酸软了一下。“……砚儿不像是有心计的人,也信不过吗?”

“她虽无心计,却是个竹筒子,什么话也存不住,她看见的事,等于所有人都看见了。”

这倒是……“那为什么不换个可靠的人在身边?”

“没有谁是完全可靠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涩涩的问:“那为什么……信得过我?”

他看她一眼,浅浅笑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她也不再追问,却猜到了答案。是不是因为,他知道她如此迷恋他,所以会甘愿的为他做任何事,而绝不会出卖他?他这样信任她,她该感到庆幸吧,该感到受宠若惊吧。可她偏偏是满心的苦涩。

为什么有种心被践踏的疼痛?

可是她竟没有足够的力量抽身而退,只有这样心甘情愿死心塌地的,出演一个她梦寐以求的角色。

只是演得越久,就越真切的感觉出自己离这个角色其实很远。远得像一个梦境,仿佛永不可及。

转眼又到了董御医前来复诊的时辰。袭羽掐算着时间,又取出毒针,在左臂臂弯一下,很快出现了浑身无力、脉象虚浮的症状,但并没有像昨天那样严重。然后告诉方小染,扎针处略偏离穴位,带来的症状便会轻声,他按照“发病的规律”,每次所扎的位置略有不同,症状也轻重得当,使得这场病来得惟妙惟肖。

还真是做得天衣无缝啊。

董御医到来后诊脉,说病情已有所好转,叮嘱了些“注意休息、勿食冷食”之类的注意事项便离开了。

董御医走后,病征还要维持一个时辰之久才会缓解,袭羽合眼卧在床上,唇线绷得紧紧的,隐忍着不适。方小染在旁边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显得眉睫漆黑如墨。这时的袭羽卸下了眼角眉梢的轻佻,抛却了披挂在身上的伪装,是如此的真实,如此让人心疼。

如此的孤单。

下意识的,她的手轻轻落在他的黑发上,想给他一点安慰的抚触,却不敢有更多的越礼,就那样小心翼翼的把手指停歇在他的发上。

感觉到那轻盈胆怯的接触,耳廓处传来她手指的温存温度。他的睫毛轻颤了一下,却没有睁开,也没有拒绝。

两人就这样静静的等待着病征消失。甚至在听到有人进了门,穿过层层帘子走近时,也维持着这样的姿式没有动弹。

方小染本以为砚儿有事进来禀报,不料来人直接掀开了最后一层幕帘,一声焦虑的软声呼唤传来:“羽哥哥,你……”

话语中途残落,方小染抬眼看去,只见一名身着淡雅浅绿罗衣的女子停滞在手撩帘子的动作,一对美丽的眸子看着他们,满眼的错愕神情。这女子身材纤长,容姿美,瓷白的肌肤在两颊处透出浅浅蕴红,乌发如瀑泻在肩头,发间别了一支点翠蝶簪,映得眸色如水;整个人儿散发着清逸脱俗、冰清玉洁的韵味。她的视线落在方小染搁在袭羽发际的手上,一张清淡的朱唇微微颤抖,颊上的洇红失了颜色,琉璃般的墨瞳迅速被水雾包裹。

这女子的神情分明的透露出这样的信息:她喜欢他。她受伤了。

在这样哀婉的注视下,方小染不能顾及她要演戏的任务,也不能计较这样一名绝色女子亲密的称他为“羽哥哥”是多么的让人嫉妒,只是忙忙的把她的爪子收回来,免得这位美女当场崩溃。

然而她的手刚刚收到一半,就被袭羽一把握住了。他修长的手指将她的手包裹在手心,暧昧的轻轻揉捏,狭长的眸子带着凉凉的笑意,看向那女子。

“清茶,你来了。”他微笑着招呼道,笑容里却没有半分温度。

被称做清茶的女子眼神惶惑的左右游移了一下,不肯落在两人相执的手上,颤抖着嗓音回道:“嗯……你……病得……好些了?”

“其实已是好了。只是有佳人在旁疼惜,倒让人眷恋起这病,真不情愿好起来呢。”他以极端自然的语气说着极端肉麻的话,目光离开清茶,溺溺的缠绕到方小染有些木然的脸上。

清茶低垂着头,语调中有重重的鼻音:“羽哥哥身体大好了,清茶就放心了。清茶先行告退……”一扭身,快步离去。

方小染分明看到,清茶离去之时,两颗大大的泪珠跌落尘埃。与此同时,她感觉到他的手指瞬间变得冰凉,也浸凉了她的手,冰冷的温度一直传至了心底。

随着外面传来门被关上的声音,他的身体微不可察的颤了一下,甩了一下手腕丢开她的手,抑郁的阴云压抑在眉间。

她看着他,一语不发。

然而仅仅是这样的默默注视也触怒了他。

“你可以走了。”他的声音低哑,却分明压抑着怒气。“出去。”

方小染忽的站起来,急急的向外走去,脚步混乱又僵硬。

走近门口的时候,听到一阵对话声,似乎是一名丫鬟在跟砚儿打探着什么八卦。

“刚刚哭着跑出去的,不是林小姐?”

“可不是嘛。定然是看到那位染掌柜在王爷卧房里……王爷也真是的,堂堂相府千金,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哪里不比那乡野女子强?”

方小染手臂加力,哐的推开门,一步迈了出去,冷冷打量着两个小丫鬟,面色铁青,目光不善。

两名小姑娘见状吓得不轻,怯怯得头都不敢抬。

方小染狠盯他们两眼,沉着脸就向外走去。身后传来砚儿小心翼翼的询问:“染掌柜要去哪里?要奴婢让人备轿吗?”

“不必!”

头也不回的离开。带着一身杀气,雷厉风行的穿过王府,所遇之人无不退避三舍。

用急促的脚步渲泄着充斥心间的复杂滋味。

拿她当盾牌也就罢了,那是她答应他的。可是凭什么拿她当武器?

拿她武器也就罢了,可是凭什么在借她伤人之后,自己又做出一付不甘不愿的样子,然后冲着她这个武器发火?

有没有谁顾及到武器本身的感受?她扮演的这个角色究竟有多可耻,有多可怜……

暴躁的情绪被疾速的奔走消磨,却有更大的悲哀潮水般弥漫而来哽咽了咽喉。

穿过一道假山下的拱门时,突然一阵劲风从掠过,一个巨大的黑影从侧面扑袭而来,同时伴随着低沉的咆哮!她还没有看清是什么,就被扑倒在地,一对巨爪按上她的肩头,一只硕大如巨兽的黑毛脑袋张着血盆大口,悬在她的眼前,一对金色的眼睛凶狠的盯着她,她都看清了锋利的利齿和鲜红的舌头,张口对着她的咽喉咬下来!

她吓得几乎昏厥过去,没命的尖叫起来。

那大脑袋似乎被某种力道扯住了,利齿停滞在距她咽喉几寸处,发出凶猛的吼叫。同时也响起另一人的惊叫连连:“黑豹,回来,回来,回来!……”

黑豹?!

听到这样的呼声,方小染绝望了……

一个小厮模样的男孩拚了命的扯住巨兽颈子上的皮带,他的力气却显然不能与巨兽抗衡,根本不能将它拉开。而巨兽之所以没一口将它的猎物咬死,也根本不是因为男孩阻止了它,而是它暂时还没打算咬死她,只是将她死死按在地上,威胁的低吼。

方小染像一只落入猫掌的老鼠,浑身哆嗦着完全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只觉得自己的性命今天交待在这里了,然而她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在王爷府的优美园林中,死于一只丛林巨兽的爪下……

这只按住她的巨兽,分明有极强的攻击经验,她直觉的感觉最好的选择就是别动,而不是反抗。反抗必定会招来猛烈的撕咬!

旁边忽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同时响起一声断喝:“黑豹!退后!”

“黑豹”立刻松开了按住她的爪子,乖乖退到小厮的脚下,然而颈子上的鬃毛还是兴奋的乍起,喉咙时滚动着压抑的吼声。

已被吓呆了的方小染依旧躺在地上,保持着原有的姿式没有动作。迷迷糊糊的被人扶起,被揽入一个淡淡幽香的怀抱,焦虑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染儿,染儿,你怎么样?”

“染儿,你没事吧?”

脸颊被轻轻的拍打,她慢慢的回神,散散的眼神聚焦,这才看清抱着她的是袭羽。他乌发松散,身上只穿了中衣,赤着双足,眼睛里满是担忧。显然是听到喧闹声,急忙赶来的。

她被惊散的魂魄回聚了来,却暂时没能找回发声的能力,心有余悸的望向刚才攻击她的“黑豹”。

这时距离得远了,才看清那其实是一只体型十分庞大的黑毛大狗,足有半人多高,毛发漆黑蓬松,威风凛凛。一对金色凶眸此刻还是满怀敌意的盯着她,利齿威胁的半露。这种充满野性的凝视让她又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袭羽感觉到她的恐惧,紧抱住她,对小厮斥道:“还不快将黑豹牵走!”

小厮急忙应是,牵了黑豹离开。直至黑豹摆动的大尾巴消失在视线之外,方小染才松一口气,紧张到僵硬的肩膀松垮下来。

“染儿……”耳边又传来一声呼唤。

“我没事。”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说罢便推了他一下,想将他推开。他眼中闪过一丝责怪的神色,固执的搀住她的手。她也没再推拒,最终还是扶着他的手站起身子。站在原地稳了稳神。

袭羽用歉意的口吻道:“黑豹每日这个时辰要在园中遛的,是我疏忽了。它是头獒犬,遇陌生人闯进家中,就会扑咬。它的年纪也很老了,性情却还这样暴烈。不过它只要能控制住对方,便不会轻易真咬。”

切!她是不是要赞一句“真是条好狗”呀?伸手拍打了一下裙上沾的土,看也不看他,道:“没什么。我走了。”转身便走。

他紧跟上来:“我送你出去。”

她停住脚步,回头盯着他的赤足,蹙眉道:“你鞋也没穿,还是回去吧。再说你还在……养病呢。”故意的把“养病”二字咬重了些,提醒他还在装病期间,不要让人看出破绽。

说罢便低头离开。而他果然也没有再跟上来。

出了王府的大门,腿脚渐失了力气,变成了慢慢的拖行,终于走不下去,一转身拐进一个没有的小胡同,靠着墙蹲下身子,把脸埋进臂弯里,呜咽出声。

回到珍阅阁的时候,已然是黄昏时分。方应鱼正坐在算命铺子前的凉棚下,对着一名富态的老太爷忽悠得天花乱坠,抬眼瞥见路的尽头走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慢腾腾的脚步,颈子微微前倾的曲线,被夕阳拉得长长的身影,无一不透露着失意和落寞。

他心头微微一沉,对着老太爷丢下一句“您老能活到至少八十岁”,就匆匆站起来迎了上去。

方小染感觉有人迎面走来,抬眼,看到方应鱼关切的眼神。

“小师叔……”疲惫的声音,疲惫的眼神。

他打量一下她红肿的眼睛,瞥一眼粘染了尘土的裙脚,脸色顿时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一把扯起她的手腕,拉着她走进算命铺子。扶她坐在座位上,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先喝口水吧,嘴唇都干裂了。”

她接过茶碗捧在手中,清香的温热雾气熏着酸涩的眼睛,舒适了不少。轻啜了一口,热流滑过胸口,几乎温暖了凉透的心。

他的手指疼惜地理了理她略显凌乱的鬓发,轻声问:“丫头……踩到荆棘了么?”

她苦苦的一笑:“或许,是个过不去的坎儿。”

“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他的手笃定的按在她的肩上,掌心温暖。

“伪桃花还不如没桃花呢……”

“什么?”他没有听明白。

“原来喜欢一个人,又知道他喜欢别人的时候,这么难过……”

方应鱼的眸光寒意闪动一下即隐去,仍柔声道:“染儿,小师叔说过,如果走不下去,回来便好。没有谁值得染儿这样难过。”

“回去么?”她的眼睛里闪过迷茫。就算是她想回去,心却回的去吗?

看着她坐在椅上微微蜷缩的样子,他心疼不已。摸了摸她的脑袋:“让小鹿做些饭吃了,就快去歇息吧,那么远的路步行回来,累坏了吧……”

深夜,珍阅阁内灯烛已熄。屋内静谧,疲倦不堪的小染已然睡着了。

方应鱼却披着星光,立在珍阅阁的门外石阶下,任如水夜色凉凉的浸透衣衫。他似乎是在欣赏路的另一侧夜色下的小桥流水,实则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守护着睡着的染儿。

染儿,是玄天教的小公主,是他们大家伙儿的心肝宝贝。不仅仅是他方应鱼,玄天教的所有人,哪怕是前方遍布毒蛇猛兽,他们也会为她撑起幽静的林荫小道;哪怕是面临惊涛骇浪,也会用羽翼为她铺垫温暖的巢。

他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她。

天色刚刚微明,仿佛被心事催着一般,方小染早早就醒来了。

起床后,坐卧不宁。今天还要不要去王爷府陪袭羽把装病的戏码演下去?

直觉告诉她不要。她不能再在这奇怪的角色中沉沦下去了。捧着一颗真心去演假戏,入戏容易,出戏却难,演着演着,整个人砸了进去,脱离不了角色,混淆了真和假,看不清人,也看不清自己。戏落幕时,他洗尽铅华潇洒谢幕,她却未必再能变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子。

最终落得遍体鳞伤两手空空的,只是她这个客串戏子。而已。

可是她若是不去……谁能替他挡下那碗难喝的药呢?想起上次他喝药后难受的样子,心中顿时焦灼得难以忍受。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她也愈加的坐立不安。不由自主的算计着时间——快要到弦筝送药过去的时辰了……

她忽然摒弃了所有犹豫迟疑,一把抓起桌子上的水囊塞进衣服里,拔脚就向外走去。不管怎样,先替他挡一碗药再说!

刚出大门走下台阶,就见一顶轿子停在了门口。这顶轿子眼熟的很,她怔怔的停了脚步。轿旁的小厮把帘子掀开,紫衣缥缈,袭羽走下了轿子。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嘴角荡开一个慵懒的笑:“染儿,今日我来这边看书即可。”

说罢举步走向进门去,与她擦肩而过时,浅笑着侧过脸道:“染儿不进来么?”

方小染固执的在门外坚持站了一会儿,才慢腾腾折回屋内。

袭羽已靠在案上看书了。她刚坐得远远的,闷了半晌,出声道:“你的……病——好了?”

“该好了,所以就好了。”轻翻过一页纸,他头也不抬的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想去了呢。”

“我是不想。”她干巴巴的道,“只是昨天把书落在了府中,放心不下,特意想去取回。”

“哦?……”他扫了一眼她的腰间,“难道衣裙中没藏有水囊吗?”

“没有!”她粗暴的否定。然而天生不是撒谎的料,恼羞成怒的样子让事实一目了然。

他的嘴角微微抿了丝笑意,一付了然的样子。

他这付高高在上胜券在握的德行,终于让她爆发了。她一把扯出了藏匿在衣衫底下的水囊掷在桌上。

“是。没错。我是想跑去帮你挡一碗药。恭喜您猜对了。很好猜是不是?这个女的喜欢你,所以尽可以由你差遣,不会有半句怨言,是不是?哪怕她明明知道你根本没有半点喜欢她。哪怕明明知道你心里已有了别人。她也不会在乎,一定还会帮你,是不是?她可真贱啊,是不是?”她的语调意外的平稳,眼睛意外的干燥。只是眼眶烧红了。

袭羽脸上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渐渐消失,神情渐渐严肃,望向她的目光深邃无垠。

“不是。”他忽然说道。

她喋喋不休的吐槽被这两个字截住,顿时失了决堤破竹的气势,就此收住,胸口无比的堵闷。

不是?什么不是?不是什么?她那一连串数个“是不是”,就被他一句“不是”打发了,顿有四两拨千斤,使她全盘皆输的感觉。

这个不是到底指的是什么?是说她其实不贱,还是说他心中并没有谁谁?

她搞不清楚,也提不起追问的气势。

他也不加解释,只轻声吐出两个字:“抱歉。”

她没有反应。

于是他补充了一下:“昨日……”

又是两个字。他以为他会说二字真言么?她忽然道:“羽王爷……演戏的事,不要继续了吧。我玩不起。”

闻听此言,他的眉压低下去,衬得眸中一片凄婉:“染儿……除了你,没有人能帮我。这样可好?我最近不生病了,只但愿能时常来阁中看书,反正这里不会有外人闯入,你我也不必有亲昵举止,我只对外称是来与你相会,如何?天下之大,就没有如珍阅阁一般清静安全的地方……”

听到他说出这样的条件,她又有些感觉未尝不可了。在这里他看他的书,她做她的事,不必做那些折磨人的假样子,倒也没什么吧。如果仅是为他提供一个避风的港湾……

却听一句清冷的话音从屏风外传来:“王爷您要寻觅清静,偏生要进到女子闺房中才寻觅得到么?”

紧接着传来小厮阻拦的喝声:“王爷在内,不许擅闯!”

一声怒斥:“这是我师侄的店铺,不是你们家王府,爷我想闯就闯,与你何干!”

方小染听到外面的争执声,瞥了一眼袭羽,讥讽道:“王爷好大的威风。”

小厮仍在那里犟嘴不依。袭羽的脸色黑下,在里面沉声喝道:“不得无礼!”

小厮这才退让。

方应鱼进到里面,冷眼斜睨一下袭羽,一撩袍角,坐在他的对面,将方才未说完的话继续说下去:“王爷,您只顾得自己图清静,就不顾及我们家姑娘的清白声誉吗?”

袭羽毫不示弱的拿眼锋扫回去:“这里是开门营业的书阁,并非闺房,何谈有损清誉之说?”

方小染眼看着二人目光相触火星乱迸,暗道不好,有心灭火,横进二人中间,讨好的道:“二位,喝茶不喝?”

方应鱼瞟也不瞟她一眼,沉着脸道:“染儿,去南街买些徐记点心招待羽王爷。”

“南街?很远哎。再说羽王爷也不想吃……”

“我想吃。”袭羽阴森森道。

“呃……好吧,我去……”方小染很两个男人散发的气场镇压到,灰溜溜的朝外溜去,临走又不放心的回头看了对峙的二人。嗯,一个是算命术士,一个是文弱书生,两只都手无缚鸡之力,应该不会发生流血冲突。她放心了~

出得门去,正在隔壁与师兄弟闲聊的小鹿看到她,高声问道:“染掌柜,你要去哪里呀?”

“去南街给王爷买点心!”她没好气的应道。

周围群众发出一阵暗叹:“好生深情……”

听得方小染出门走远,袭羽盯着方应鱼,目光有如寒冰碾碎。“方应鱼,你该清楚自己的身份。”

方应鱼的目光同样森冷,一字一句的道:“羽王爷,您也请自重。如果没有诚意,就不要招惹染儿。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也不企望你能坦白。但是请您记住,任何事物、在任何时候,玄天教都不会以染儿为代价。”

袭羽不再讲话,眸中风云暗涌。

当方小染提着徐记点心气喘吁吁的跑回来时,发现两个男人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对峙着。她松了一口气,欣喜的拍拍二人肩膀:“这就对了嘛!这才是读书人打架的方式!拿犀利的目光把对方杀死!杀死!杀死!哈……”

两人的目光同时恶狠狠的转到她的脸上。她顿时抖抖索索缩成一团……唔,读书人目光的杀伤力真不是盖的……

不论方应鱼如何反对,无视染掌柜定下的店规,袭羽王爷砸下重金将珍阅阁包下整整一年,独占了这块书香宝地,隔三岔五的来看书。

方小染看着躺着坐着越来越随意的这位金牌主顾,郁闷的问:“你都不用上朝的吗?怎么会有这么多清闲时间?”

他淡淡的答:“我自幼体弱多病,性情懒散,对政事毫无兴致。一年到头上朝的日子,数指头便可数的出来,皇上也习惯了。”

“……”

整天来光顾也就罢了,只是他每每与方小染在门前遇到,当着街上行人的面,总做出一付情意绵绵的样子。哪怕是方小染根本没有回应,他也不强求,一个人演得兴致盎然。一时间,羽王爷究竟是贪色还是爱书的争议遍布大街小巷。每逢这时,隔壁算命铺子里的方应鱼脸上便阴云密布。

而一旦进到门内绕过那道影壁,袭羽脸上表情的温度便迅速的冷却,漠然又疏离,转身之间,判若两人。倒比前几日更刻意的生冷了。方小染感觉到他刻意的疏远。他是在用这样的态度提醒她,他们不过是在演戏,让她千万不要当真么?

她识趣的退离到该保持的距离之外。实际上,她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去争取走得近些。常常是在他来时,一个看书,一个默默看书,一天到晚,没有一个交错的眼神,没有半句对话。她的心境,一天天的凉了下去。

这一日傍晚时分,珍阅阁送走了唯一顾客羽王爷,方小染溜达到隔壁算命铺子里,坐在椅子上,安静的看方应鱼习字。

方应鱼瞥她一眼,道:“染儿最近的性情变了呢。”

“嗯?”方小染不解的睁大眼睛。

“好久没见染儿没大没小,咋咋呼呼了。”方应鱼的嗓音里带了点微微叹息。

“有吗?哪有!”她嬉皮笑脸的否认,神态间却多少有些失落。

方应鱼忽然转了话题,微笑道:“为什么总喜欢看我习字?”

她乐了:“小师叔写字时的样子儒雅俊美,很是养眼啊。而且……看小师叔习字,感觉就像是在教中一样……”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方应鱼转脸深深看她一眼:“染儿想家了?”

她垂下目光看着脚尖,沉默不答,眼眶忍不住湿润起来。方应鱼搁下笔,走到她面前,手抚上她柔滑的乌发。“如果想家,何不回去?”

“……”沉默……

他的眉间渐起抑郁,眸色沉暗如水:“我丝毫看不出,这一切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我们染儿,不必忍受这样的委屈。”

她的眼泪顿时刷拉拉落下,拿手遮着脸,叹息般念道:“可是……我喜欢他啊,小师叔……我真的很喜欢他……”

泪水从指缝滑落,哭泣淹没了话语,抽噎着泣不成声。方应鱼脸上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无奈的散去,轻揽了一下她抽泣得颤抖的肩膀,让她趴在他的怀中,痛痛快快哭个够。

她揪着小师叔的衣襟,尽情的发泄心中的压抑,直到哭累睡着。方应鱼让人拿来温热的湿手巾替她揩了揩哭花的脸蛋儿,用斗篷将她小小的身子裹了一裹,横抱着送回珍阅阁,交给方小鹿照顾。

自己则回到算命铺子,久久踱步,思绪百转。嘴角忽然漾出一丝微笑,快步回到案前,撕下一小缕纸条,执最细的毛笔在上面写了一行蝇头小字,塞进一个细细铁筒中。然后抬手打了个响指,他驯养的小黄鹂黄毛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突”的飞了出来。他将小铁筒仔细的系在黄鹂脖子上,然后在它的小尖嘴上亲吻一下,手一扬,它明黄色的小身影投入墨蓝色的夜空中,迅速消失不见。

次日,袭羽来到珍阅阁时,没有看到方小染,有些诧异。问方小鹿:“染掌柜今日不在?”

小鹿答道:“染掌柜有些不舒服,在屋子里休息,不过来了。”一面说一面替他添茶倒水。

袭羽微侧了脸,透过窗棂。望着西厢房紧闭的房门,凝视了一阵,也没有说什么,径自坐到案前看书。

没一会儿,只听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响,他抬眼望去,目光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企盼。然而当看清门里探出身子的人时,眼眸顿时变得阴沉,脸也黑了下来。

居然是方应鱼!方应鱼的目光漠然扫过狠盯着他的袭羽,也不请安施礼,全当没看到这人;只冲着这边喊道:“小鹿,端盆热水,再拿条手巾过来。”

小鹿答应着,他便缩进门去,毫不客气的哐当把门关上。

袭羽啪的一下将书摔在案上,眼含怒意,对着方小鹿质问道:“他为什么会在里面!”

方小鹿一面倒热水在盆中,一面平静的回答:“回王爷,您摔的那本书是珍本,摔坏了要赔。师叔照顾师侄,有什么奇怪的?”

“孤男寡女怎能共处一室!”袭羽恼火难抑,全然忘记了自己不止一次与方小染共处一室的过往。

方小鹿眼神毒毒的剜他一眼,道:“王爷,您放心,小师叔绝不会欺负师姐。也不会任师姐……由您欺负。”

方小鹿年纪虽小,头脑也简单,然而做为旁观者,却也知道了染师姐每每在睡梦中抽泣,究竟是因为谁。染师姐不顾掌门反对,跑到京城里来,费尽心机接近这个人,最终却得到了些什么?

一甩小脑袋,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量,看也不看王爷那被激怒的脸,端着热水径直送了过去。

袭羽一向伶牙俐齿,居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还忍不住把目光投在小鹿端着的那盆热水上。

为什么要用热水和手巾?……发热了么?

西厢闺房里,方应鱼把手巾浸在热水里,拧干,然后覆到方小染一对红肿得桃子一般的眼睛上。

她拿手摁着温热的手巾,问道:“小师叔,多久能消肿?”

“热敷一下,过半个时辰就能好许多。要完全消肿恐怕要到午后时分了。”方应鱼答道。

“唉……我今天不出门了。”粉润的嘴巴懊恼的嘟起。

这时,门上忽然响起了轻叩声。

方小鹿闻声前去,将门打开一条窄窄的缝,很不友好的看着外面的人:“王爷,此屋顾客止步。”

袭羽道:“染掌柜病的如何?是否需要请郎中……”一面说着,目光越过小鹿的头顶,向里张望。

方应鱼忽然闪过来挡了他的目光,然后接替了小鹿的位置,傲慢的堵在门口。“王爷,我家师侄我们自己会照应,不必王爷费心。”

袭羽眼中闪过愠怒,却压抑下了,放低缓了语调,用商量的口吻道:“我可否进去探望一下染掌柜?”

“这个么……”方应鱼瞥了眼已放下的床幔,道:“她若是同意,我没有意见。”提高了音调向身后问道:“染儿,王爷可以进来探望吗?”

屋子里立刻传出一声果断的回应:“不行!”

袭羽脸上闪过掩不住的失落,眸色瞬间暗淡了一下。方应鱼对着他无奈的摊了一下手,意思是说这可怪不得我,然后啪的一下就将门在他的鼻尖前合上了。

袭羽默默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也不接着看书,径直打道回府,一路上脸色黑沉得可怕。

珍阅阁二楼闺房。方小鹿心中被怆起的火气尚未平息,忿忿的道:“师姐为什么怕让他看到红肿的眼睛?让他知道师姐有多伤心,多少也有些愧疚不好吗?”

方小染默默的没有回答。倒是方应鱼用平静的语气替她答道:“染儿的心意已表达得够明确了。既然他不珍惜,也不必拿出来再给他践踏。”

“小师叔,别说啦。”方小染眼睛上敷着手巾,闷闷的说。

方应鱼闭了嘴,忽然捉起她的右手,将手心摊开,细细查看。她顿时想起他的乌鸦嘴神效无敌,急忙往回抽手:“得啦,小师叔,你若是再给我看出几朵梅花,我还要不要活了?”

他的手指微用力阻止她抽回,语调欣慰的上扬:“我似乎看到了可喜的迹象呢。”

“哦?”她一把扯去脸上的手巾,紧张的问:“看出什么了?”

“你的梅花运花期已过,似乎有个桃花运的花骨朵含苞欲放呢。”他蹙着眉,严肃的审视着手纹。

“真的?!”方小染惊喜。

“不过这花骨朵孱弱的很,如果不辅以阳光雨露,恐怕要半路凋零。”

紧张……“阳光雨露?”她下意识坐起身来,看了一眼窗外,似乎立刻打算出去晒晒太阳。

“……这只是个比方。我的意思是说,要借助一些外力,才能佑护这朵桃花顺利开放。”说着,变戏法一般从袖中拿出一个竹筒,里面盛着数根竹签,正是他用来混饭吃的家什。

方小染不由的惊叹于他将这样一个大家伙藏在袖子时里而不洒落竹签。他将签筒递进她的手中,道:“摇个签吧。心中念着想问的事,要心诚。”

她原本对小师叔的这一套半信半疑,但此刻心中压着进退两难的疑虑,竟也宁可依赖天意。捧着签筒,闭上眼睛,静了一下心,刷拉刷拉摇起来。

一支签跳出来落到地上。方应鱼俯身替她捡起,递到她手中,让她自己看。她捏着竹签念出上面的一行字:“南天门前月老仙。”

方小染奇道:“这话什么意思?”

方应鱼凝神思索:“染儿心中问的可是姻缘?”

明知他猜的到,她还是忍不住红了脸:“是啊……”

“那就对了。月老仙嘛,是掌管姻缘的神仙。”

“那‘南天门前’是什么意思?”

“南天门?天宫有个南天门。”

“难道是让我去天宫找月老聊聊天?!”

“这我也想不明白。”

“你不明白?!这不是你的签筒吗?你不会解签算什么命啊。”

“天意难以揣测,你自行参悟一下吧。啊!在这里呆了很久了,我该回铺子里看看了。”说罢,袍角一撩,施施然离去。

出了房门,听得背后传来方小染又是惊讶又是气愤的嚷嚷:“咦?!我自己参悟要你干嘛?这什么算命先生呀……”

忽然小鹿想起了什么,兴奋的道:“师姐,我好像听街坊提起过京城南边有个名叫天门岭的小山,莫非指的是那里?……”

他闪在门边,暗暗的笑了,袖中露出一支签来,看也未看,便丢入了签筒。那支“南天门前月老仙”的签,他早就藏在袖中。小染摇出的签落在地上时,被他以极快的手法换掉了。这种小把戏对他来说小菜一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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