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一道吱呀声,忽然响起在秋风瑟瑟的暗月下,拥挤的月光,缓缓撑开房门。
洒在了门里,一位妇人明媚温雅的容颜上。
门外,有一位高大的中年人站在角落里。
“很沉默,也很庄重,他保持着平和的姿态端坐了很久。”
“至于您刻意放在桌几上的那本断云志,他仅仅只是在刚刚进来时,不经意瞧了一眼,眼里有异样的神色,其后便再也没有任何情绪…事实上他瞧的第一眼,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谨慎,戒备之心很强,甚至隐隐有些敌意。”
“或许是这繁华的夏城,让他吃尽了苦头后,不甘心回去,所以便拿着那封信物来到了这里。”
妇人有一双漂亮的柳眉,微微挑起,也仅仅只是挑起,表情静雅淡然。
“看起来这孩子脑子里…似乎有些小聪明…他的底子如何?”
中年人锐利的眼神里有些阴霾,一双健腕搀扶着妇人。
“幽府闭塞,气息粗重,似乎体内毫无感知力,天生废体,何况他年纪已入弱冠,早已无法洗髓,遑论入道?与二公子相比有天渊霄然之别。”
“夫人,那封信您确定…不让属下一把火烧了?”
妇人清丽犹存的容颜上有笑意浮现。
却没有笑声发出,或许是因为秋夜的风太凉。
也或许是那封信的内容,令她不禁发笑。
“那封信是那位…狂尊所写,谁敢烧毁?整个大陆,谁又能承受得了狂尊手里那柄青钢剑之威?”
“但是…狂尊已离去近二十余载,况且那封信里尽是污言秽语,句首必带他…姥姥滴,句尾又带他…奶奶滴,想来狂尊心里未必将这件事放在心里。”
中年人说那些污言秽语时,小心翼翼。
而妇人却没有任何不开心的情绪。
“这些话又哪里是污言秽语了,天下谁人不知,这位年轻时号称明月楼第一狂生的尊者,他的口头禅便是如此。”
高大的中年人点头,瞳孔里的不善在阴影下,更显阴霾。
“可是狮门老祖建立境轮之地二十余载,仅仅只收徒两人,如何能将这样一个名额,轻易让给一封信?”
“不过…他入狮门之前,身边有一位少女,是他的书童,也是…他的未婚妻,不过在老身使的手段下,已被京中滞留的明月楼弟子所掠去。”
中年男人的低沉言语,令暗沉的月光,愈发的沉暗,也令妇人微微皱起了那双柳眉。
因为提到那封信的缘故,以至于她没有注意到,中年人第二句话里的重要内容。
她忽然叹道:“如果没人知道这封信的存在,可能事情会好办很多…可偏偏那位狂尊当年在许多人的面前所写下…唉…走吧,带我去见见这个苦命的孩子。”
中年人搀扶着并不需要被搀扶的妇人,来到正厅前,停下脚步,静静看着里面那个孩子。
厅里的少年浓眉大眼,端坐在椅间,腰直背挺,目视前方,一身青衫干净到有些发白。
因为洗的次数,穿的次数太多,所以补丁也很多。
看着像修行入道之人打坐一般,然而他的神态,却让人觉得更像一个穷酸书生。
他的怀里鼓鼓的,像是掖着一件信物,更像是揣着几本书籍。
风尘之气被一双明亮而又失落的眸子,隐藏的干干净净。
妇人有些讶异的挑眉。
不是因为少年的清苦,而是桌几上那本,从未曾翻开过一页的断云志。
中年人招待好这孩子后,便去后院请她,这中间浪费了很多时间,而在这些时间里,可以随意翻看断云志的人,只有一个孩子。
甚至,那个孩子可以用那封信作为依靠,而偷走这本书。
相信这世间知晓了他的依靠后,没人有会阻止他。
然而,面对着世人欲得而不到的断云志,他为何保持着如此的镇定?
没有任何情绪,诸如厌恶,烦躁,不耐等等。
这似乎是个早熟的孩子,早熟到可能会很难打交道。
不过,早熟的孩子,仍然也是孩子!
不经意的眨眼,眼角的余光看见了厅外的美妇人头戴金钗,身挂玉佩,气质高雅至极。
少年连忙起身,双手举起,恭敬行礼,道:“折儿见过赵伯母。”
美妇缓缓走进厅里,将中年男人端上来的茶碗,缓缓放在身前的楠木桌几上,伸手示意少年不必多礼,看着他平静的说道:“坐下喝些热茶,暖暖身子,驱一驱秋风凉意!”
少年平和坐下,心想,这便是赵伯母在与自己寒暄,自己也不能缺了礼数,恭敬道:“谢谢赵伯母。”
美妇再次端起茶水,问道:“什么时候过来的?”
少年一双眸子里无尽的失落,被尽力隐藏起来,老实回答道:“已来半月有余。”
美妇刚刚端起茶水的手停在半空,眉眼平静,问道:“来夏城这么久,却为何此时才过来?你这孩子也不知去哪里游玩了,也不怕耽搁了境轮之宴?”
少年忽有些惶恐,也有些宽心,虽然他不知赵伯母言语中境轮之宴是什么,但妇人的话里明显有爱惜之意。
“不瞒赵伯母,折儿提前来此不是为了境轮之宴,而是参加了科举会试。”
“哦?”有些讶异的声音响起,妇人瞧着少年眼瞳深处的那抹失落,释然的问道:“成绩如何?”
少年终于缓缓皱起一双浓眉。
“未曾上榜,也不敢回家,怕家中含辛茹苦的母亲失望,所以折儿这才依着地址寻来这里。”
话音甫落,少年伸手入怀,准备将怀里的东西拿出来。
美妇伸手示意不急,神情依旧平静。
“大部分人寒窗数十载,通读三千卷也难以登榜,你小小年纪,才学几年书,便要轻言放弃?”
少年本想赵伯母会出言安慰,可在妇人言语中,并未感觉到抚慰之情。
“母亲之愿,折儿怎敢放弃?只是折儿出生时,正逢乱世,卓叔叔曾教育折儿少读书,多习武,折儿那时太小,不懂修行之道,加之母亲不喜修行之人,约束折儿过紧,于是折儿以为习武无用,谁知夏城一游,折儿才明白卓叔叔所说,并非全无道理。”
“所以…落榜之后,你想入道修行,便第一时间来了狮门?”美妇抬起头,神色淡雅的看着少年。
听到第一时间这几个字,少年有些低落,心想自己或许犯了错,没有听从母亲之言,在入夏城的第一时间,来狮门拜访赵伯母,实在是不知好歹。
心有歉意,于是他恭敬站起身来,再次伸手入怀,想听从母亲之言,尽快将怀里物事转交给赵伯母。
可美妇再一次打断了他的动作,说道:“那封信其实可以不用拿出来,有更合适你的地方。”
少年愈发听不懂美妇的话,疑惑问道:“伯母此话何意?”
美妇的神情随着少年无畏的言语,而逐渐变的冷漠。
“孩子,我知你想入修行一途,但是你要明白,有些修行的地方,是普通人根本无法去到的。”
少年没有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的一句话。
甚至,他从这句话里隐隐听出了某些异样的冷漠。
是的,他知道自己是个普通人,可他也确实要修行,卓叔叔也曾经告诉过他:读书时可以修行,做饭时可以修行,甚至如厕时,大骂他姥…的时候也可以修行。
他已经如此修行了近二十余载,难道修行,还要去什么普通人无法去到的地方吗?
赵伯母略显冷峻的言语,令他神情微怔。
然而,接下来赵伯母的话,却更加令他无法预料。
因为美妇忽然想起老嬷嬷先前说的一句话。
“我可以想想办法,卖个人情,将你送去明月楼修行,如此一来,你还能见到你的书童。”
看到少年的惊讶之色,却没给他询问的机会,美妇傲然的继续说道:“如果有奇迹,你很可能会入道,成为一名真正的修行者,但仍有很大可能,你会永远作为一名九重山的仆役,直到你短暂的生命结束,这样一来,你也不用再害怕你母亲的教棍,你以为如何?”
“我能问问伯母,为什么要…”
少年的疑惑越来越重。
然而,美妇却不知道他要问的,是这样一个令人感到可笑的问题,她只听到了为什么三个字。
看着这个破落的少年,打断了他后续的询问,冷冷道:“为什么?宁折,你本生来便苦,资质低劣,与道途巨远,又为何偏偏要与他争那唯一的一个名额呢?”
先前美妇话里亲切的孩儿,霍然间变作了少年的全名。
有些猝不及防,一时间有些怔怔呆愣!
他的情绪低落到掩盖了先前的低落,不知是因为赵伯母对自己的称呼,由孩子变作了宁折,还是单纯的因为资质低劣这几个字?
或许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因为赵伯母话里的那个他!
资质低劣,便要让出一些东西?
如果有某个名额属于我,是可以让的。但…他是谁?
宁折不知道,只有母亲在他临来前,给了他一本书,书名叫正圆谱,里面夹着一些薄薄的东西。
像是信封,也像是几张纸片。
母亲叮嘱自己,不准偷看此书,也不准偷看书里夹杂的东西,于是他从来没有看过,他知道这是很重要的东西,一定要亲手交给赵…伯母。
“二十年前,你卓叔叔一走了之,这封信便不再作数,人去楼空,你是读书人,这点道理应该明白吧。”
美妇看着他,感觉到他瞳孔里失落后的闪躲,敛了冷意,继续道:“明月楼是对你最好的补偿,想要改变你清苦的人生,依附境轮之地,明显不是一个理智的决定,那里对于普通人来说,太过残酷!”
境轮之地?是哪里?
明月楼倒是听母亲偶尔提起过。
那是大夏朝几个庞然大物之一。
可又在哪里?
为什么要补偿自己?
宁折的疑问越来越多,感受到赵伯母莫名的压力,他却没有问出口。
美妇平视着宁折。
却像低头看着一只蚂蚁。
或者说…蝼蚁!
她依然没有给宁折询问的机会,神色悠地冷的骇人。
“其实人生很残酷,在你出门后…”
“你可能会失手杀死帝都城一位贵重的少爷,衙门会带走你,酷刑加身,那种残酷,你这样一个孩子如何承受得了?”
事关人命,宁折终于忍不住抬眸,问道:“折儿加些小心,又怎会失手杀人?”
没有回答宁折的问题,美妇继续道:“重刑之下,屈打成招,本是常态,可却揪出你先救乱世贼寇,此必视你为同党,又冒充做伪,欺君罔上,实在是罪该万死,自此你必将坐穿大牢!”
“母亲赐折儿宁折之名,便蕴含宁折不屈之意,又怎会被屈打成招?”听到这里,宁折漆黑且明亮的眸子里,有怯懦之色骤然闪过。
却没有出现美妇想看到的言语滞涩,不知如何出言的窘态。
虽然不满意于宁折所展现的情绪,但美妇仍然微笑道:“我很明白你的来意,如果你能改变你的来意,甚至毁掉那封信物,这些都不会发生。”
“否则,你如何面对你的母亲?又如何对得起你那苦命的未婚妻?”
话音的落下,厅内便陷入了沉默,只有秋风穿堂而过,带起了衣衫掀飞的猎猎声音。
偶尔还夹杂着少年,略显粗重的喘息声。
直到宁折的喘息,逐渐的平缓下来,方才打破沉默的气氛。
他恢复平和平静,自进入狮门的大门,到此时听到美妇,似乎带有威胁之意的言语后,他似乎明悟了什么…
于是,他第三次伸手入怀。
终于拿出了那本书:正圆谱!
“赵夫人,您到底什么意思?什么信物?是什么让您三番两次阻止我拿出这本书,到底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