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工作的地方叫年年便利店,离祈安中学门口不远。便利店内空间局促,柜台与五排货架挤在一起,墙边堆满的一个个纸箱子杂乱不堪。店门正对着祈安中学门口的水泥广场,透过门边的大落地窗,可以看见广场灰白的地面与头顶晦暗的天空;便利店后是店老板一家曾经居住的地方,隔着一张我从未打开过的黄色木门。
店长名叫李小川,是个三十多岁的性情温和的年轻男人。每到周五下午,他就把一辆白色货车开到便利店前,在我和别人一起大汗淋漓地卸货的时候一个人走进祈安中学的校门。几十分钟后把他的女儿李菲带到便利店门口,她是个读初一的学生,会抬起头,看着我,笑容灿烂,大声说:“张叔叔好。”
我对李菲笑了笑。
“张霄,最近怎么样?“老板声音低沉地问我。
“挺好的。店里生意也挺好的。”
“哦。”他把声音拖得很长,一边缓缓低下了头,又抬起头来,问我:“听说王子仁出事了,是吗?“
“是。就是日食那天出的事。”
”哦。“他又缓缓低下了头,然后又抬起头来,”那,他是怎么出的事啊?“
“老板,这个我也不知道。”我笑着说。
“他是被人杀了。”李菲突然抬起头说。
“你怎么知道他是被人杀了啊。不要乱说,听见了没有?”老板低下头看着他女儿。
“爸,我没有乱说。他们都这样说。李老师也是这样给我们说的。”
“他们怎么知道。”
“他们至少比你知道。”
李小川对着他女儿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老板,”我说,“王子仁他确实是被人杀了。听说是被人用绳子勒死的。”
“行了,行了。”李小川突然挥了挥手,抬起头来,“反正过一阵子你也要转学了,着学校出什么事也和我们没关系了。”
“爸你什么意思!怎么没关系啊!这么好的一个老师说死就死了。我们好多同学都替他难过呢!”
“王子仁哪里好了?!“李子川说。
“嘿!爸是你知道还是我知道啊?宿舍空调是他装的,音乐课美术课是他给的,‘周周观影’读书会什么的是他安排的,就连日食那天,他还准备了天文望远镜,说要带我们去看日食的,没想到说死就死了。哎。他可为我们考虑了。”
“这——”
“爸,你别打断,让我说完。我们那个张校长,我是真的想吐槽他。这王老师刚刚死,他就整天给我们吹风动员,说什么要收紧学校管理制度,营造什么学习氛围,提高升学率什么乱七八糟的,总之就是一堆狗屁。现在已经什么食品安全为由,不准小卖部里卖方便面了。哦。天啊。在过一阵子,什么美术音乐都要没了,还有人说晚自习都要多一节了。真是去他的。”她插两手交叉放胸前,对着窗外翻白眼。
“菲啊,我不是和你说了不要吃方便面吗?那东西不卫生。”
“你管这么多干嘛。”大声说。“又没经常吃。”她小声嘟哝。
“行了行了。”他说。他转过身,插着腰,愁闷地望着祈安中学的大门。他突然疾步走出了便利店,然后又回过头来,看着他女儿,说:
“你在张叔这儿等一会,爸爸三十分钟后就回来。”
“爸你去哪儿呀。”
“爸爸联系了警察,趁今天回来去他们那儿问点话。”
“爸,这事和你没关系啊。”
“是和我没关,但是他们要了解一点情况,没什么事的。爸一会就回来,等爸哈。”他边说边退,然后上了他身后的那辆卡车。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我站在柜台后给客人收银,张菲在货架间走来走去。“这店里怎么不装空调,热死了。”她说。她随手拿起一瓶可乐,看着气泡散去然后仰头喝起来。她又拿起一瓶,放在收银台上。
“张叔,喝可乐。”
我看着可乐犹豫了一下,然后放在机器上扫。
“不用了,”她说,“我送你的,随便喝。”
她就来到柜台后面,和我一起肩并着肩,背靠柜台,看着窗外。这是王子仁死后第四天的周五黄昏,寄宿的学生穿着校服,接孩子的家长开着摩托三轮与小轿车,在祈安中学门口的水泥广场上熙熙攘攘,和接二连三的汽车喇叭声一起让这个小广场嘈杂不安。我和李菲一直木讷到身后传来雄壮的声音,另一瓶可乐砸在柜台上,一个满头大汗的胖学生大声喊:“结账。”
然后我和李菲就聊了起来。
她说他并不是很想离开这里。
“你不想离开的话,为什么不留下呢?”
哎呀。“我家不是搬到县里去了嘛。我爸说不方便,所以还是转学比较好。”她喝了口可乐,然后用手背擦了擦嘴。
“其实我不走也没事,反正我爸每周都要来送货,就顺便送我啊。他非说什么这里环境不好,真是的。”李菲埋怨地说。
“我觉得环境挺好的啊,”她突然增大了说话的声音,继续说,双臂张开想要比划什么一样,但手中可乐瓶的盖子没有合上,可乐洒在了我的裤腿上,“有山,”她又张了一次,“有水,”她又张了一次,“哪里不好了。”她又张了一次。
“好了好了,可乐洒了。”我弯下腰去擦裤子。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连忙把可乐放柜台上,拿张纸弯下身来,“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没事,我自己擦就行。”
“真是不好意思啊。诶,这是什么?”她从柜台下拿起一个黄色的喷罐。
“这个是喷漆,“我擦了最后两下,直起身子,”我喜欢搞点涂鸦。你爸车上那只壁虎,就是我帮他弄的。“
“你还会涂鸦呀!”她一脸兴奋地看着我,“你教我。”
“没漆了这个。”我拿过罐子,摇了摇,“改天吧。我带罐新的来。”
“好好好,到时候你教我,我也要玩。”
“你一个女孩子玩这个干嘛?”
“你什么意思啊?你看不起我啊?”她盯着我。
“没有。那好,改天。”我说。
“嗯。”她兴奋地点点头。
沉默一会后,我们向开始那样背靠着柜台,看着窗外。
“我想问你个事儿。
“啥事?”
“你们学校之前那个涂鸦,是谁弄的?”
“哪个?”
“就那个‘报仇’那个。”
“不知道。哪个学生吧。”
“一个学生,报什么仇啊。”
“可能是……讨厌哪个老师吧。说不定是冲着张学存。”
“张……学存?”我转过头看着她。“张学存不是你们校长吗?”
“就是校长。”
“我说你们那么讨厌他干什么呀?”
“当然讨厌他啊!一天到晚就知道升学率升学率升学率的,要不是有王老师牵着他,我们学校准要变成监狱了。真的。我们全校都和他有仇。”
“哦,王老师还牵着他啊。”我点点头。
“是啊。张学存的好多馊主意都因为王老师不同意无疾而终了。现在好了,”她叹了口气,“王老师不在了。祈安中学迟早不是以前那个祈安中学了。走了也好。”她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她又突然抬起头,
,“这个杀人犯,抓住了就应该就地枪毙。”
“我爸呢,怎么还没回来?”她突然回头看了看墙上的钟。
“我打个电话问问。”我说。我的电话响了。
“喏,他打过来了。”
李菲抢过我的手机。
“爸,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没回来呀?”
“菲啊。是这样。爸这边有点事,比较麻烦,今天应该回不来了。你今天就先住那儿吧啊,菲。房间钥匙在你张叔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