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汤在后厨听到了那句阴森森的发问。
“你,兄,弟,有,几,根,头,发,啊。”
一阵长久的沉默。那个厉声质问的大汉反倒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大汉低声念到:“谁在说话。站出来。”
孟子昆没有站出来,他藏身在一张高桌后面,高的是存账目的柜子。桌子还在柜子的后面,如果他不站起来,只有从后厨门口的角度才有人能看见他。孟子昆的桌子很窄,只放得下一个账本,一个算盘,一盏灯。油灯光线昏暗,孟子昆就一直低着头拨算盘。孟子昆拨算盘的声音不响,总是刚刚好算盘珠在靠梁时会停下来,不发出一点声音。有时候,白谷里有些人叫他哑巴算盘,有些人干脆叫他孟哑巴,他平时很少说话,说起话来,声音也总是听着很虚。
孟子昆没有站出来,也没有说话,他还在拨算盘。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大汉感到一阵尴尬。
没有人回答他,本来就很尴尬。更为尴尬的是,他的个子太小了,虽然他的声音很高,但他的脚短,短得出奇,这导致他只有一般人腰那么高。他的腿严重畸形到相当于没有腿了。实际上,在场的人也看不到他的腿,因为这个大汉穿了个长衫,把他整个人都罩起来了。
可他仍然是个大汉,一来,他说话的声音特别粗壮低沉,让人联想到说话的是一个两米开外的壮汉。二来,他的确特别强壮,他的腿短,但胳膊比很多人的胳膊、甚至可以说比所有人的胳膊都要粗,手臂比所有人的手臂都要长。实际上,人们无法确定他是在用衣服下面的腿站着的,还是用胳膊站着的。
大汉往前走了两步,没有人听到脚步声,也没有人看清他的脚,但他的确是用脚之类的东西往前走了,而不是用手走的。
大汉来到孟子昆的桌子前,两手一拍地,跳到了孟子昆的高桌上,从上面望下去,正好能看到孟子昆瘦长的一张灰色的脸。
孟子昆幽幽地说:“下,去,踩,脏,我,的,桌,子,了。”
“刚才是你在话话是吗?”
孟子昆又不说话了。大汉又是一阵尴尬。
“我的兄弟呢!你们把我的兄弟抬哪儿去了?”
孟子昆没有抬头看大汉,又幽幽地说:“从,我,的,桌,子,上,下,去。”
孟子昆说话的声音,让人觉得他特别累,好像多说一个字,都让他的心更累了。
“我警告你,再不说,别怪我不客气!”
孟子昆从鼻子里长出了一口气。朝后厨喊:
“刘管事的,来把这位大侠请出去,我们店里不招待他。”
刘宝立马跑了出来。刘宝早就在后面看了好一阵子戏了。突然被孟子昆叫出来,刘宝恨不能一直在厕所里拉肚子,但他还是第一时间就位。就位后又开始犯难,他怎么请人啊?刘宝什么功夫都不会,而这个矮子大汉,显然不是等闲之辈。
刘宝硬着头皮说:“大爷,您请。”
大汉一看刘宝,猛地朝他脸上吐了一口浓痰。这口浓痰是又浓又黄又多,黄得有点发绿,痰铺在刘宝鼻子上,臭得刘宝登时弯腰呕吐,在场的人都往后退了一大圈。有的干脆退到客栈外面透气去了。实在是看着太恶心了,恶心得让人想把晚上吃的都吐了。
吐完刘宝,大汉又咳了一声,不由分说,一口浓痰朝孟子昆脸上飞去。
孟子昆坐在狭窄的空间里,身子嵌在木椅子里面,无法起身,眼看着痰往脸上飞来。孟子昆脖子一歪,浓痰擦着孟子昆的耳朵飞过去了。但还是沾上了一点儿湿。
孟子昆一阵嫌恶,撕掉一张白纸,往耳朵边上捏了一下,随手把纸团朝大汉脸上扔过去。
矮子大汉因为腿短无法缩身躲闪,往后一倒,从高桌上翻下去了。
众人见势都往后退。热闹要看,但谁也不想掺和进去。
大汉落地后身子往前一倒,轰的一声,像个巨型二踢脚一样朝孟子昆的木桌子撞去,只见桌子纹丝不动,大汉头撞在桌子的地方,木头放射状地裂开了一大片,里面露出了青幽的金属光泽。
大汉一声没哼,滚落在地,半个脑袋已经凹进去了。脑浆从骨头碎裂处流出来。
大堂里顿时充满了浓烈的血腥气息。
孟子昆并没有从桌子后面露出面来,而是一一命令道:
“刘宝,把尸首拖出去,扔远点儿。杜汤,过来把我后面墙上的痰给我擦干净了,擦完了泼一碗烈酒。邱贺,把地上的血都擦干净了。老苦,先找几块木板子,把我这桌子钉一钉,过些日子再好好修一修。”
老苦是后厨烧火劈柴的,劈板子他在行。
这些事儿交代完了,各干各的。不在话下。
大堂里这群人都挺好奇高桌子后面坐的是个什么人,都有心去瞅一瞅。但也没谁有这个胆子。
大家默默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着,接着喝酒聊天。
天越来越晚了。杜汤一会儿就把那口浓痰收拾干净了。又给大堂里这些侠客们送水送酒收账上菜。
经过这么一闹,大堂里没有醉酒闹事的人了。有些人坐在凳子上,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就睡了。
这么着一直忙到子时。孟子昆喊刘宝:“刘管事的,送客吧。打烊。”
刘宝应了一声,亮起嗓子喊了一声:“楼上楼下的,小店要打烊了,各位大侠请吧。”
这一喊,大堂里乱了,大伙都开始嘀咕起来:“这么晚了,不留客,让我们睡大街吗?”
嘀咕归嘀咕,没人敢明目张胆说什么,有一个出去了,就有两个,没多久,满屋子人都退出去了,只有一个坐在角落里没走。
有脸皮厚啥也不怕的两个刀客,看有人没有,也坐着不走了。
刘宝见势又喊了两声送客的话。那两个刀客互相对了一眼,一个嘻皮笑脸地说:“多我们三个不多,这大堂这么空,我们哥俩就睡在这,不耽误你们生意。怕我们偷东西吗?咱都是江湖正道的,在这只会给你看店面,一文钱也不会偷你们的。”
刘宝不敢说什么,偷眼看刘子昆。
刘子昆说:“关门关窗吧,这几个就在店里歇着吧。”
外面有人见里面留了三个人。有的就后悔自己怎么没坚持留在里面。这大半夜的,外面还哪有睡的地方。快入秋了,在山里面,外面也不那么暖和,不那么舒服了。也有人听见旁边的人后悔加抱怨,就说,你还敢留在里面?嗬嗬,我还想多活两天呢。
一屋子退到店外的人,眼看着里面关门上锁熄灯。漆黑一片,无声无息。等了片刻,没听到什么声音,也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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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我在小说里会用两米这样的现代词,而不是用三丈之类的半文半白的描述。人物对话有时候也像北方方言。这样只是为了看着方便写着方便。小说发生的时间,也并非历史上某个确定的朝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