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紫憧憬着到雪地走走的时候,她感到腹部极度疼痛,她想,她的孩子就要到这个世界来了,这时,早已在她房里准备好的产婆和宫女们迫不及待地拉开架势,七手八脚地把紫抬上床。
紫紧紧地闭上眼睛,此刻疼痛使得她不停地冒汗,汗水混着泪水把她的衣服浸透了,她此刻无比想念云崖,她想,若是他在多好,只是,她此刻要生的,不是他的孩子,她怎么能够奢望他在她的身边呢?紫的意识渐渐模糊了,脑中只剩下一个逐渐清晰起来的念头:生下孩子。
“哇……”紫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她虚弱地问:“可以不可以把孩子抱给我看看?”
宫女把孩子裹在厚厚的小棉被上,并把他递给了紫“叶儿姑娘,这是一个小皇子”
紫奋力睁开眼睛,看到了闭着眼睛的孩子,一瞬间,她的心全部化作了柔软的一湖水,她听到自己在起誓,一定要保护这个孩子,一定。
“叶儿姑娘好好休息吧,太上皇说要见见这个皇子”宫女立刻把这个孩子抱开了,紫想拒绝,只是,她太累了,眼皮沉重得无法张开。
“紫?”
紫感到有人在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太上皇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紫想挣扎着坐起来,但是,她浑身绵软无力“太上皇,我不是紫,我是叶儿”
睿宗笑了笑,笑容多了几分不忍,他举起云崖送给她的短剑,缓缓道:“紫,你仍不承认吗?”
紫闭了闭眼“太上皇,是的,我是紫,接下来,紫的命,就交给太上皇了”
“紫?难道寡人就这么忍心伤害你吗?”睿宗伸手把紫拥进怀里“寡人等了你那么久了,你终于回来了,可是你为什么还是不与寡人相认呢?”
“太上皇,紫怎么敢?那可是欺君之罪啊!紫怎么敢?紫已经死了,真的,太上皇抱着的是叶儿,真的”紫喃喃自语。
“不是,你不是叶儿,你是紫,韦紫,你是寡人的紫妃”睿宗极其心疼地说“寡人不知道紫儿受了多少的苦,现在,紫儿睡罢,好好睡一觉,好吗?”
紫摇摇头“太上皇,孩子呢?”
“孩子?孩子死了”睿宗的脸上,有深深的悲戚之色“紫,别难过,紫?”睿宗看着紫像沙子一样,身体塌陷了下去“怎么会呢?太上皇,孩子怎么会死呢?他好好的,不是吗?太上皇一定是跟紫开玩笑的,是吗?”
睿宗抱着紫逐渐冰冷的身体,很心疼地说:“紫,不是,寡人没有骗你,孩子真的死了,紫儿,别难过了,寡人会在你的身边的,紫儿?”
紫没有听到睿宗的话,她觉得自己已经死过去了,她的心,僵硬了,她看到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身体,穿过窗纱,飘飘摇摇地飞到了窗外,她甚至能够看到她的双肩落满了雪花,出乎她的意料,雪花竟然是暖的,化开的雪水很温柔地清洗着她的全身,她想,她要去找到她死去的孩子。只是,那孩子没有名字,她只看过他一眼,她害怕随着时间的流逝会逐渐忘却这个孩子的面容,所以,她得赶快找到孩子。
太上皇唐睿宗对跪在地上的德公公说:“公公,你从今日起,密切注意叶儿”
“是,太上皇”德公公应道“可是,太上皇,这叶儿姑娘已经晕厥几天了,太医都没有办法把她弄醒,何必费神去注意她呢?”
唐睿宗笑了笑“德公公,惭愧你跟了寡人如此多年,竟也听不出寡人的言外之意吗?”
德公公马上醒悟过来“是,奴才遵命”德公公微笑着去了。
唐玄宗轻轻地走进紫的房里,他知道紫已经生下了他的孩子,但是他不知道这孩子去哪里了,没有谁告诉他,因为紫的房里除了偶尔进来的太医,再也没有别人,触目,皆是凄凉,而床上紧闭着双目,骨瘦如柴的女子,更是让人心里觉得不忍。
“紫?紫?”唐玄宗轻轻地唤着。
紫微微地睁开了眼睛,她看见了唐玄宗“皇上,外面的雪停了吗?可以不可以不要让它停下来?我正在堆雪人呢,好大好大的雪,真美,这是我第一次堆雪人,用什么做它的眼睛呢?”紫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皇上,你告诉紫,用什么做它的眼睛?”
“紫,朕的孩子呢?”唐玄宗摇晃着紫“告诉朕,朕的孩子去哪里了?”
“孩子?”紫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皇上,孩子不是在窗外吗?你去看看,孩子在窗外玩雪呢,不过雪地太冷了,唉,皇上怎么忍心他在雪地里玩呢?皇上,你快去抱他回来啊!那可是皇上的儿子啊!”紫尖尖的指甲插进了唐玄宗的手臂上,唐玄宗没有挣脱手,鲜红的血从指尖处汩汩冒了出来“血?皇上,你怎么会流血的呢?”
“紫,你告诉朕,孩子究竟在哪?”唐玄宗抓着紫的肩膀,摇晃着。
“孩子?”紫突然似乎醒了过来,哇地哭了出来“太上皇说,孩子死了,孩子真的死了”
唐玄宗一阵心疼,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那孩子的尸体呢?”
“尸体?”紫疑惑地看着唐玄宗“尸体给狼叼走了,孩子的尸体给狼叼走了!皇上,你快点去要回来啊!快点啊!”紫抓着唐玄宗的袖子,哭得撕心裂肺。
站在隐秘处的德公公立刻飞身跑到太上皇身边,抖抖索索地说:“太上皇,叶儿姑娘疯了!”
睿宗皱着眉头“何出此言?叶儿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疯的呢?”
德公公连忙把他所见所听的跟太上皇说了一遍。
“如此看来,这孩子有可能是隆基的了”唐睿宗背着手,在偌大的殿堂里,来回踱步,他心爱的紫,怎么可以那样对他?“来人,把叶儿带到高塔去,没有寡人的命令,不允许任何人私自放了她”
“德公公,你带我去哪里呢?”
“叶儿姑娘,奴才带你到那边的高塔”德公公朝窗外遥遥一指。
“去那儿做什么呢?堆雪人吗?”紫微微眯着眼睛,她的眼睛像猫眼一样闪着绿色的光,让德公公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是的,叶儿姑娘,请随奴才走罢”德公公看着紫的眼睛,他不相信,她就这么疯了“德公公是带我去找孩子吗?德公公一定知道孩子在哪里,是吗?”
德公公没有回答紫,而是快步向前走着。
门哐当一声被锁上了,紫扑向门,大声喊:“公公,你说带我去找我的孩子的!公公?”只是,德公公的脚步声已经远去了,紫无力地跌坐在地上,沉沉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少日,紫仍旧活在迷惘当中,她知道自己一直在说话,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在说着什么,有时,她抓着来送饭的宫女,笑呵呵地问:“你看见我的孩子了吗?他在外面玩雪,请你把他带回来罢”有时,她会高烧不断,来送饭的宫女会听见她说:“崖,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对不起,我生下的孩子不是你的,你是不是生气了呢?别生气好吗?”不过,大多数时候紫是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来送饭的宫女只好静静地把饭放到桌上,再悄悄地退出去。
有一天,紫忽然清醒过来,她拿起碗,对站在她身边的宫女说:“我怎么会在这里的呢?”
宫女不知道紫已经清醒过来了,她小声说:“叶儿姑娘,太上皇说叶儿姑娘因为孩子的事情受到刺激,要在这高塔上静养”
“静养?”一丝讽刺的笑容浮上紫的唇际“现在我静养好了,让我出去罢?”
“可是,太上皇说,没有他的允许,休得踏出这高塔一步”这小宫女急急忙忙出去了,立刻有两个小太监把门锁住。
紫看着紧闭的门,心里有说不出的绝望,她放下碗,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窗边,窗已经被钉上了一块大大的厚厚的板,紫笑了,太上皇是害怕她自尽吗?风从板的裂缝处灌进来,把紫长长的头发扬起,又放下。
紫看了一会窗外的雪,又发了一会呆,返回床上坐着,紫摊开自己的手,她能够看得见时间在她摊开的手心里飞速划过,她在想着她的祖母和母亲,她们的心情,已为人母的她已经逐渐明白,孩子一生平安,夫复何求?
紫也常常想,如果她有足够的力量,那么,她的孩子就不会死去,那么,兰烟也不会死,当初紫缘宫的所有人也不会死,语嫣也不会死,小萼也不用寄人篱下,可是……她什么都没有。
孩子死了,紫已经真正地明白,她需要的,是什么,其实她早就知道她需要什么了,她一直所做的,不是为了得到它么?紫每每想到此,都会撕心裂肺地心疼起来,她看着自己扁平的肚子,她不知道自己仅仅见过一面的孩子会不会恨她,一定会的,她想。
紫在高塔上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每过一天,她就用指甲在墙上画一小道,日出日落,春去秋来,紫在墙上不知道画了多少道线,为了区分四季,她在墙上画了粗粗的四道竖线,春夏秋冬各一竖排,她有时指着春天的一排,对送饭的宫女说:“这是春天,你知道宫外的春天是怎么样的吗?我知道,那时,护城河上的冰融化了,河边的芦苇在冰层中伸出了可爱的小脑袋,你见过宫外的十里桃花吗?我见过,你永远也无法想象十里桃花有多么的壮观,从高高的山峰望下去,十里桃花俨然是一条静静流淌的粉色的河流。你能够想象那粉色的河流有多美吗?你一定不能的,你怎么能呢?它是惊人的美,令人目瞪口呆的美”
送饭的宫女常常陶醉在紫的描述当中,日复一日。
唐睿宗病了,他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有时候看着手中的一幅画,有时候眼睛会出神地望向高塔,他知道那儿关着紫,他心爱的紫,却和他的儿子纠缠不清,他怎么能够忍受?
“咳……”唐睿宗觉得心好痛,忍不住咳了一会,德公公立刻走进来“太上皇,天冷了”一边用手帮唐睿宗掖好被子。
“外面、下雪了吗?”
“回太上皇,是下雪了”
“寡人把叶儿关了多久了?”
“回太上皇,正好三年”
“三年?”唐睿宗难以置信地看着德公公“有这么长时间了吗?”
“有了,太上皇,足足三年了”德公公想了一想,又小声说。
“那么,起驾到叶儿那里,寡人要去看看叶儿”唐睿宗说完这一句话,又咳嗽起来,德公公连忙说道:“太上皇,今儿个下雪,地滑,改日天晴了再去也无妨”
可是后者却犟得很“就今日去,立刻”德公公只好下去准备了。
当门被彻底打开的时候,紫因为不习惯太亮的缘故而眯起了双眼,她看见了德公公扶着颤巍巍的唐睿宗,紫转过身,背对着太上皇,她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难道还害怕太上皇杀了她吗?
“紫?”睿宗坐了下来“德公公,你退下罢”德公公立刻退下去了“紫,三年了,德公公说寡人把你关了三年了”
“三年了?”紫贴着墙壁,修长的手指划着墙上那些长短不一的指甲痕“是三年了,太上皇,你把紫儿关了三年了,为什么呢?”
睿宗闻言,眼睛闪过一抹恨意,难道她还不知道吗?“紫,你难道不知道?”
紫虚弱地笑了笑“太上皇,我又怎么会知道?”
“你和隆基?”睿宗剧烈地咳了起来,再也说不出下文,德公公听到咳嗽声立刻冲进来“太上皇,太上皇!”一边朝外面的守卫大喊道:“快传太医”
紫傻傻地站在原地,她想,他还是知道了,她看着德公公和太医把睿宗扶走,心里空荡荡地疼起来,她不知道因何而疼,不过,自此,她再也没有见过睿宗,她站在窗边,又是冬天了,雪依旧在长安城的上空飘飘扬扬。
公元716年6月,唐睿宗病死于长安宫中的百福殿。
彼时,送饭的宫女在认真地听着紫在讲着关于夏天的故事。这个宫女其实听过三遍了,但是她仍旧乐此不疲地请求紫讲给她听。
“叶儿姑娘,你就讲讲嘛”
“你不是听过了吗?”紫淡淡地问“是不是第四年了?”
“是的,是第四年了”宫女只好作罢。
“如果我的孩子还活着,那么,他已经学会说话了”紫在墙上划了一条深深的线“可是,他死了,他怎么会死的呢?太上皇已经叫我到百福殿生孩子了,已经避开了所有的人,孩子怎么会死的呢?我那么小心了”
宫女不知道怎么回答紫,只好叹了一口气,想出去了。
“且慢,我告诉你夏天是怎么样的罢”紫叹了一口气“这也是我经历过的一次不同的夏天,不在长安城的,而是在房州的,你知道房州吗?就是那个少帝李重茂被贬的地方,也是他的父亲和韦氏被贬的地方,那个夏天的雨真多,撑着油纸伞漫步在青荷塘边,听着雨打荷叶的声音,以及雨从高高的屋檐下击落的声音,还有荷塘里的蛙鸣,我想,那些声音比我所听过的任何曲子还要美丽,我遇到过一个女子,她会边舞边用足尖作画,她曾作了一幅墨荷,想送给她心仪的男子,只不过,这幅画再也没有送出去。因为,她死了,他们说,她死的时候是泡在装满蒲公英的浴桶里的,她说,蒲公英就是象征着自由”
宫女总是怔怔地听着,她听到自己第四次这样问:“那么,后来呢?后来那个女子心仪的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