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声戛然而止,紫回过头问小萼:“那是语嫣吗?”
“是的,弹的是她最喜欢的曲子《蝴蝶羽衣》”小萼回答道。
紫呆了一呆,《蝴蝶羽衣》?她曾经有过一件蝴蝶羽衣,只是,碎了。
弹罢,语嫣没有立刻站起身,她仍旧沉浸在自己的琴声中。
“好!好!”席间所有人鼓起了掌,更有甚者,拍桌子撒起了酒疯,儒生打扮的富家子弟凌学富走到李妈妈前面,笑道:“李妈妈,怎么样?”
“哦!好!好!我已在语嫣小姐房中备了上好的茶,一会请凌公子去”李妈妈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语嫣听到了这话,楼上的紫也听到了这话,两者的心,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小萼退后几步,小声说:“她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这样?她答应过的,我们十八岁之前可以不用在房里接客,她怎么出尔反尔?”
紫抓着小萼的手“小萼,别怕”
小萼抽离了自己的手,飞奔回房间了。
紫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直到语嫣抱着琵琶走到她的身边“紫?”语嫣停下来,担心地看着紫苍白的脸。
“李妈妈要你,接客?”紫过了很久,终于还是问了。
“没有事,我拒绝便是了”语嫣似乎满不在乎地轻笑了一下“走罢,我们回房去了”紫只好跟着语嫣回去了。
李妈妈亲自领着凌学富往语嫣的房里走来“凌公子,咱们的语嫣小姐,课真是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无所不精通的,跟公子你啊,是天生的一对!”李妈妈抓紧时间见缝插针地奉承着凌学富,后者自是春风得意,昂首阔步地紧随其后。
“李妈妈,我姐姐叫你在外阁等她”小萼大声叫着欲走进内阁的李妈妈,李妈妈毕竟对语嫣还是有些顾忌的,她只好赔笑着,对凌学富道:“冒犯凌公子了,凌公子先在外阁候着罢。我这就去内阁叫语嫣出来”李妈妈转而厉声叫道:“小萼,还不快去上茶!”小萼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去了。
内阁,紫和语嫣在对弈,两人皆静默着,白子和黑子在棋盘上也静默着,紫修长的手轻轻地移了一个黑子,道:“语嫣,有人进来了”
语嫣轻笑了一会,干脆地把一只白子移开,道:“紫,你走神了,你输了”
“未必”紫的嘴角噙着一丝愉悦的笑,手在棋盘上游移不定“或许吧,或许我真的输了”紫对输赢倒不十分在意,她有许久没有与人对弈了?
“丫头,快出去接客,凌公子来了”李妈妈走了进来,一眼看见正在对弈的语嫣和紫“怎么,你调教好这丫头了吗?正好,一起接客”李妈妈眉开眼笑。
语嫣端坐在棋盘边上,没有动,但她能够想象到李妈妈此时的表情“她不是烟雨楼的人,她是我的朋友”
“好一个讲义气的丫头!只是你也不看看这是哪里!尽管再讲义气,又如何?”李妈妈狞笑着走到紫的身边,她细细地审视着紫,心里暗暗地赞叹这女子若是到烟雨楼的酒席前一站,她的烟雨楼必是被围得水泄不通“如果你不出去接客,我就让人毁了你的朋友的这一张脸”李妈妈欺身上前,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
紫眼神平静,她注视着语嫣脸上的表情,语嫣仿佛在告诉她,没有关系,紫于是微微地笑了起来,这一笑却惹怒了李妈妈,李妈妈厉声说:“语嫣,你去不去!不去别怪我不客气了!你当老娘是什么,丫头吗?我这番亲自来请你,还不给足你面子吗?”
“李妈妈言重了,语嫣哪敢劳烦李妈妈高抬贵腿?语嫣受不起”语嫣淡淡地说完,站起身,端起茶杯,她故意把茶泼出来,一大半飞溅在李妈妈的身上,李妈妈气得脸都青了,但想着凌公子在外阁,也不好马上发作。
语嫣打帘走出内阁,来到了外阁,抬眼望见了坐在桌边的凌学富,语嫣其实认识这一个人,这一个人打从半年前她成为烟雨楼的头号花魁开始,就一直来捧她的场,按理说,她应该感激他才对,但是语嫣不希望他踏入她的闺房,她曾经要李妈妈起誓,自己十八岁之前,是不用在自己的闺房接客的。
“凌公子,您慢慢用茶,我先出去了”李妈妈硬挤出笑容,招呼凌学富,边笑边退下去了。
“语嫣小姐?”凌学富轻唤着语嫣,语嫣失神地站在他的面前,他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梦里,他与她也是这么近距离的,甚至,更近距离。
语嫣回过神来,眼睛直直地盯着凌学富:“公子,何事?”
“你请坐下”凌学富示意语嫣坐下“无事,只是想看看语嫣小姐”
“如果没有记错,公子天天来捧妾的场,是吗?妾在这里谢谢公子了”语嫣不失分寸地回答着,她尽管满腹的不满,但她不能够对客人发脾气“请公子喝茶罢”
“适才我仿佛听见小姐在内阁与人对弈,敢问,与小姐对弈的可是小姐的妹妹小萼吗?”凌学富好奇地说。
语嫣淡淡地回答:“是的”
凌学富暗笑,其实他认识小萼,小萼现在就在外阁这里坐着做女红,内阁里头的,怎么会是她“小姐如此雅兴,何不降尊与本公子对弈一局?”凌学富笑道。
“好,妾恭敬不如从命”说完转身进了内阁,她看到紫在对着一把短剑失神,她走到紫的面前,轻轻摇了摇紫的手臂,小声说:“紫,你还好吗?”后者的眼神迷离而散乱,仿佛走失在雾里一般,遥远而陌生。
“语嫣?”紫抬眼望了她一眼,欲语还休。
语嫣拿了棋,站了一会,轻声说:“紫,别想那么多,我出去了”
凌学富仗着自己是被家族公认的才子,因此敢斗胆与语嫣对弈,他早就听闻她的棋艺超凡,因此他执意地来了,第一局,他胜。第二局,她胜。第三局,他已经慌了手脚,握着棋子的手在冒汗,他丢脸了,他想,他怎么可以在一个女辈,尤其是在一个歌伎面前丢脸?
胜负已经成定局,凌学富汗如雨下,语嫣却镇定自若地坐在那里,修长的手指轻轻地移动着指间的白子“公子累了,妾想,何不改日再与公子讨教呢?”语嫣似笑非笑的表情在凌学富看来,就是极端的讽刺。
凌学富苍白着脸,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觉得很堵,堵得难受,遂拂袖离去,小萼站起身,拍着手道:“哈哈,姐姐,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来?这等输不得的男子,不见最好!”小萼极其兴高采烈,她朝内阁喊:“紫,出来罢!那人走了!”
语嫣也站了起来,她握住紫的手,说:“我们继续下棋吧”
紫点点头,两人又坐下来,欣然对弈。
突然,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传了进来,一会,外阁的门被人大力撞开,几个彪形大汉冲了进来,紫和语嫣同时抬起头来,语嫣冷冷地问:“出去,谁让你们进来的?”
“是老娘”李妈妈走进来,脸上的笑容让人看了恨不得想撕掉她“你竟然把凌公子气走了?好你个丫头,想当初老娘花了多大的力气来栽培你,如今你翅膀硬了,要与老娘作对了是不是?”
语嫣没有回答,她懒得回答。
李妈妈指着紫,厉声喝道:“把这个丫头拖到柴房去,关着!”那几个彪形大汉立刻上前把手无缚鸡之力的紫抓住,紫的脸依旧平静,没有任何惊恐之色。
“你敢!”语嫣站起身,抬手甩了李妈妈一巴掌,李妈妈气得跳了起来,大声喊道:“反了!反了!把这两个丫头都拖到柴房去!”彪形大汉立刻也把语嫣拉出去了。
一旁的小萼呆呆地看着,吓得不敢做声,李妈妈朝她胜利地一笑,出去了,小萼跌坐在椅子上,很努力很努力地想着该怎么去救她姐姐和紫。
茗月觉得好笑,他不懂无忧为何一直找云崖,好多天了,他们找了他好多天了,但是仍旧没有找到他,不知不觉,他们竟然到离京城很边远的房州来了。他听他的主人说,房州是当初武则天流放他的儿子唐中宗李显一家的地方,而今,他的儿子李重茂也流放到这里了。
“公子,咱们快点回京城吧,这儿不是久留之地,你看,多荒凉啊!万一有盗贼出没,那可不是好玩的事情,再说,老爷已经飞鸽传书来了,命公子快点回去”茗月喋喋不休地说着。
无忧坐在风雨桥上,注视着雨滴一点一点地沿着屋檐滴落下来,他想,他真的该回去了,就算找到云崖,又怎么样?他想着想着,头痛起来,他实在搞不懂自己是谁,要干什么,他想,他是无家的少爷,是人称京城第一古琴师的无忧,可是,想想,这些并无意义,摇摇头,他很干脆地趴在木桌上睡过去了。
小萼抱着一匹白绢,走在街上,雨滴好大,打在油纸伞上发出很大的声音,小萼只好朝最近的一座风雨桥走去,放下伞,小萼拍了拍手上的那匹白绢,幸好没有湿,看来只能够等到雨停在走了,小萼站定,才发现风雨桥上有两个在趴着睡觉的男子,一个颇有富家公子的样子,另一个则是书童打扮,小萼一时玩心大起,她放下手中的白绢,走到桥边,接了一捧水,然后返回来,让水从手心里流出来,一滴一滴地滴落在无忧的脸上。
“茗月?下雨了?”无忧闭着眼,懒懒地道。
小萼不由笑出声音来“是的!下大雨了!”
无忧连忙睁开眼睛,却对上一双充满笑意的纯纯的眼睛,这双眼睛好熟悉,无忧迅速地在记忆里判断着这一双眼睛是属于谁的。他想起来了,前几****去烟雨楼时,看到的,不正是这一个女子吗?“语嫣小姐?”无忧脱口而出。
“不是!你说错啦!”小萼抱着白绢,笑嘻嘻地说:“我哪里像语嫣小姐了?哎呀呀,你们男人啊,脑袋里尽装大美女,想大美女想疯了,所以看到一个小丫头,也错认为是一个大美女了”小萼好笑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无忧讪讪地说:“你长得很像她,敢问姑娘芳名?”
“哦,呵呵,我叫做小萼”小萼看看天,已经差不多停雨了“公子,小萼该走了,今日有幸遇上公子,是小萼的福分。其实,语嫣小姐乃是小萼的姐姐”
无忧惊喜地问:“是吗?此话当真?”无忧觉得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他的心上慢慢地升腾着。
“当然”小萼点点头,抱着白绢,撑着油纸伞走出了风雨桥。
无忧站在原地,傻傻地笑了好久,才发觉小萼已经离开,他对着小萼的背影,大声喊:“小萼,回去请帮我问语嫣小姐,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她?”
闻言,小萼不由笑出声音来,心想,这傻小子,她姐姐又不认识他,他凭什么这样问?不过,或许姐姐会喜欢这一个人呢,小萼转而又想。
柴房,紫和语嫣相对而坐,紫突然问:“语嫣,你害怕吗?”
语嫣尖尖的指甲划过墙壁,墙上顿时留下一条深深的痕迹“怕,有什么好怕的,怕被他们夺去贞操吗?我不怕,我连死都不怕了,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杀了那个李妈妈,一切皆因她而起,如果不是因为她,我怎么会沦落到这里?我宁愿在逃亡的路上死掉”
“或许罢,只是,你甘心就这样死掉吗?在这间暗无天日的柴房?”紫对着黑暗中的语嫣说“你让我想起了我曾经的朋友,她叫做兰烟。她曾对我说,是仇恨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尽管她活得胆战心惊,但她认为自己是有尊严地活着的”
“有尊严地活着?”语嫣靠近紫“紫,你说,怎么样活着才是有尊严地活着?”
“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找着答案,我想,有尊严地活着就是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至于什么才是有意义的事情,我也不知道”紫努力地想着,从来没有人和她讨论过这些东西,她很迷糊,她的脑袋开始昏昏沉沉的。
语嫣笑出声来,说:“我知道,像我这样活着,就是没有尊严地活着,我是妓女,烟雨楼上的妓女,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妓女是被人侮辱的,妓女是下贱的,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语嫣?你怎么这样说自己?”紫低低地说“不要这样说自己,没有人生来就是下贱的”
“但是很多人生来就是高人一等的”语嫣反驳道。
紫一时语塞,她很想告诉语嫣她的一切,但是她不知道如何开口,过了好久,她听见了语嫣均匀的呼吸声,她睡着了,紫不由笑了,语嫣就是这样的女子,无论怎么样,她都睡得着。
柴房的门被推开了,紫摇醒了语嫣,语嫣立刻坐起来,严肃地看着扭着腰肢走进来的李妈妈,李妈妈得意地看着紫和语嫣“怎么样?两位大小姐商量好没有?是活活在这个柴房饿死好呢,还是顺从老娘的意思,出去一同接客?”
“没人性的老东西!”语嫣狠狠地呸了一下。
李妈妈不怒反笑,说道:“人性,人性值多少个铜板一斤?”她拍着手道:“别和老娘谈这个,老娘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做人性”李妈妈朝身后几个彪形大汉喝道:“把她们两个拖回房里,明天一同在宾客面前献艺”
紫和语嫣的视线对上了,两者都发现了彼此眼中的仇恨,于是,她们被押回语嫣的房里。
“姐姐!”小萼扑进了语嫣的怀里“你没有事吧?我要吓死了”
“傻丫头,姐姐当然没有事”语嫣拍拍小萼的头,宠爱地回答,她十七,小萼十四,她只是一个还没有长成的孩子,她怎么能够让她担心“只是,紫不得不与我一同到烟雨楼献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