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睁开眼睛,果然,还是在这里,这个古色古香的地方,这个布满锦缎的漆木床上,身上盖的还是这床陌生的被子,头下枕的还是这没有温度的竹枕。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已经五天过去了,五天来我每次都幻想着,睁开眼后,这场梦能够结束,可现实并未如我所愿我都快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我到底是谁。我正在思考这件事时,那个生着一对梨涡的丱发的女孩端着铜盆进来了,今天她的眉前仍锁着结,看不出是失望还是绝望,她慢慢的走近我,我闻到了同昨天一样的桂花的味道,她还穿着浅绿的襦裙,只是上面的刺绣似乎不同于昨天的那件。这五天来我基本可以确定我的梦境或者说我来到了一个我未知的世界,应该是中国古代,但我实在分辨不出到底是哪个朝代,这几天见过的大多是女孩儿,她们有的穿襦裙,有的却穿曲裾,有的梳着堕马髻,有的却戴着花冠,拿给我的饭菜也是各式各样,实在看不出是哪个年份,我好奇过但却从未问过,五天里,除了吃饭喝水我便没有张开过嘴巴,的确,我此刻只想知道这个梦什么时候醒,我什么时候可以……我不知不觉里落下了眼泪,起初一滴一滴,后来一串一串,我忽然很难过,虽然三年里我每一天都很难过……
“姑娘,姑娘别这样……”那女孩急忙放下铜盆跑到我窗前靠我坐下,用双臂紧紧环住我,我感觉到我的脖颈处有冰凉的液体滴落,一滴一滴,像极了此时窗外正下着的小雨。
“姑娘为什么忽然变成了这样,自你醒来已有五日,却未曾说过一语只是落泪,姑娘,到底怎么了,求你别吓桃叶。”她抽抽搭搭地说着,说得那样伤心,仿佛病了的是她一般。
“我也想知道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五天过去了,为什么我还在这里。”我自言自语道。
“姑娘,姑娘在说什么胡话,姑娘为什么全然不愿理桃叶了?”这个自称“桃叶”的女孩子哭的更难过了。
五天来,她和另外两位姑娘日日陪着我,起初似乎惊喜我醒过来了,后来逐渐难过,想来是因为我没跟她们说过一句话吧,她们一个个泪汪汪地陪我从早上坐到晚上,期间还有几位泪汪汪的妇人也来看望我,她们穿着华贵,明显是主人家。我每日只是坐着,沉默着,不理任何人。可是五天过去了,我依旧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醒了,我想我渐渐接受了这梦一般的一切,我在三年前便已没了家,此刻,到底身在何处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虽这样想着,想着自己可以接受任何变故,逐渐在满是泪花的脸上牵起了接受宿命的笑容。这时,另一位着湖蓝襦裙的女孩进来了,桃叶看见她,抹了抹眼泪,急忙叫道“串珠快来服侍姑娘用早膳吧。”串珠默默的端着一碗粥走来,吹温后一勺一勺地为我吃下。
“姑娘,小花园里的白茶开了,前几个月,您欢欢喜喜从韦公子哪里取来的苗子已开花了,虽是白茶却也娇艳的很,我们去看看吧。”串珠眼里也泛着泪光。
我摇了摇头,我喜欢茶花,从前喜欢,可我现在不想,也不敢喜欢任何东西,包括茶花。看着我摇头,桃叶又难过起来,她取来一把木篦为我梳理头发,挽成单螺,插上一支玉钗,并取了一套明媚的襦裙和一件砖红的褙子,要我穿上,好出去走走。我看看这套衣服实在与这秋季不配,想想前两日桃叶给我梳的云顶髻,我就大概知道她们记忆里的“姑娘”必然是位直爽英气的人吧。我推开这些衣服,只穿着身上这件薄薄的白衬裙便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了。我也许真的无法走出梦境了,反正从三年前起,我的人生就变成了一场梦,既然是梦,在哪里做都一样吧!我径直向前走去,不知道这是什么方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也许我只是应着串珠的建议去走走吧。
正当我思绪飘在远方时,我感觉自己撞到了什么人,“蔚儿,”有一双臂弯环住了我,避免了我因惯性摔倒,“头还疼吗?身子还好吗?”我听见温柔声音飘进我的耳朵,但不知是不是说给我听的。于是我没有回答,只是很礼貌的挣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蔚儿,蔚儿——”这名字自然不是我的,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忽然沉了一下,好像被叫的就是我,“蔚儿”,这人拉住了我,果然是在叫我。
“这位先生大概是认错人了吧,抱歉啊。”我很客气地回应他。
“蔚儿?你怎么了?什么先生,我不是什么教书先生,我是韦砚啊,你抬头看看我。”听他语气,似乎着急了起来,他拉住我的胳膊始终不放,我也不得不抬头敷衍地看向他。
他看上去容貌和善,眼神中似有锋芒但又好像是挥斥方遒激扬文字的少年意气,我猜他必然是为满怀抱负的文人吧!
“蔚儿,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眼里尽是陌生?”他快要带出哭腔了。
“实在抱歉,我真的不认识你,刚刚我……”
“姑娘,姑娘披件衣服再走不迟呀!”是桃叶追出来了。
“请韦二公子安。”桃叶向着这位“韦二公子”福了福,就急着把斗篷披在我身上了,“我说姑娘为何如此急,竟走错了方向,原是想着今日二公子来探望,那不妨一同去看看那白茶如何?”
“桃叶,蔚儿这是怎么了,为何说不认识我,说我找错了人,不是说落马摔了修养几日就可痊愈了吗?”他着急地盘问着。
“二公子有所不知,自那日坠马受伤,醒来后姑娘就变成这个样子,也不说话,只是一个人坐着,全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奴实在不知姑娘到底怎么了,奴也害怕姑娘万一……”桃叶且说且落泪了。
“我没事。”我没等桃叶说完就冷冰冰地接道。我不喜欢别人不断地把悲伤的情绪传染给我,我从来都觉得没有什么人有资格在我面前哭,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比我可怜;同样,三年里我也不曾在任何一个人面前真的哭过,我不需要别人怜悯我,我的痛只有我自己可以感受,所以也只有我自己能够同情自己,别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他们给予我的感情都不一定是真实的。我曾经看过一段视频说,安慰别人的时候可以把自己的坎坷经历说给他,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有人活的更艰难。这在我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让我觉得我的所有难过都不应该说出来,倾诉出来非但不能有释怀的感觉,也许还会让我自责愧疚。于是三年来,我早已学会了麻痹自己,苦和着泪都吞进了肚子里。我没得到过谁的安慰,我也不想安慰任何人,我只想机械地走完这一生,完成爸爸的最后一句话“好好生活”。
我扭头要走,那位“韦二公子”又拽住我,“蔚儿,你若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我愿一直帮你,即便是因为大哥,只要你开心,我也…我也愿帮你……”他的声音听起来逐渐无力,我猜这其中必然有什么事情,但我实在不愿多想,敷衍一句“谢谢”了事,自顾自的走开了,他与桃叶后又说了什么我全然没听见,只是看他离去的背影有些落寞。
我循着花气,找到了桃叶口中的园子,果然是白茶,大多是初绽的姿态,茶花最是娇弱,经不得太多的风吹雨打,想来这座园子的主人——那位被称为“蔚儿”的女子定是位坚毅乐观的人,这才能给这些曼陀罗们无畏的依靠吧!我一直喜欢茶花,三年前我家院子里种了很多茶花,各个品种都有,到花季是朵朵垂涎欲滴,那些,都是爸爸为我种下的,那时我课业繁忙,只是随口说喜欢爸爸妈妈就找了种子废了很多辛苦种下,又研究了许久才育出了花朵,送我作十七岁的生日礼物……三年了,我已有三年没有回过那个记忆里的家里,那些茶花想是早已凋落,不剩只花片叶了,就像爸爸妈妈一样……我感觉到我的眼泪落下了,砸在我的心上,留下一个个抹不平的坑洼。我伸手抹了抹脸颊,想要擦去什么,但什么都没有触摸到……
“姑娘”桃叶轻声叫着,我回过神来,想起了此刻的处境。我问她“我来之前就有姑娘吗?”
“姑娘在说什么,桃叶没听明白。”桃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五天前发生了什么?”
“姑娘是当真忘了吗?五日前你欲教任姑娘骑马,那马并未完全训化,突然发疯似的乱跑,摔了任姑娘,踩了姑娘。如今任姑娘仍在床上躺着动不了身子。”桃叶说着仿佛那惊恐的一幕又出现在眼前了。
“原来是这样。”我暗自嘀咕着,大概想起了五天前发生的事情。本来我是要去墓园的,那几天正是夏末秋初,台风将要登陆了,我去的半路上已经电闪雷鸣伴着倾盆大雨,下车后,我撑着伞抱着白菊快步走想墓园,在墓园门口一道闪电劈亮了半片天空,还未听到即将接踵而来的雷声,便没了知觉……再次有意识的时候,便是听见有些许哭声,手腕处似有什么轻按着,满鼻的中药味儿,睁开眼后就是那间屋子,那些不认识的人和一个陌生的自己了。我看过铜镜里的自己,除了头发和衣服,其他的并没什么不同,就连我手腕上的淡红色的星状胎记也还在,可是我不懂为什么我不是我了,为什么我不是柯然苒了,而变成了他们口中的“姑娘”和“蔚儿”,难道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有人同我长得一样?是我霸占了她的身体?所以我并非凭空出现而是另有渊源?我又究竟要在这里多久?难道要在这里一直到死吗?我有太多问题想不明白,我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柯然苒还是应当学着作“蔚儿”?关键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懂,谁也不认识,又该如何在这里生存下去?这些问题都迫在眉睫,可我又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姑娘”。
“有事吗?”我回过神来。
“姑娘那日受伤,侯爷与常夫人又都不在府中,那徐姨娘、阮姨娘和菱姑娘也是慌了神,毫无办法,才请了韦二公子来相顾,二公子寻了好些珍贵药材来,又入宫请了张御医为姑娘把脉,姑娘这才好些。姑娘方才何必如此,实在是伤了二公子的心了。姑娘可知道,这么些天来姑娘的药都是二公子着人煎的,咱们公子倒是看都未来看过一次。桃叶说句大不敬的,二公子对待姑娘比姑娘的亲哥哥都用心,姑娘就算是不待见二公子也不必这样冰冷,竟说出‘不认识’这样的话来伤他···”
“这位二公子与你家姑娘有什么故事吗?你家姑娘还有位亲哥哥?”我打断道。
“姑娘这是说什么胡话?”桃叶有些吓到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好像忘记了一些事情,”我知道刚刚的话吓到了她,便装作我并未全部忘记所有人所有事的样子,“对了,桃叶我哥哥去了哪里,为什么不来看我?”我知道她叫桃叶,听他的话,这位哥哥一定不简单。
“桃叶也发觉,最近姑娘同以往大不相同,原来是忘了一些事情,吓坏桃叶了,我还以为姑娘真的生什么大病了,这让桃叶如何向侯爷交代呢。”桃叶松了口气,逐渐笑开,“姑娘连韦二公子都不记得了,却还未忘记桃叶,桃叶好生开心!”
看着她单纯的憨笑,我也不禁浮出一丝笑意。
她看我不再是往日恍惚,也很开心说,“姑娘忘了二公子,桃叶也不好给姑娘说些什么,等明日二公子再来时,姑娘自己同他谈谈心,或许还能借这次时机解决过往矛盾呢。”
我也不再争辩,我猜想要在这里活下去等到回去,须得先知道我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的生活吧!也许我得慢慢了解询问,不然会给她身边的亲人带来伤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