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洞里,石壁外。
岁彦与被他连骗带拐陈锦姚走进了门内,至少在钱芝禾看来是这样的。
钱芝禾偷偷把视线从消失在门后的两道身影上移回在身边的书生少年上,关切地又问道,“要不我再帮你检查一遍?”
脸颊微微有些发烫的赫连云鸣,连忙摆手拒绝,“真的不必如此,钱小姐。”
钱芝禾只好作罢,“那好吧,不过你得收下这颗血泥丹。”
赫连云鸣实在拗不过对方,况且他确实急需补充大量流失的气血,便只好道了一声谢,将这枚丹药收入储具之中,然后看向两人身形消失的地方。
他清楚地感受到在某人不见后,某人的语气都不再那么冰冷,但是活跃的心境却沉寂了下来。
赫连云鸣看着女子略带歉意地说,“让钱小姐担心还破财。小生羞愧。”
钱芝禾摇头笑道,“何来破费一说?这颗丹药应当算是我予以公子的补偿,必须拿的问心无愧,更不必自责。公子做得已经很好了,只是有所不知,其实是某人在暗中使坏,才会让公子生出有心无力的错觉。”然后便将岁彦此人罪状一一述诸,至于具体谋划只是作了简单陈述带过。
赫连云鸣听完也是有些莫名尴尬,不知说些什么好。
原来自己逆转的一个又一个节点都变成了下一个难题的源头。
原来是岁乘宗的纹神神通使然才会让自己差点生出心魔。
原来自己在帮倒忙。
所以他更自责了。
察觉到面前人的心境更加低落,钱芝禾始终平缓的声音有了些许起伏以及……小小的慌张,“要怪就怪那个城主大人平时就每个正形,赫连公子真的勿需将怨怼置于自己身上。”
看着钱芝禾在努力掩饰在自己的慌张,赫连云鸣木讷地点点头,将自责也藏在了生硬的笑容之下。
钱芝禾不动神色地又瞥了一眼石壁,说道,“公子很好地履行了诺言,我自然也准备好了公子所诉求之物,不过接下来钱家那边还要我去主持大局,就无法亲自带公子过去。”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物交给赫连云鸣。“公子持此信物去往海岸,届时自会有人带领公子。安排如此草率,还望赫连公子见谅个。”
赫连云鸣接下了钱芝禾递来的一方白色手帕,其上是一幅圆形彩图,以大赤为底,圆内绘有四马踏六龙。
书生少年将手绢收起,然后抱拳,“自然是信得过钱小姐。”
钱芝禾也行礼,“祝公子一路顺风。”
赫连云鸣突然想起来武侠演义里的离别之场景,便有样学样地说道,“山高水远,江湖上再见。”
钱芝禾微微一笑,便转身率先离去。可是才刚刚走出几步便被赫连云鸣叫住。她回过头去,轻轻歪头以示不解。
“别动!”
只见赫连云鸣双目死死盯着他,然后一脸严肃地快步走来。
钱芝禾瞧见对方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她也大意不得,只好站在原地等待赫连云鸣上前。
谁知赫连云鸣走到她身前便伸手挽起披在肩头的一瀑青丝,还似放在鼻前细细揉捏。
钱芝禾有些不悦,就要转身,结果被赫连云鸣按住了肩膀。她紧皱起绣眉,“公子?”
赫连云鸣过了一会儿才抬起一张疑容问与钱芝禾,“钱小姐,你好像纠缠上麻烦了。”然后将手掌摊开在她的面前,是一根及其细小的透明丝线。
“这是一根名副其实的因缘弦。”赫连云鸣解释道,视线也随之移开。
钱芝禾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发现正是丝线延伸的方向,而视线的尽头是死门之中。
在秘境之中,确实只有因果道法能够畅行无阻,但这是从何而来,岁彦?还是说……
钱芝禾突然错愕地看向在石壁那边,她对着岁乘宗的尸身一挥手,将尸身的前襟翻了过来。
尸身受到震动,从前襟里抖落出来一支被打开的木制小管,管口边缘是只剩下半截身体的黑色异虫尸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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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嚏!”岁彦走在阶梯上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但是他心想这地下也不冷啊,难不成有人在咒我?他瞥了一眼自己左手边的陈锦姚。
他们并肩而行,为了保持气氛不至于太尴尬,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走得不慢不快。
陈锦姚也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跟钱家勾搭上的,不是只要我当诱饵就够了吗?”
岁彦闻言便垮下一张脸来,“谁想啊,是钱小姐那天跑来我书房二话不说就拿出一纸密信,你知道上面写的什么吗?只有六个大字。护城河,埋骨滩。这不就暗示他们已经知道了青峰城气运一事,被抓住把柄的我只好上了他们的贼船。所以不是我勾搭上钱家,钱家就差把刀架我脖子上要我跟他们合作。”
陈锦姚疑惑道,“那为什么她不跟着我们下来?”
岁彦说道,“钱家跟我约定了,不打这里的主意。”
“图什么?”
“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这么多问题。”岁彦有些不耐烦地道,可一路上喋喋不休的就是他,“钱家跟我的约定是在某一天,我最少不干预他们的行动,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们都会替我保守秘密,不会传于第三者知道。就这么简单,感觉我都是写了一张空头银票给他们,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一天是哪一天。”
陈锦姚点头便不再言语。可过了一会儿,岁彦自己都有些憋不住枯燥的空气。
他就像一个打开的话匣子,自顾自地开口,“说实在的,钱家这一出并没有多么出节,真正让我布局起了波澜的是赫连云鸣小子。”
陈锦姚可不能太赞同岁彦这句话了,要知道当初在城外驿站听到“赫连”二字时,陈锦姚差点就按捺不住一身丹沉气,属实骇得不轻。但是这经历不能说给别人听,尤其是岁彦。
岁彦得到陈锦姚的附和之后便得了一股劲,继续说起来,“你别看赫连云鸣这小子平时乐乐呵呵,啥也不干就知道出去逛街,但是后面我才知道他可不是简单的逛街啊。”
“有天我事务结束得早,正好准备出门散心,恰巧在路上撞见了他,就索性陪他走了段路。一开始我还没注意,以为这小子在瞎逛,可是越逛越觉得不对劲,到后来我回去府里铺开地图一看,差点没把一副小心肝儿吓出来。”岁彦抹了一把不存在的虚汗,“你猜怎么着,这小子走的路线,跟长佑王朝时期布下的真龙游北斗图是一模一样,而且每次停下歇脚的点就是这幅阵图的灵气节点!当时冷汗都流出来了,我还在想会不会是凑巧。”
岁彦咽下一口口水接着说,“第二天我又跟着他出去逛街了,结果证明他确实是感知到了有奇怪的灵气流动。那可是在地下极深处埋了成百上千年的古阵啊,他只靠着在地上走走就看出来有蹊跷。还好赫连云鸣后来没有深究,要是他来碍事,我就只能抢在前面下黑手把他做了。”
陈锦姚说道,“刚死了个赫连羽织,你又弄死个赫连云鸣,管家不得剥了你的皮?”
岁彦一脸无所谓,“怕啥,出事了有高个儿顶着,轮不到我这小矮子受苦。而且这还不算完呢,赫连云鸣后面差点又给我桶了个大篓子。”
他将赫连云鸣在城主府偷袭赫连枫,然后被全城通缉这事也说给了陈锦姚听。
“那是赫连枫啊,我跟他比起来就是一只人畜无害的小奶狗。当时我是又爽又气,只好被迫提前了布局收尾,还好岁乘宗与赫连枫都配合。现在后者应该还淋着雨在满山遍野找人。”岁彦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立马提高了八度,“我忘记把苦雨殁日阵撤掉了!”
陈锦姚也一惊,“不撤会如何?”
岁彦面露尴尬,“苦雨殁日阵是用来收集无源水精以篡改天势,现在已经开门,就不用继续篡改,所以无源水精便无处消耗。”
“所以?”
“所以青峰城应该起内涝了……”
“……”
陈锦姚第一想到的就是还在院子外晾着的衣服。一样是姑姑启程前交给他的,没想到扛过了刘显的蟒潮,却没躲过岁彦这记失手的内涝。
岁彦急了,“走快点,我回去可不想看见我的青城魁泡在一屋子水里!”说着便加快了步伐。
陈锦姚也想早点走到殉道地,但是他却拉住了岁彦,两人一并在台阶上停住。
“拽我干嘛?”岁彦回头问道。
“我还有个不懂的地方。”陈锦姚平静地说道。
“什么问题不能边走别说吗?”言语里确实听得出他有多心疼青城魁。
陈锦姚摇摇头。
岁彦拨开拉住自己的手,“那快点问。”
陈锦姚便说,“你从岁氏古籍里看来了关于殉道地的一些实情吧。”
岁彦点头,“殉道地内分三层,在我们走下阶梯后就会到第一层。”不止是第一层,就连后面两层的事情他刚才也与陈锦姚说过的,所以他们先前才会走得不急不慢,毕竟已有古籍记载的前人经验,而且现在连第一层都还没到。
“你确定没有把古籍的内容记错吗?”陈锦姚问道。
岁彦也察觉到了陈锦姚语气中透露的凝重,“没有。”
看着岁彦一脸笃定,陈锦姚开口道,“那现在是怎么回事?”他指了指头顶,“为什么我们走了这么久,却只下了十级台阶。”
岁彦猛地抬头看去,随之倒吸一口凉气。
在这个位置他甚至还能看见振龙楼内楼顶木板上的纹路。
岁彦愣住,在双目中满是惊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岁彦。”在一旁的陈锦姚将岁彦叫醒,“我一直忍着没说。从你走下台阶后,就闲不下这张嘴。我以为你是觉得无聊,才会不停与我搭话,可这解释不了你另一个行为。”
陈锦姚把视线投向岁彦与对方身后的石壁之间,“你为什么总是要右手扶着石壁行走,是在担心脚下不稳?”阶梯不宽,但是两人之间再插一人身位绰绰有余。
岁彦右手如触电般移开,陈锦姚瞥见那只匆匆拿开的右手手掌上有用力挤压墙壁留下的红印。
他直视岁彦,而岁彦的眼神却有意躲闪。“你不冷静了。”
岁彦沉默,两手不知往哪儿放就只好拘着腰后。
陈锦姚索性将视线移开,“我下来不是为了求死的,但我们要是这样下去就是送死。”
岁彦深吸一口气,马上又挂起一副笑眯眯地样子,“好好,是我太紧张了些。”
他看了眼脚下被阴影遮去而望不见尽头的台阶,“我不可能记错古籍内容,但这里确实出现了第二层才会遇上的秽愿灵。”
殉道地分三层,第一层阴兵驻守门户,第二层道场外殿,第三层才是远古殉道之所。
第一层的各种机关暗格早在长佑时期就被清理干净,而阴兵斩杀后还会被怨气重塑,某种意义上是不死不灭。在四百年前岁氏再入殉道地时的阴兵数量十不存一,可见道场气运也会影响阴兵重塑的周期,现在再入第一层应该更是轻松。
第二层外殿主要是收拢各种法宝机缘的地方,对于发丘郎来说是最为关键的一处。可是扶龙术士讲究搬运气运以养真龙,随意截取财宝灵器更改格局反而会搅乱气运,所以不论是长佑也好,岁氏也罢,都选择原封不动。可是岁彦和陈锦姚两人不是什么扶龙术士,这里是他们第二目的。有财帛,就肯定有守财奴。不过同样也是被前人清理干净,或许是守财奴的生前修为比较高了,就无法通过道场气运重塑,不然要他们两人来对付,够呛。
但是第二层最难缠的还得当属那些由仙家法宝中应孕而生的器灵,仙器有灵就意味着是一份不容小觑的大道显化。可是在这与大道隔绝的地下,经年累月不见天日,器灵便滋生出怨孽,化作秽愿灵,摆脱器物拘身的束缚,游荡于道场中。
现在岁彦与陈锦姚二人所处的阶梯十有八九是被秽愿灵诅咒了。
岁彦说道,“如果不是殉道地内出了打乱让第二层的秽愿灵跑了出来,那就是我们现在已经在第二层了。”
陈锦姚示意岁彦不要出声,然后又指了指头顶。岁彦歪头侧耳,听见头顶楼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
之前因为岁彦唧唧喳喳的两人都没听见,直到刚刚岁彦恍神之时,陈锦姚才听见这声音。
楼内应该是什么都没有的。
陈锦姚两人屏气凝神,洗耳倾听,借助石壁上光纹散发的微光都能看见对方的脸色不太好。
他们听见有一道声音正在朝阶梯入口靠近。
两人对视一眼。陈锦姚先开口,“先上去看看?”
岁彦摇头,“进来了还想上去?”
接着两人就看见有一鬼物从入口处探出头来。
双目无神,灵智低下。面容干瘪,修为不高。
岁彦率先打出一张赤红符箓贴于鬼物面门,鬼物没有撑到一息便发出一声厉叫在符箓下归于天地无形。消灭一物后的符箓并没有毁去也没有回到岁彦手中,而是朝着楼内别处掠去。
陈锦姚之后又听见数十声鬼物的厉叫,然后楼内便再没有异响传来。
“一张吞鱼符,专收阴煞邪祟,吃到撑才罢休。”岁彦解释道,“上面的阴兵应该不足半百,可见这里气运也所剩无几了。”
陈锦姚问道,“扶龙一脉讲究的是涸泽而渔,不问后世?”
“当然不是,应该是出了大变故,不然这个道场怎会生生拔高一层,岂不是大乱风水。”
既然误打误撞地来到了第二层,还顺带驱除了鬼物,那就得想办法破开这秽愿灵的诅咒。
“岁氏前辈们祛除诅咒靠的是摆下一座简陋的罗天大醮,但是这点地方也施展不开啊。”岁彦用手拍了拍墙壁,“而且秽愿灵怎么会攀附上这条岁氏打造的通道,讲不通。”
岁彦端着下巴,突然嗯了一声,显然是想到了什么,“陈锦姚,那个邪煞的功法能再用一次吗,不用担心后果,我在边上为你护道。”
陈锦姚点头,便催动起左手的纹印,双目再次染上朦胧血色。
“有没有感受到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经过了我们身边往楼内过去?”
陈锦姚点了点头。在他眼中的灰色世界里,他和岁彦就像一块处于黑色水流中的礁石,河流正在逆流而上涌现楼内的入口。
得到陈锦姚答复的岁彦拍拍他的肩膀,“可以了。”
陈锦姚收功,问道,“如何?”
“等就好了,等它们全部离开。”岁彦又摸出一张吞鱼符,让其悬于两人面前,“吞鱼符落下,我们就准备下去,这回应该用不了多久。”
然后他便双手笼袖,真就啥也不干等着符箓落下。
过了不短时间,这张悬着的吞鱼符才落下,岁彦收起符箓,走在前面。果然如同岁彦所说,两人只一会儿就走出了阶梯,来到了一面无门城墙外,上挂有一无字牌匾。
这确实就是一面城墙,与青峰城北门相比不遑多让,此处空间之宽阔令人咂舌。
城墙无门,从入口向里看去,竟是有着无数民居酒肆,宛若一座小小的城郭。当然在街道上并无行人马车。
岁彦抢在陈锦姚发问前开口,“我刚才先入为主,以为是秽愿灵攀附上了阶梯对我们下了诅咒,实则不然。我们是遇上了阴兵借道,秽愿灵只是想借那条通道逃逸到外面去。而我们也不是凑巧就撞上了,应该是那些秽愿灵蓄谋已久,只等门开,所以我们才会一进去就着了道。至于为什么,我猜是里面有东西把它们赶出去的。”
“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不过会让秽愿灵唯恐避之不及的存在,肯定不是善茬。”岁彦把笼在袖中的手拿出来,一手各三张吞鱼符,“我可能会拿你垫背,所以有危险先顾着自己。”
他没有再问陈锦姚要不要跟来的问题,问多了两人都觉得烦。
陈锦姚跟在岁彦身后走进了城郭,起先两人都绷紧了十二分神经,可是一路走过去直到城中心那幢最雄伟的建筑前,岁彦手中的吞鱼符都没有任何动静。
期间陈锦姚还动用了纹印神通,一双眸子扫过视野所及之处,里外一般冷清。
岁彦干脆收起了无甚作用的吞鱼符。走到这个位置还没有起反应,那只能说明此处并无阴煞邪祟之物,或者……对方连吞鱼符都无可奈何。
陈锦姚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与岁彦仍在疑神疑鬼不同,他是在想另一个大问题。他有些失望地问道,“你不是说这一层收拢了远古余孽殉葬时的陪祀灵器法宝吗,在哪?”
岁彦在暗自嘀咕了一句心真大,便也疑虑起来,走过一片民宅民居,他同样没有感受到半点属于仙家器物的灵气波动,但是除了面前的建筑。
以他的修为都无法探查到里面有何玄机,就连一块能够说明归属为何的牌匾都无。
陈锦姚见岁彦神情凝重地看着面前的这间气派宅子,其实他刚才也已经看过这宅子,里面同样的没有半点亮光,但他还是得装个样子。
“在这里面?”
岁彦说道,“八成了。”其实他在意的不是这一层的东西。不是说他看不上,而是这里的仙家器物可能已经品轶大跌,或是沦为了凡俗。
都是因为秽愿灵的滋生。
能孕育出器灵的仙家法宝自然不凡,可是一旦凝聚出器灵,那就是器灵难得,法宝其次。可是转化为秽愿灵的器灵便会脱离器物本身,不管是材质中温养的灵气还是裹挟的道韵,统统都会成为秽愿灵的养料,到最后空余一个无神躯壳。
这种空壳岁彦拿去,连那几张符箓的本都回不来。
让他在意的是里面那个大家伙,如果是一尊强大的鬼物就好了。
就在岁彦准备推开大门时,双手还未按在门上便从门上传来一声巨响。
岁彦与陈锦姚同时后撤。
少年瞳孔微张,满脸惊疑,摆出一个拳架。
青年眯起双眼,迫不及待,捏起一个指决。
大门朝外轰然倒地。
苍老的声音自内院幽幽传出,不带任何生气。
“是来还债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