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法想象,那些壮得像战车一般的野蛮人能以这样可怖的速度奔跑。有人开始逃跑,有人在放箭,有人近乎癫狂的喊着打气的话。而我,用盾牌挡住自己的视线,我还站在这里仅仅是因为身后的穆特还站在这里。我做不到在他眼前逃跑,但我也没有足够的勇气直视眼前可怕的景象。
突然心脏猛跳了一下,不是那颗肉体的心,而是那团凝聚在胸前的魔法。或许我该试试使用它,在这样的绝境里,我或许还能仰仗它的力量。即使是再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一死罢了,这代价在现在的情况面前几乎算不上代价。
做了这样的心理准备,我暗下决心开始尝试催动它们,让它们能释放出它们曾展现过一次的巨大威力。但我完全不知该如何去做,甚至无法将它们从我的身体中放出哪怕一点,我的身体宛若一个坚固的牢笼,把那些力量死死的囚禁在其中。
我能感到那魔法的力量到达双手,但它们无法穿透那层薄薄的皮肤。我猛地大喊,想要用最大的力气把它们从我的身体中拽出来。
“魔法!”
一个浑浊,带着些许欣喜的声音在我耳中炸开。那个声音的主人离我很近,在我还未来得及放下盾牌看上一眼时,一只巨爪径直朝我身侧拍了过来。
是那个领头的啊,我的侧腹被巨力击中整个人飞将出去。那分明就不是个人类,头上戴的根本不是什么熊脸面具,就是人的身体上生出了个熊的头颅,背上沿着脊椎密密麻麻的长着两排长长的骨刺,在那张血盆大口中除了锋利如剑的牙齿还遍布着大小不一的眼睛。那是怪物,是只会在噩梦里出现的怪物,他们全都是。
我被拍飞在沙滩上,腹部巨大的伤口喷洒出血液,血被沙子吸收裹成一团团黑红色的污秽。无法动弹,整个身体都失去了感觉,预料中的疼痛像是迟到了一般没有来到,耳边只剩下那群怪兽的咆哮,眼睛则是蒙上了一层红色的雾,逐渐的,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脑海里开始浮现那些人的面容,萝瑞尔的,诺卡的,巴雅的,缇娜的,父母的,铁匠的,穆特的。该死的魔法,真是指望不上。这是我在收到死亡邀请函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出乎意料的,我居然能再次睁开眼。
海洋的风,沙滩,血的味道。
我还没有死去,我还在那个地狱的沙滩上跪倒着。体内的魔法在奔腾,它们修补着我破烂的身体。头好重,我想抬头看看周围却办不到。
“打开,战斗。”
可怕的低吟在我面前如滚雷般响起。抬不起头,我只能尽量抬眼看向前方。眼前的是那只怪熊,准确的说是它的嘴,那长满牙齿和眼睛的嘴。
它正在啃咬着我面前的空气。我引导身体里的魔力,让它们前往我的脖子,好在这些力量在我身体里时显得十分听话,它们在脖颈处托起我的头。
终于能给面前的事物看个真切,沙滩变成了黑色,黑色的火焰里长出黑色花,花眨眼间凋零又变成了火,除了这不详的黑色,和眼前浑身在燃烧的怪兽沙滩上别无他物。
而那熊似乎也已精疲力竭,没了之前的狂暴,只是出于本能一般的开口咬着我眼前的空气,空气里似乎有一面黑色的玻璃,阻挡着它啃咬的同时灼烧它的牙齿与口腔。
是魔法啊,看样子在我闭上眼等待死亡的时刻,魔法从我的身体中越狱了。
“杀了你。”
一边无谓的做着啃咬的动作,一边沉吟着。怪熊似乎有着强大的再生能力,身上黑色的魔法燃烧血肉,但每每焚烧到见骨的时候那恶毒的肉体便会重新复原如初。我俩似乎就这样陷入了僵局。
脖子被魔法能量修复,我终于能自如的观察这里的情况。我解散了被聚集在脖子的力量,它们马上飞奔去了我的其它器官,勤劳的继续修补的工作。
沙滩上什么都没有了,不论是人还是野蛮人,箭塔也没了,拒马也没了。全部都被烧却了吧,我心中冒出这样的念头,我惊讶于自己的平静。因为我很清楚的明白,之前同我一起站在这里的居民们也被烧却了,之前站在我身后面如死灰的穆特也被烧却了。但我心里却是平静,而这平静让我恐惧。
“杀了我。”
面前的怪物还在呼叫着,只是从刚才的“杀了你。”变了个对象。
“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它甚至停止了没有意义的啃咬,开始重复这三个字。平静,看着它的那些眼睛,听着它的低吟,心里十分平静。
就算你这样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杀了你啊。我尝试着收回那些铺满沙滩的黑色能量,正如我所想那样,它们在回来这方面从来没有忤逆过我的意思。
沙滩瞬间变回了从前的模样,所有和人相关的东西都不见了,只有沙滩、熊和我。似乎觉察到我收回了魔力,面前的恶兽突然暴起,猛扑了过来。
终于,我这次看了个真切,一个半透明的、黑色的球包裹着我,它们没有听从我回收的安排,恪守着保护我的职责。
那怪物扑在这层罩子上,与它接触的地方肉眼可见的被汽化,喷薄的黑雾下是逐渐消失的肉体。怪熊似乎是因疼痛而开始咆哮,但仍趴在透明幕墙上一动不动。
“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垂下巨大的熊头他在我背后无力的呢喃,不敢相信这个巨大的身躯能发出如此轻柔的声音。黑色的雾气不断涌现,直到最后它的整个躯干完全消失。
两只巨爪和熊头一起落了地。我还是无法站起,跪在原地,身边环绕着那头怪熊最后的残肢。
身后,远处,若隐若现的哭声传来。
我回头去看,背后的那些房子亮起了灯,有人站在屋外。有那些躲在屋子里的女人,也有未上前线的孩童和老人,还有第一时间逃走的逃兵。
不知道谁在哭,声音在风里被打散,显得那么的不真实。还好啊,他们还在啊。原本平静的内心突然起了些波澜,整个人都因那一阵涟漪为之一震。随之而来的就是瞬间的昏迷,眼前和脑中一切刹那间消失,我再一次的昏倒了。
在混沌的迷雾中,昏迷的意识里,我看见了个健壮男人的身影。
“感谢你终结了我和我兄弟们被奴役的生命。”那个身影像是在对我表达感谢,他的脸被迷雾覆盖让我看不真切。
“身体毁灭,灵魂得以解脱。我和我的兄弟们被上古的神明玩弄,它给我们健硕的肉体,代价是一点点吃掉我们曾经不屈的灵魂。现在我们的肉体被你吹散,灵魂也得以从它的腹中逃离。感谢你,陌生人。我和我的兄弟不求能得到你的原谅,但请你接受我们最后的谢意。”那在迷雾中影影绰绰的身形背后出现了更多的人影。
他们拍打胸膛,发出整齐的呼喊,滂沱得像山崩。呼喊间,身影飘散直到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发不出任何言语,看着他们消逝,心里感到了悲伤。不知所为何人,或许是他们这些可怜的汉子,或许是那些逝去的居民。
在最后,我想起了穆特,那张稚嫩的脸,干瘦的正在长高的身体。如果这里是灵魂离去的场所,我希望能再见到他,告诉他我很抱歉,在他身前举着盾牌的我没法保护他,对此我很抱歉。
事与愿违,我被无情的拽回了现实世界。
手上传来的是沙子的触感,我还在沙滩上。我艰难的坐起身,远远的站着一群人,远远的看着我。是镇上那些剩下的居民。我挣扎的站了起来,他们见状都后退了一步。他们这是在害怕我吧,毕竟展现了那样的力量,换做是我也会害怕的。
我理解他们。但我不知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去往何处。我现在只想回到自己的房子,洗澡然后睡觉。但我看着那些害怕的人,迈不开脚步。我站在沙滩,背后海岸上的狼船也消失了,一片从未如此干净的海滩。我的两颗心脏噗噗跳动,两边都没了动静,他们也就在那呆立着看我,和我一样。许久,我都没有办法向前迈出一步。
“还给我。”
突然的,在对面的人群中传来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号。
“身体都不剩下。什么都不剩下。你把他还给我。”我不知道是谁在哭喊,也不知道她想让我把谁还给她。但那声音仿佛会传染一般,那群人都开始了哭泣,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是催命的鬼。
他们或许能接受亲友的战死,但连尸体都没留下,整个沙滩干净得残忍,他们永远失去了埋葬自己重要之人的机会。
我理解他们,就像我理解他们的恐惧一样,我理解他们的悲伤。我想我是没法回到自己的屋子了,我没有那样的勇气面向他们前行,从他们的身旁经过。那感觉比面对昨晚咆哮的巨熊还要可怕。我只能虚弱的原地坐下,听着哭声,没了行动的能力。
确实,我发自内心的理解他们,但没有人会理解我。
直到天黑,哭声终于得到了缓解。他们也都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我艰难的站起身,慢慢的朝着自己的房子走去。每一步都像是在奔赴行刑台一般沉重。
路过的房子里仍传出哭声,有女人的,有孩子的,有老人的。我捂着耳朵,艰难的前行。每多听到一声恸哭,就让我的脚步更沉重一分。
我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才进到自己的家里。家中气氛仍然如往常般温馨,我还能闻到剩下的饭菜香。褪去身上满是污秽的衣服,彻彻底底的清洗自己的身体。之前腹部的巨大伤口现在只剩三道粉色的疤,那些疤痕也如有生命的蠕虫一般的慢慢变短。
脑子里仍是一片混乱,好在屋子里听不见那要命的哭声。清洗完身体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沉重的躺下。不行,这里靠着隔壁太近,幽幽的呜咽声穿墙而过。我像被那声音烫着了一样猛地起身,立马逃离了那个房间。
我抱着枕头去到萝瑞尔的房间,站在门口仔细聆听。确认过不会有让我毛骨悚然的声音传来后我蜷缩在了萝瑞尔的床上。床上是萝瑞尔的气味,那多少让我安心了一些。回想发生过的事,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不真实。
我在思考自己重新获得的力量时多次幻想过力量失控后的场面,我原本以为我已经想象得足够恐怖,但很显然现在看来,我的想象力在这方面表现出了严重的匮乏。或者说,让我无法想象的并不是那可怖的场面,而是那些人,还有那些人的哭声。
我也曾幻想过自己的死亡,以为自己在它的面前能勇敢的站立,直面那铺天盖地的阴影。同样明显的,我高估了自己的勇敢,即便是在面见那些蛮族汉子们的灵魂时我也在不停的害怕,害怕自己将会如他们一般消散,害怕发现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
不知为何我想到了我的父母,那记忆里仅仅只有一副画面的他们,为了萝瑞尔舍身的姿态,如果是怯懦的我能够做到吗?
我又想到了巴雅,跪在暴走的我面前拒绝了龙禽的庇佑,在能够焚烧一切的魔法力量前举起禁魔石念诵着祷词的模样。那我也做不到吧。
我蜷得更紧了一些,不知道这命运的安排为要置我于如此境地,如果我在当初选择前往雄都再次封印自己的力量那是否一切都会有所改变。
立马我便推算出了糟糕的结局,如果我去往雄都,封印完自己再回来,或许看到的就是那帮野蛮人肆虐后的小镇。萝瑞尔和巴雅也会因此而丧命,想到这里我似乎给自己的选择有了个正当的注脚,这样就好了,至少她们俩还好好的活着。
我这样想着,意识渐渐飘远,沉重的睡意袭来。
就在清醒即将远去,梦与现实的夹缝里,我又听见了哭泣的声音。
刺痛耳膜,我无奈又惶恐的把自己从近乎晕厥般的睡眠中拉扯出来,想要逃离可怕的哭声。却发现在哭的那个,是我自己。
这次我终于的逃无可逃,哭声渐渐变大,直到嚎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