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普云乃爱新觉罗氏,大清皇族,夏幻清自幼识得,如今在这里相遇,颇为欣喜。
普云也笑道:“幻清贤弟。”
二人见礼后,普云对幻清讲起河间这座文庙,乃是他父亲捐资兴建。用了两年时间,现下终于落成,他这次过来,是奉父命来主持祭孔。
幻清恭喜普云说:“先生始终以振兴儒学为己任,现下又多了一座文庙,可喜可贺!”
普云又问幻清,这是去哪里。
幻清说回北京去,恰好路过河间,听闻文庙落成,特意前来观瞻,不想在这里遇见了先生。
普云便邀他后天一同祭孔。
幻清因为师命在身,必须早些回去,免得师父和师兄担心,所以对普云说这次行程紧张,不敢多做逗留,以后若在举行,一定前来参加。
普云见天色不早,当即让人备下酒菜,招待幻清。席间,幻清对普云提到申州的岳擒豹。
普云早知此人残忍,可是老太后赏识,谁能奈何于他。只好说:“岳擒豹虽然多行不义,家父对他也颇有微词,但眼下还得用他,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对了,我这次祭孔,岳擒豹还专门让人送来了贺礼。”
幻清想普云的父亲位居中枢,却也对岳擒豹无能为力,看来关键还在太后和皇帝,便不再提及此事。
普云看幻清已经长成,有意请他出来做事,便说:“幻清贤弟,愚兄再敬你一杯。”
幻清和他碰杯饮下,听普云说:“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贤弟也该担些事情了吧。”
幻清明白普云的意思,只一笑说道:“多谢先生关爱。幻清眼下学艺未精,只想多多侍候在师父身侧。不过,小弟有一言,还是想对先生明言。”
“贤弟这就见外了。我比你大着十几岁,算是看着你和我三弟、小妹他们一起长大,何况我们两家世代交好,有什么话,贤弟尽管讲来就是。”普云说。
幻清独自饮下一杯酒,说道:“虽然我说的话,先生可能不爱听,但却是事实。依我看来,大清现下危机四伏,真如病入膏肓,先生当早做谋划。”
“这可是玄一大师的看法?”普云吃惊的看着幻清。
“是我自己的感受,至于我师父如何看,恐怕也和我差不多。”幻清回答着,把酒满上。
普云遂问:“听闻玄一大师有通天之能,贤弟觉得,他于.大.清是否会有助力呢?”
幻清哈哈一笑,端起酒来说:“兄长,先饮下这杯。”
普云知道幻清千杯不醉,自己能力有限,不宜再饮,便和幻清饮过杯中酒。
“贤弟酒量如海,愚兄可是陪不了你,贤弟请自便就是。”
幻清素知普云酒量不大,也就不再劝他。只自斟自饮,一边回答普云:“虽然我师父有通天彻地之能,但却不能行逆天之举,那是会遭天谴的。”
讲到这里,幻清看了看普云,心说你们父子为了大清,也算鞠躬尽瘁了。
只是人力难以回天,便有意相劝道:“对大清而言,做为执政者,貌似口含天宪,其实也逃不脱顺势则兴,逆势则亡的命运。这只是我的认知,或者先生回北京后,抽时间去拜见我师父,当面向他请教,岂不更好。”
普云想想也对,遂决心登门拜见玄一大师。二人随后论及儒学发展,只到夜色深沉,才散。
这一日,夏幻清回到北京,来在师父玄一这里,见师兄灭明已经侍立在侧。
幻清给师父行过礼,玄一夸奖他两句,手里拿着那只‘白玉小老鼠’,来回抚弄着说:“这佑鹿之奇,两日来,为师一直参详不透,看来也是与它无缘。”
说着,转身把那‘白玉小老鼠’递给灭明,又道:“你在我身边已经二十年,这佑鹿你带上吧。望你仔细研究,如能探明它的蹊跷,将来看望为师的时候,把那蹊跷告知为师。”
灭明接过,知道师徒就要分离,心中不舍,含泪说道:“弟子以后不在师父身边,师父多多保重。”
玄一摆手道:“不必如此,大丈夫,就要去立一番事业,才不枉为师教导。天命让你去做一件大事,你去做即可,不必顾念为师。”
灭明听完,含泪拜别师父。
幻清和师兄相处已有两年,兄弟感情深厚,跟过来送别灭明,见有一人等在灭明房中,正是那日在申州见过的大饼脸。
灭明便给幻清介绍说:“此人名叫赵柄东,愿意和我同去承德,创立黄龙会,一起替天行道。”
幻清知赵柄东是条汉子,对二人说:“祝你们诸事顺利,如此乱世,大道难行,也许这才是一条行道之路。”
赵柄东一张大饼脸上带着微笑说:“生逢乱世,更应该有所作为。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若不能提三尺剑斩妖除魔,岂不枉过一生。”
大饼脸说到此处,被自己的话感动,又说:“我赵柄东才疏学浅,不能自己成就大事,只愿终生追随灭明先生,替天行道,匡扶正义。”
幻清赞颂赵柄东几句,灭明这才辞别师弟,带着赵柄东回承德去了。
自灭明走后,幻清日夜陪伴师父。
这日,幻清服侍玄一坐在院子当中,吹着春风,听师父讲当下局势。
玄一刚讲过一段,有普云如约来访,幻清急忙请进,一边说:“我师父正在等先生,快里边请!”
普云进来见过玄一,玄一看他将到不惑之年,正意气风发。
寒暄过后,才对普云说:“上次你送来的岩茶味道醇厚,我很是喜欢,多谢阁下费心。今日,我便借花献佛,用这茶来招待阁下。”
普云听后,粗-黑的眼眉微微上扬,嘴角浮着不自觉的笑容说:“大师客气,只要您喜欢就好。”说完,呷了一口,慢慢回味。
放下茶杯,才开始把话引入正题说:“大师,您看这人间,到处生机勃勃,看来是我大清国运兴隆,才显出这一派升平的气象。”
玄一看普云颇为自豪,似有志得意满之状,放下手中杯,拿起旁边的水烟吸了一口,慢悠悠吐出一串烟圈儿。
“我只管饮茶吸烟,大清的国运对我来说,比这浮烟还要轻。”
说着用手指了指正在向上飘散的烟圈儿。
玄一颇有儿戏之意,且抱着自得其乐,一副不问世事的态度。
普云对此很是不解,就问玄一:“先生何出此言,这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国运关乎每一个人,先生怎说的如此轻巧?”
玄一却淡然说道:“老朽自跟随文正公剿灭洪杨之后,又是三十年过去,我已老迈,说话已经不知分寸了,还请阁下不要见怪。但老朽有一事不明,想问问阁下,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还是你爱新觉罗的天下?”
玄一为大清立过功勋,最后却不受封赏,普云心中很是赞赏。
但玄一任意随性,独自逍遥,于此普云却并敢不恭维;他认为大丈夫就当为国效力,岂能顾自独善其身。
今听玄一问他天下是谁的,普云随即想到自从大清入关,定鼎九州,无限江山,尽归了皇图。
于是,豪迈地说:“自祖宗入关以来,满汉一家,当然是天下人的天下了。”
玄一听后,捻着长须,一双眼睛半睁半闭,慢慢的问普云:“阁下这么认为,情有可原。但天下人未必这么认为,阁下又能奈何!”
玄一话中有话,普云担心他不尽肺腑之言,便拱手说:“家父对先生向来敬佩,今天特意吩咐我来聆听先生教诲,还望先生不要顾忌,多多指教,在下定铭感肺腑。”
玄一听他言语,已知他的疑问,抬眼看了看天上缓缓飘动的白云,用手指着空中问他:“你来看,这天上的云因何而动?”
普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眼望去,三朵白云首尾接连在一处,正在慢慢东移,形如一根巨大的莲藕,被无形的手在天上拖动。
此时恰有微风吹来,院中槐花飘落,普云便随口说:“风吹云动。”
“好一个风吹云动。”玄一随即又问,“风从何起?令尊居天下中枢,却驱不动天下这个大车轮,原因何在?”
普云思考良久,不解的说:“风从四面八方起。向来人事复杂,政事复杂,家父也常感力不从心。”
玄一见普云神情有变,已经不似先前的志得意满,呵呵一笑,忽正色道,轮轴不能驱动车轮,因为力不在车轴,而在拉车的马,马还要听从驾车的指挥。
而今驾车的是谁,拉车的又是谁?庙堂之风,时时吹动天下。
而天下人不过是风下的草,风过草必偃,只看风往哪边吹,他们便往哪边倒。
普云怎不知‘墙头草,随风倒’,问玄一:“草虽然只随风而倒,却不知为何而倒,但草年年丛生,不也是仰赖天地造化之功,风雨润泽之恩吗?”
玄一听后笑道:“此言不假。但推理到朝廷和民众则不然。先有天地而后草能生,这就是天地供养恩泽了小草。”
“但民众却不是朝廷所生,须知先有民众而后有朝廷,且朝廷依靠民众供养,因此而论,民众是天地,朝廷才是草。”
“如今民众这片土地日渐贫瘠,朝廷的荒草却又想无度生长,巧取豪夺,民众如何供养?”
玄一说到此处,似有不满之状。
普云不由惊悸,他的观念被玄一颠倒,就像翻了个儿。过了一会才说:“大师所言,让在下震撼,多谢大师指点。但幸亏祖宗遗训‘永不加赋’,想来民众这片土地能长久休养生息,不会贫瘠。”
玄一这才一笑说:“永不加赋,固然是好。但对于你所关心的社稷而言,重点却不在这里。所谓保社稷者,无非兵也。自古以来,乱社稷的,由上而非由下,所以车轴才难当。比如尊父,难道不须听从别人指挥?雄鸡报晓,天未必亮。”
玄一已经在讽刺圣母皇太后,说她牝鸡司晨,而保社稷的关键却在于她。
普云为尊者讳,不好再多加言语,静静地听玄一接着说:“拉车的太多,能否形成合力?东西南北风,自然不会一致。何况天下人吃自己的饭,求自己的富贵,管他车是谁的,要往哪里去?”
是啊,谁把大清的好坏放到心上?普云不由心痛,而今八旗子弟尽皆纨绔,腐化堕落成瘾;各级官吏普遍贪污,欺上瞒下成风。
想到这些,普云情绪有些失望的说:“为何那么多人麻木不仁,却只顾中饱私囊。”
玄一笑道,阁下好生痴迷。外有猛虎窥视,内有水可覆舟,当今之世,几人能知?
极尽享乐者多多,居安思危者寥寥。大清只是一个机构而已,所谓的国,不就是宗庙社稷吗?
宗庙之中是你爱新觉罗的先人,朝堂之上是你爱心觉罗的奴才和臣子,我来问你,除却缴纳赋税,还有什么是百姓的?
普云听了玄一大师的话,已有所领悟,对玄一说:“多谢先生教诲。”
玄一轻轻摆了摆手说:“你爱大清太切,难免不为情感所累,所谓当局者迷。”
正在玄一大师和普云讲到当局者迷的时候,幻清来前禀告玄一:“师父,门外有秦百里求见。”
玄一听罢,略一沉吟,对普云说:“这人是第三次来了,今天咱们一起看看,到底这天下人最关心的是什么?”
夏幻清把秦百里让了进来。
普云看秦百里有五十多岁年纪,中等身材,一副乡下富户的打扮。
这秦百里的祖上,原是旗人,乾隆年间出旗为民后,在京南世代务农。
到同治年间,因族中人丁日多,秦百里只分得40亩薄田。
依靠祖上留下的这些土地,他家的日子虽然不算富裕,也还过得去。
无奈他有四个儿子:秦向东、秦向西、秦向南、秦向北,而且随着孩子们的长大花费越来越多。
秦百里想着将来自己一死,四个儿子每人分不到10亩田地,孙辈恐怕就要沦为佃户,真是愧对祖宗。
为改变秦家的运数,振兴家业,秦百里仔细思量后,做下一个决定—迁坟。
自从年初他生出这个想法,已经陆续找了几拨人,四处查看风水,欲寻找一块宝地。
可三个月过去,却没有寻到一块中意之地。正郁闷时,想起京西有一位大师,法号‘玄一’,是个难得的高人,就备好厚礼来访。
只是玄一行踪不定,或是有意相避,他连续来过三次,这才赶上玄一召见。
秦百里风尘仆仆而来,只为求个富贵,玄一大师起初不愿答应,开始婉言谢绝。
奈何秦百里执着无比,再三恳求,一时心软这,叫过弟子夏幻清,让他占上一卦,得的是个“泰”卦。
看过卦象,玄一暗道,该当我与你有些瓜葛,便对秦百里说,这坟址我可以帮你选,保证你迁坟以后,年内就会发达起来。
但你秦家运当衰落,我为你们转运,是逆天数而行。
可怜两个月后,我必因此而双目失明,到时候贵府须以长辈之礼待我,为我养老送终。
秦百里只愿寻得风水宝地,便对天发誓,今后玄一大师便是秦家的衣食父母,全家上下必以长辈之礼相待。
玄一见秦百里信誓旦旦,就让秦家准备驴车一辆,明天前来接他。
待夏幻清送走秦百里,玄一对普云说:“阁下看到了吧,天下人最关心的乃自身富贵!阁下快请回吧,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普云再次深施一礼,最后问道:“这里没有外人,敢请先生明言,我大清的运数如何?”
玄一道:“天意难测,大清运数尚可期,只怕命数已然无多。阁下熟读经史,应当知道,大明朝从崇祯登机到吊死景山,也不过十几年。
崇祯刚登基时,也曾雄心勃勃,立志中兴大明,那时可曾想到一朝覆灭?阁下请听老朽一言,天命不可违,凡事切莫逆天而行,招来天怒人怨。”
说完便让弟子幻清送客,普云只好告辞。
望着普云离去的背影,玄一朗声诵了一句:“刀枪自古无情意,惨烈人间换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