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萼转而去看紫，后者则是一脸的平静“紫姐姐，怎么办？”
“没有关系，蒙上面纱便好，我怕有人认出我”紫垂下头，说：“我其实是逃亡到这里来的，有人追杀我”
“追杀你？”小萼吓得屏住呼吸。
“嗯，是的，所以我不方便告诉你们我的真实身份”紫颔首。
语嫣笑道：“没有关系，我们以后小心便是，对了，紫，我看见你包裹里只有一张琴，你的琴艺，一定很好，明天，委屈你了”
“谈何委屈？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紫小声说“我弹一首曲子，请你听听罢”
“好！”语嫣站起身来，去帮紫拿她的古筝。
紫坐在古筝之前，微笑着问语嫣：“就弹你喜欢的《蝴蝶羽衣》，好吗？”
“你也会？”语嫣惊喜地道。
“嗯，你几天前弹过呀”紫点点头“喜欢蝴蝶羽衣吗？我有过两件蝴蝶羽衣，一件是真的蝴蝶翅膀缝成的，但是它太脆弱了，披上身，就碎裂了。另一件是金丝织成的，但是，相对于羽衣，它太重了”说完，紫不再言语，一边回忆着语嫣那天用琵琶弹的曲子，一边信手拨弄细细的琴弦。
语嫣想，她是沉在这琴声汇成的湖水中了，她觉得这琴声就像是湖水，平静，偶尔因为微风拂过，才泛起圈圈涟漪，紫弹着她喜欢弹的曲子，她不知道紫此时的心里想着什么，是自由吗？她弹这曲子时，想的最多的是自由，像蝴蝶一样自由，蝴蝶羽衣会给她自由的，她想。
紫伸手接住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握住那一缕阳光了，她以为她的心会如同彼时的清晨一样变得干净澄明，阳光穿透清晨厚厚的雾，却无法穿透她心底的雾。
小萼抱着一套白色的舞衣，走到紫的身边，轻声说：“紫姐姐，我姐姐说，请你到内阁更衣”小萼想，她是无从知道紫在想什么的，而且她也不愿意去探究紫到底想什么。
语嫣站在一人高的铜镜之前，细细地审视着自己的脸，这一张脸，不可谓不美了，她发觉自己在认识了紫以后，开始考虑一些她从前极少考虑的东西，比如说人为什么活着，死了又会怎么样，她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似乎很荒谬，总之当她看到紫的眼睛时，心里总会觉得堵，紫的眼睛仿佛蒙着一层大雾，让人捉摸不透。
“语嫣？”铜镜里面多了一个人，紫凝视着镜中的语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与语嫣仿佛是同一个人，她眯着眼打量着语嫣，她有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身材，似乎，她的脸也和自己的脸一样。紫摇了摇头，睁开眼，镜中的她和她其实不相像“更衣罢”紫已经更罢了衣，长长的裙摆拖在身后，显得紫身材更加颀长，顾盼生辉。
语嫣对着镜中的紫，由衷地说：“紫，你真美”
紫笑了“知道吗？这世间最难得的是什么吗？是女子真心地赞美另一个女子”
语嫣也笑了“紫，有你真好”语嫣说完，转身回内阁换衣服了。
“紫姐姐，你要的一丈白绢”小萼把手中的白绢递给紫“要来干什么呢？”
“这个，呆会你便知道”紫接过了白绢，她想起了兰烟，兰烟的舞，她好久没有跳过兰烟刺杀唐睿宗时所跳的舞了，她甚至不知道这一种叫做什么舞，她在冷宫的时候，每次跳这一种舞，都会想起兰烟。
烟雨楼一共两层，已经是高朋满座，李妈妈把所有的歌伎舞妓都喊出来陪客，一时间莺歌燕舞，热闹非凡，李妈妈早在两天之前，就放风说烟雨楼来了一位绝色女子，可以与大花魁语嫣并驾齐驱。而今天，正是这位绝色女子第一次献艺，且与大花魁一同献艺。
李妈妈高兴得合不拢嘴，难怪她会反问语嫣人性值多少银两一斤，她的心已经被钱塞得满满的，她不用动什么恻隐之心，她的心已经如铁一般硬邦邦的了，再说，她也不必。
“语嫣，你走在我前面，好吗？”紫抓住语嫣的手。
“你怕？”语嫣柔声问紫“不用怕，你已经戴着面纱了，没有人认得出你的，再说青州离房州那么远，追杀你的人没有那么快来到这里的”语嫣握紧紫的手。
当紫和语嫣出现在烟雨楼的表演台上时，所有的宾客都屏住了呼吸，虽然两位女子都蒙着面纱，但是谁都分辨得出，这两个女子的容貌乃是倾国又倾城之貌“那就是语嫣和叶紫小姐！”不知道谁站起来，大喊了一声。
紫有点后悔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名字也改掉，语嫣牵着她的手，朝宾客鞠了一个躬。
语嫣把紫的古筝放下，端坐在华美的波斯地摊上“紫，记住了，我弹的曲子是《惊鸿之舞》”
紫微笑着点点头，隔着面纱说：“那么，我的舞也叫做惊鸿之舞罢”
语嫣的双手拨弄着琴弦，舒缓缠绵的琴声从她的指尖和琴弦间逸了出来，宾客立刻静下来，专心听着这一首曲子。
几个穿着白色舞衣的舞姬随着音乐款款起舞，长长的水袖挥舞着，托起了一张一丈长的白绢，紫借助一个舞姬的手，轻盈地跃到了白绢在之上。所有的宾客不由惊呼，这女子竟能够在飘在半空中的白绢上翩翩起舞，紫仰起头，闭上眼，她仿佛听见远方有鸿雁的哀鸣。
白绢落地，紫站在白绢上，任舞姬们长长的水袖缠上自己，语嫣第一次走神，她想看紫的舞，而紫仿佛领会她的意思一样，把眼睛只瞅着她。语嫣会意，不再走神，她让自己沉入这首曲子里头，这是紫教给她的曲子，她和她一样，只听一遍，就能够无师自通。
舞姬们又扬起了长长的水袖，在紫的周围搭成了一座水袖之桥，紫一跃而起，左脚往身边的装着墨汁的盆子轻轻地一沾，踮着优美的舞步回到白绢上，宾客只是看见一只如同白鹤一般轻盈美丽的女子在白绢上优雅地舞着，没有人看见她的脚在画着什么。
语嫣感觉自己赤脚奔在大漠之上，她在追逐着远方的天空上低低回旋着的鸿雁，她觉得很快乐，她想，这就是快乐罢，紫挥着长长的衣袖，脚尖在丹青、墨汁和白绢之间交替轻点着，琴声陡然急促了起来，仿佛鸿雁坠落时的急速一样，紫踮着足尖，勾起白绢的一角，轻轻一扬，白绢立刻反过来，被舞姬们长长的水袖托着。
琴声戛然而止，只有余音在梁上和宾客的耳际中缭绕着，紫再次跃上白绢，微笑着看着满楼的宾客，轻轻地跃下来，紫示意舞姬们把白绢反过来，所有的舞姬把水袖一扬，白绢的另一面立刻呈现在宾客的前面。
不知道谁带头鼓起了掌，良久，仍然不绝于耳，底下的人不停地在惊叹：“一看这姑娘的舞已经不得了了，谁晓得她还边舞边画画，而且是这么了得的画工，实在是令人心悦诚服啊！”
语嫣抬起头，看见了舞姬们呈着的白绢，白绢上俨然是一幅画，画上，一轮红日半隐在云层里，云层之下，是两只翱翔的鸿雁，鸿雁之下，是一片大漠，远方，则是一层一层用墨勾勒出来的山脉。整幅画显得阔大，苍茫，画面感既给人希望，又给人失望。
“好！好！好！”底下的宾客又大声叫了起来。
紫和语嫣相视而笑，舞姬们簇拥着她和语嫣向宾客鞠了一个躬，退下了。
无忧呆呆地看着语嫣和那位声称叶紫的女子离去，心里的疑惑越来越膨胀，这位叫做叶紫的女子，竟也会跳兰烟刺杀唐睿宗时的舞。那么，她是谁呢？她是韦紫吗？无忧不敢肯定，因为这位叶紫戴着面纱，他不知道她长得怎么样，可是，能够跳得出这样的舞，且能够边舞边画的女子，绝非寻常女子。
茗月凑到无忧的耳边，小声说：“少爷，前儿不是说遇到一个叫做小萼的姑娘吗？那小萼姑娘不是说语嫣就是她的姐姐吗？少爷，要不要茗月帮你去找小萼？”
无忧好笑地看着茗月，重重地点了点头，茗月也笑着看了无忧一眼，左转右转消失在众多宾客之间。
无忧坐在烟雨楼外不远处的亭子上，不停地问：“你真的确信她会来？”
“当然”茗月自信满满地回答，其实他心里并不知道语嫣会不会来。
紫和语嫣换回了原来的衣裳，坐在窗边，欣赏着夏的绿意“语嫣，小荷已露尖尖角了”紫指着远处的荷塘，微风过去，荷叶翻了过来，银白色的光泽在阳光下汇成一湖涤荡着的涟漪。
“是的，夏天了，待到荷叶枯萎时，又是另一番肃杀的景象了”语嫣黯然说。
“语嫣，你怎么这样想？好端端的一池青荷，你怎么突然忧伤起来？”紫忽然觉得哭笑不得“语嫣，怎么我发觉自己变成了你，而你却变成了我？”
语嫣闻言一怔，尔后又笑了起来，她站起身朝紫打了一下，大声说：“是啊！紫，你说，这奇怪不奇怪？我也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你一样多愁善感了，而你，却反而变得爽朗多了”
“这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我们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了罢”紫微笑着说。
小萼打帘走进来，手里捧着紫刚刚画的画，喜滋滋地说：“紫姐姐，这画我收着行不？”
语嫣和紫同时看向她，都笑着不做声。
“好姐姐，就给我了”小萼自顾自捧着画走进内阁去了，末了，像想起什么一样，回头说：“姐姐，外头有一个叫做无忧的公子在青荷亭上等你”
“无忧公子？”语嫣疑惑地问道：“是谁？”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见过他一次，他挺有趣的，对了，他很配得上姐姐，姐姐一定要去看看，不然让我白费唇舌了”小萼一幅小大人的摸样，摆着手道。
紫的脸微微起了些变化，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她想，定是他，云崖的好朋友无忧，他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是找她吗？或许，是云崖托他帮忙找她，可是，她已经死了，皇宫中的韦紫，已经死了。
“紫？你说我应该去看一看吗？”
紫没有看语嫣，点点头，说：“我想你应该去的”
“那我就去了”说完，语嫣转身悄悄地出去了。
青荷亭内，无忧远远看见语嫣朝自己走来，他想，此刻从心底升腾起来的感觉，就是欣喜，对，一定是欣喜。前所未有的，这种感觉绝对不能够与他作了一首好曲子或者得了一件上好的古董相提并论。
语嫣一步一步地走着，她在回味着紫的惊鸿之舞，紫的舞，可谓独步天下。不知不觉，竟走进了亭子里。语嫣回过神来，微笑着说：“妾就是语嫣，敢问你就是无忧公子？”
“是的！他就是无忧公子！”茗月似乎比无忧还要激动，他茗月想到语嫣真的会来，他只是跟自己赌一场而已，谁料他一出声，无忧就踩了他一脚，茗月知趣，遂立刻脚底抹油了。
无忧站起身，说道：“谢谢姑娘赏脸来见在下”无忧说完这一句，竟想不出下文，他晓得自己有话想说，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从何说起。
语嫣对上无忧有点不知所措的眼眸，心里反倒坦然了“不知公子约妾来此何事？”
“何事？”无忧重复了语嫣的问题，但一下子他又回过神来，说：“并无特别的事，只是慕名而来，尤其是姑娘今日的曲子，实乃令在下心旷神怡，真希望能够讨教一番”
“公子过奖了，不过是平平凡凡的一首曲子而已，何足挂齿呢？”语嫣微笑。
“非也，姑娘所弹的《惊鸿一舞》非常人能弹也，即便能弹，只怕难以掌握其中的三分，在下看姑娘已经十分了，姑娘当是不必谦虚的”
语嫣脸上的笑更灿烂了“公子，所谓知音难觅，这世间，又有多少个伯牙和钟子期呢？除却他们自己，怕再也难有人懂高山流水了，妾也非谦虚，孰知作《惊鸿之舞》者真正的心境呢，妾如何掌握得了十分，不过也只是两三分罢了”
“在下觉得疑惑，据在下所知，这《惊鸿之舞》不过是才作了不久的曲子，且是京城宫廷乐师所作，按理说，还没有流传至此，姑娘如何就学会了呢？”无忧沉吟道。
语嫣顿了一顿，说：“此乃妾的同乡所教，妾也是粗笨，学不来，让公子见笑了”
“同乡？”
“是的，妾的同乡，妾的故乡在青州，这位同乡刚来这儿不久，公子今日所见跳惊鸿之舞的姑娘，便是她”
“叶紫？”
“对，就是她”语嫣很笃定地点点头，她不能够说太多，眼前的公子看起来不像追杀紫的人，所以她才说紫是她的同乡。
无忧背手而立，遥望了一会荷塘中亭亭玉立的荷叶，说：“姑娘说这位叶紫姑娘跳的舞叫做惊鸿之舞？”
“妾也不是很清楚，是妾的同乡告诉妾的”语嫣不想再呆下去，她害怕无忧会问她更多关于紫的问题，那么，她就害了紫了“公子，妾有些事，必须告辞了，改日再与公子讨教，可否？”说完，行了一个礼。
无忧急忙扶住语嫣，说：“当然可以，但是姑娘不必行如此大礼，在下实是抱歉至极，打扰姑娘了”
语嫣微笑，转身离开，她想，这是一个有趣的男子，小萼说得没有错。
无忧出神地看着语嫣一点一点走出自己的视线，直至她转过回廊，他看着自己扶过语嫣的手，他是不是冒犯她了？或许自己问了太多关于紫的问题了，她生气了？无忧想到这，不由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紫的手握着一支毛笔，她的眼睛专注地盯着白绢，她的脑中印着一幅画，那是一幅她皇宫时没有作完的画，她记得那天她在画着梅，她刚想把笔蘸到盛着朱砂的砚台时，唐睿宗便派人催她沐浴更衣，至此，她的生命发生了某种奇特的变化，她也就没有心思完成那一幅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