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城主府可比几个月前要热闹多了。
里面住着除了担任青峰城城主职位的岁彦之外,还接待了临近城池的小城主岁乘宗,以及当今上柱国家的千金管依依和附属于上柱国一脉的羽人族特使赫连云鸣。
虽然城主府要接待其余三人及随行的下人是绰绰有余的,可是四家人共同生活在这城主府内,总是让人觉得太过拥挤。
岁彦和赫连云鸣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便之处。
岁彦对谁都是一副不正经的洒脱模样,只要不碍着他做事,他可不会揪着旁枝末节的琐碎零星给自己徒增烦恼。
赫连云鸣非但没有感到不适,甚至还希望城主府人越多越好,如果能把青峰城大市全给搬进城主府来,那是最好不过的。
可是上柱国家千金和指柳城城主就不是这么好招待的了。
身为从小在主城长大的千金小姐,虽然在青峰城总武塾过了两年苦日子,把原本娇生惯养的性子磨平了不少,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宗族祠堂里烧着的香火早就熏进了骨子里去。
本来青峰城与虔望城相比可以说是最末流和最上层的差距,如今还要他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就算管依依自己不形于色,但是身为昔日掌管了上柱国府内务的老嬷嬷及一众下人,都觉得这是在贬低管家人的身份,更何况同住的人还是本家在朝政上的死对头,这如何能让人咽得下这口气?!
可是再怎么不服气也没有别的选择。
从先前在一脂轩遇袭,到赫连羽织莫名曝尸荒野,方圆百里内,名义上最安全的地方只有城主府了,就算是朝中死对头,可还没有到你生我死的地步,最不济,岁氏也不会蠢到在自家地盘上对管依依下黑手。
尽管如此,两家人擦出些火花是在所难免的。
两家用人有几次为了争夺城主府里面物件的使用先后而唇枪舌战,而每次争执都是以管依依或者岁乘宗的出面调停收尾。
岁彦可不会主动搅进去,出身岁氏旁支本就与宗家关系僵硬,宗家看不起本家,这时候如果做了和事佬,宗家的人说不定还要倒打一杷,吃力不讨好,不如抓一把瓜子站在边上,就当看个乐呵解解乏。
好在发生争执的次数不多。因为管依依除了会在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出门溜达一会儿,其余大部分时间都是留在屋子里的,对下人的吩咐也少。而岁乘宗更不用说,每天都带着一众跑腿的在青峰城绕来绕去。所以除了是天气不好的日子,白天的城主府后院还是相对清闲的。
岁彦整日都要处理事务,赫连云鸣则与岁乘宗一样,每天都要奔波在猎奇的路上,只是一边坐着马车带上一众手下访遍名山大川,另一边白衣竹箱只身逛遍街头巷尾。
在两家特使对赫连羽织事件拍板之后,赫连云鸣就开始释放天性,买到现在的竹箱已经装不下了,只好在房间里摆满了从各处摊铺网罗来的心仪物件。
在这期间,他还遇上了在提月崖下的一个熟人,是那日他与陈锦姚在地摊上一同争夺物件的摊主。不过从这个老者手中收来的那一块残片至今还放在竹箱里,拿它束手无策,索性就其上不再耗费心神。
除了买买买之外,赫连云鸣还对市井小食颇为情有独钟,今天吃过城东这家的糖糕,明天就与河边那家的酥饼比比,不仅要买遍了青峰城,还准备要吃穿青峰城。
岁彦先前走进过一次赫连云鸣的房间,差点被琳琅满目的物件晃花了眼,他问赫连云鸣是不是想在青峰城开间杂货铺子,赫连云鸣眨着好奇的大眼睛反问岁彦自己真的可以吗……
岁彦一头黑线地打着哈哈,也没想到自己的这句玩笑话竟然会被对方惦记好一段日子。
如同往常一样,赫连云鸣正安睡在自己床榻上,床榻正被一屋子自己网罗来的宝贝包围着。
天还是蒙蒙亮,鸡鸣声便传入了梦乡,不少用人就要开始自己一天的忙碌。
赫连云鸣显然不属于这个范畴,只是挪了挪身子,把身上被褥扯着往自己头上盖去。
他还想多睡一会儿,毕竟早市还没那么快开呢。
突然,急促的破风声响起,三五支翎箭分别从屋顶、纸窗、木门,一同射向了赫连云鸣的床榻,还依偎在梦乡里的赫连云鸣根本来不及躲避,连人带床尽数被翎箭洞穿,身体被死死钉住。
赫连云鸣甚至惨叫声都没有发出便被制服。
“连这么慢的弓箭都躲不开,你怠惰了,云鸣。”
推门缓缓走进来一行人,领头的是一位白衣男子。
高挑的身材却有着宛如天神亲自雕刻出的精致玉人面庞,两边垂下的发髫末梢依稀能看见有几丝白毫混杂其间。
男子面相看上去顶多在三十而已,但深邃淡漠的目光伴随着沉稳沧桑的声线,明显是一位驻颜有术的老神仙。
跟在白衣老神仙身后的人都作相同打扮,白色劲装且用面罩遮住了脸,只露出一双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
白色劲装打扮的一众从者进屋后分散开来,站在屋子里四面八方每个角落,包围了被翎箭钉在床上的赫连云鸣。
领头的白衣男子掀开了覆在赫连云鸣身上的被褥,掀开之后,本该被翎箭洞穿的赫连云鸣身体却随着男子掀开被褥的动作一同化作了虚影,等到白衣男子反应过来时,赫连云鸣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一手用匕首抵在了他的的脖颈处,另一手食指中指闭紧,作锥状顶在男子背部对应的气海穴的位置。
“你也轻敌了,族叔。”赫连云鸣风轻云淡的说道。房间里一件买来的小物件应声破碎。
白衣男子无奈地耸耸肩,双臂展开半举在身前,示意投降认输。
赫连云鸣也撤去了匕首,指决离开了白衣男子的背部,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刹时变得平和起来,站在旁边的从者像是一尊尊神像,自始至终都没有做出多余的举动。
白衣男子笑了笑,顺势坐在身边的床榻上,赫连云鸣后撤一步,低头微微鞠躬。
男子摆手,“好了,自家人不讲这些礼数。”
赫连云鸣抬起头,重新挂上了平日里那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在外面还是要做做样子的。”
“呵,你这孩子。”白衣男子被逗笑了几分,“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见,连穿替形都学会了,都知道拿刀抵着叔叔的脖子了。”
“枫叔还不是,几年没见,一来就拿弓箭射我,要不是我反应快,兴许再见枫叔就是在阴曹地府了。”赫连云鸣朝白衣男子抱怨,“还弄坏了我的宝贝,我都要心疼死了。”
赫连枫看见赫连云鸣的委屈模样,不禁笑骂道,“多大人了还跟我撒娇呢,要不是知道你精通探气一道,我还真就被你小兔崽子诓进去了。”
赫连云鸣听完向枫叔做了个鬼脸,“回去可得跟阿亮几个好好说道说道,连枫树都朝我举臂认输了。”
赫连枫也笑道,“是啊,回去以后……”
其实在白衣男子靠近这件屋子的时候,赫连云鸣就有所感觉并做好了应对之策,之后不过是在即兴表演罢了。
赫连枫环视屋子,看见堆满屋子的世俗玩物,嘴角不自觉的向上弯起了些。
这么多年也都没变啊。
随即立马又收回了视线。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赫连云鸣还是察觉到了藏在白衣男子眼中的落寞。
可当赫连枫看向赫连云鸣时,眼中却是坚定的目光。
“今天凌晨刚刚到的这边,羽织的事情我也听门外二位说过了。”赫连枫朝着站在门外的二位点头示意,“弄坏了城主府的厢房,实在抱歉。”
岁彦摆摆手,表示不必在意,“青峰城虽然穷,可补点窟窿还是不在话下的。”站在岁彦一旁的岁乘宗也收起了自己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规规矩矩地朝着赫连枫点头致意。
岁乘宗可不傻,现在坐在屋子里的可是赫连枫啊,在南虔军方中有赫赫威名的儒将,常年征战在外,被誉为南虔的铁枭,手中一杆长枪千嶂楼不知为南虔舞出了多少血与歌,据说还有一张从未在战场上拉满过的未盈弓,更是让敌将闻风色变。
岁乘宗认为现在的自己还没有能给对方看脸色的能耐。
赫连枫转头,苦笑着对赫连云鸣说,“根据安排,本来是另有人选来这边处理羽织一事,但后来听族里老人说,你打晕了看守,从领地偷偷跑出来了。”
赫连云鸣颔首,眼观鼻鼻观心,不再言语。
赫连枫接着说,“所以你墨爷爷特意叫我来带你回去,不过在这之前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赫连云鸣听见墨爷爷的名字后身体颤动了一下,抬起头仿佛失了神地对赫连枫说道,语气也变得有些沉重,“我……还是和之前一样。”
赫连枫沉思之后点了点头,缓缓站起身,不再是一副和蔼近人的模样,而是散发出久处行伍中的肃杀之气,“既然如此,羽织的事情等到过一段时日再做定夺好了。我们会在青峰城休整几日就回都城去。这几日云鸣你就待在我的身边,一刻都不准离开,可好?”
赫连云鸣没有回答,反向赫连枫发问,“真的要这样做吗……”
赫连枫态度坚决,“这都是你墨爷爷说的,我也不会有怨言。”
赫连云鸣只是默默地把头低得更下了。
“回到族中自会有处罚等着你,这段时间你就留在我身边,别再想弄些幺蛾子了。”赫连枫说完就向大门走去,与赫连云鸣擦身而过。
就在刚刚迈过赫连云鸣身边时,赫连云鸣动了,刚刚收起的匕首此刻已经从背后完全没入了赫连枫的小腹,在场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赫连云鸣的主动发难,更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将匕首插入了赫连枫的腹部。
赫连枫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立马一掌拍飞了赫连云鸣,房间内的物件应声破碎了一大片,这掌威力可见一斑。
拍飞赫连云鸣后,赫连枫并未追击,而是紧紧捂住腹部伤口,单膝跪倒在地。强如赫连枫肯定不会因为这样一道小伤就失去了战力。匕首上有毒。
从赫连云鸣偷袭到被拍飞,时间不足一个呼吸,直到赫连云鸣被拍飞以后,众从者才反应过来,两人挡在赫连枫身前,一人将赫连枫扶向门外,剩余的人才向赫连云鸣奔袭而去,期间没有任何言语和眼神的交流,这让门外的二人惊叹究竟是怎样的磨砺才会锻炼出这样天衣无缝的默契。
穿替形只能将大部分威力从施术者身上嫁接走,赫连云鸣受了赫连枫在生死之间的一掌,就算是残力也不是自己能完全抵御的。
被拍飞的赫连云鸣嘴角淌出了几滴猩红色的液体,胸口撕裂般的疼痛让他面容狰狞起来,这还是从小到大受到最严厉的一掌。
可现在不是让他龇牙咧嘴的时候,冲上前的白衣从者封住了赫连云鸣的所有动作,好在赫连云鸣早有准备。
赫连云鸣运气,催动了所有摆放在屋子里的物件,所有物件同时碎裂,一股股精纯的浩然气从破碎的各色物件中涌出,一部分钻进了赫连云鸣体内,修补受伤的体魄,另一部分在赫连云鸣的操使下向所有攻向自己的白衣从者略去。
在白衣从者之中,有武夫有炼气士。武夫运起一身丹沉气,气盈一副金刚体魄,凭借气场对抗,强行打散袭来的浩然气,是为刚毅。而炼气士则是倚靠修为神通,让自身的浩然气把一道道攻来的浩然气化去,是为怀柔。
虽然赫连云鸣的攻势看起来声势浩大,但应对起来并不困难,如此只会稍稍拖延片刻众人的进攻。当然赫连云鸣自己也知道,不可能靠这样就能应付从尸山血海一路走来的战士。
这一手不过是在为下一手做准备。
或是被打散,或是被化去,房间内可供赫连云鸣操使的气寥寥无几,比起先前大有的千军万马之势,不过是几个呼吸后就只剩下了几叶残花败柳。
不过足够了。
赫连云鸣双手做了一个收拢的动作,一部分游离在屋子里的气朝着赫连云鸣的手中聚集去,然后在赫连云鸣手中汇成一团杂驳的气旋。
赫连云鸣伸手,在收拢的气旋面前凝聚出一根银白色的细针,浮在身前的细针不过一寸有余,但就是这么一根细针,在没入这团杂驳的气旋之后,气旋便分崩离析。
伴随着气旋分崩离析的是仍然忙于不断抵御浩然气游击的一众白衣从者,所有白衣从者在气旋消散后,都瘫倒在地,更有甚者在赫连云鸣古怪神通的影响下失去了意识。
“赫连云鸣!你想清楚!”赫连枫压制不住的暴怒,朝站在屋子中央宛如谪仙屹立的年轻人吼道。
赫连云鸣面无表情,在击溃从者后,便一跃而起,冲破屋顶,消失在早市的喧闹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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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彦和岁乘宗两人自始至终都只是站在门外。
本以为上演的是一出家中长辈与后生相逢的温情戏码,可没想到最后却发展成了喜闻乐见的家族闹剧。
确实让人大开眼界。只不过二人都不敢有任何表露。
赫连枫负伤失去战力,赫连云鸣凭一己之力大败众从者,目前在青峰城某处逃遁。
这战绩说出去恐怕赫连枫的老脸都没地方挂了。
赫连枫现在躺在城主府的某处厢房养伤,匕首上的毒只是起到了麻痹的效果,并非是见血封喉的剧毒,腹部的伤口也像是有意避开了要害,虽然伤口深,但是经过简单的包扎后,只需要安心休养几天就好。
这要是放在战场上,以赫连枫的修为而言,最多就当成一道擦伤,无非是又多了一颗锦上添花的勋章而已。
赫连枫坐在床榻上,旁边是岁彦和岁乘宗,还有听到动静赶来的管依依。
赫连枫没有指责两人袖手旁观,毕竟是敌对势力,巴不得自家出糗,没有在一旁煽风点火营养怪气就不错了。
赫连枫面露羞愧地对二人说,“那孩子从小在家里被长辈宠习惯了,现在自以为学到些本事,就以为自己翅膀硬了,都有胆子敢对自家人下手了。是我们管教无方,让两位大人和小姐见笑了。”
赫连枫说完还叹了口气,有愤怒,但更多得是满满的忧愁和无奈,“也不知道这么多圣贤书都读到哪儿去了。”
一旁的管依依倒是在心中对赫连云鸣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情,没想到连自己一直都有贼心没贼胆做的事情,给这个看起来呆头呆脑的一根筋做出来了,还是在赫连枫眼皮底下完成的壮举。
管依依开口安慰了几句,表示日后将赫连云鸣逮回族中以后,自己必定要替枫将军做主。之后又念了几句家长里短便匆匆走出了厢房。
因为在看到打蔫一样坐卧在床榻上的赫连枫后,她很难保证自己不会露出些让双方都感到尴尬的表情。
“叛逆期的少年嘛,不过的确是太过分了点。”岁彦是没想到平日里天真烂漫、人畜无害的小伙子,今天竟然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而且还是以这样果决和心狠手辣的姿态。
但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有幸还能看见南虔儒将有这样一面,“赫连将军放心,搜查令已经发下去了,一旦有了那孩子的踪迹,本官会第一时间知会各位的。”
赫连枫点头,谢过了岁彦。岁彦和岁乘宗便不再多叨劳,耽误赫连枫养伤,生怕赫连枫会性情大变,将祸事移到自己脑袋上。虽然如今的赫连枫是卧伤在床,但这铁手腕也不是他们能掰得动的。
岁彦和岁乘宗走出了厢房,两人并肩而行却各有所思。
岁彦眯起眼睛,回想刚才赫连云鸣使出的手段。在赫连云鸣收拢浩然气的时候,他发现朝赫连云鸣聚集过去的不止有受他操使的气,其中还卷杂着从一众白衣从者身上采来的一小缕气。所以那时赫连云鸣的真正目的是要收拢不属于自己的浩然气,而是采来的气。
最后化出的银针让杂驳的气旋尽数瓦解,所使用的手段不正是与阴阳家、道家走的因果一脉有异曲同工之妙吗。气旋为崩坏之因,银针就是引导出崩坏之果的关键手笔。
没想到年纪轻轻就有了这份心性与实力,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不过显然赫连云鸣这一出不是临时起意,那么不惜以身犯险也要对赫连枫出手脱离羽人一族的管制,他准备的这份预谋究竟是为了什么……
想到这里的岁彦瞥了一眼身边的岁乘宗。岁乘宗也发现了岁彦看向自己的微妙眼神,于是向对方回了一个微笑。
岁彦被岁乘宗恶心得不行,独自加快步子走回了书房,就因为今天看了场热闹,自己又要在书房里坐到深夜了,而且还有管依依那边要去。
现在想到管依依,岁彦就有些犯怵,没想到提月崖带给她的刺激会这么大,现在他都有些质疑自己当初是不是直接打晕了她会更好点……
岁彦越想越难受,步子也迈得更快了些,顷刻就消失在了院子廊道的拐角。
岁乘宗自然是懒得理会岁彦的,因为他现在的心情可以说是相当愉悦,刚才抛给岁彦的微笑绝对是他迄今为止最真心实意的内心写照。
自己正愁找不到机会浑水摸鱼掳走陈锦姚,这下好了,羽人大哥不远万里给自己送来了一场及时雨,让赫连云鸣凭一己之力搅动了青峰城的时局。
莫非这就是古人书中所云,“得道者多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