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值巳时，今日天凉，菊风细细。宫中没什么事，裴萱音便命人遣了教坊司的乐师来奏曲弹琴。
琴音渺渺间，有身穿粉色宫装的宫女掀开珠帘走进来。是深受裴萱音信重的大宫女，她来到正在赏乐的裴萱音身边，福身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裴萱音这才缓缓睁开眼，她看向屏风后隐约的人影，慵声道：“不必弹了，都下去吧。”
乐声倏然停下，乐师们从锦屏后起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喏声道是，怀抱着弦琴琵琶，鱼贯出了宫殿。
裴萱音转头看向宫女：“人到哪儿了？”
宫女道：“奴婢方才着人去看，这会儿还在宫道上，公主乘銮驾过去，或能与他遇上。”
李敬今日为什么入宫，裴萱音是知道一二的。
是李敬的姑母，那位平康王妃，听闻了李敬属意裴菀音的事，今日特地带着侄儿入宫拜见皇后，想请皇后玉成此事。
这事裴萱音是前两天听自家母妃说的，但她以为，李家纵然再想攀高枝，听说了李敬做下的好事，也不会好意思进宫了。
没成想他们居然还是来了。
裴萱音想到此前发生的事，柳眉微挑，冷笑着道：“备驾，本宫今日便要看看，那李敬究竟是有多厚的脸皮！”
李敬此时跟在姑母身边，心中既忐忑又期待。
他不知道云家四姑娘有没有把自己先头做下的混账事说给长欢公主，长欢公主会不会又告诉了安平公主，但他又想着，俗话毕竟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云家四姑娘应该做不来这么缺德的事，再者，她难道就不怕背地里有人说她嚼舌根吗！而长欢与安平两位公主素来不和，他应该也不会这么倒霉。
怀抱着这样复杂的想法，李敬低垂着头，和老王妃轻声说着话：“姑母，您说，待会儿安平公主见了我，会满意么？”
老王妃目不斜视地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宽慰他道：“敬儿一表人才，安平公主自然是会满意的。”
她说完，忽然顿住脚步，望着前方的銮驾，迟疑问道：“她怎么来了？”
李敬早前在家中被母亲教过规矩，故而即便听着姑母如此说道，他仍不敢抬头张望，只随着姑母的脚步顿住，复又随着她抬脚往前走。
行过了长长的宫道，两人又折身往水上曲折的木廊行去。
木廊中的檐角廊柱上，雕刻着精美的纹饰，又填以彩漆，更显华美；廊边清池上偶有浮萍飘絮，锦鲤在池底来去，倏然又浮出水面，继而摆尾遁去；清池两岸，则是假山园林，错落有致，名花草树，交相掩映。
李敬正为这满目的富贵锦绣惊叹，忽而听见前面的宫女纷纷道：“奴婢参见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身边的姑母也福身颔首，顺带还扯了扯他的衣角：“臣妇见过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敬于是反应过来，连忙拱手作揖：“微臣……”
他还没说完，裴萱音便打断他。
她坐在銮驾上，并没有下来的意思，居高临下地看着垂首弓腰的李敬：“我知道，李敬是吧？”
李敬心中一荡，忍不住抬头望她。
不可否认的是，任裴萱音性子如何恶劣，她都有令人心动的资本。好歹是宫中娇养的牡丹，雪肌玉肤，乌发如云，额间坠着一颗水滴状的红宝石，更衬得她肤白胜雪，明眸善睐。娇莺似的一把好嗓子，亦是完美继承了梨园世家出身的母亲，无论是嗔是喜，只要一开口，都好像掖着软绵绵的情意在里头，教人骨头都酥了半边。
念及她的身份，兼之今日姑母带自己入宫的用意，李敬声音更温柔了一些：“是。”
当今京中，但凡有脸面的世家都不会想着让自己的儿子尚公主。原本李敬也这样想，大丈夫立于世，想要锦绣前程，滔天富贵，自然应该自己来挣，靠着女人荫庇族人子孙算什么本事？
可后来姑母与他说了一通，他的心结才开始解开：
夫妻本是一体，哪怕是公主又怎么样，世间女子，都该守妇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怕未出阁时，她裴萱音如何尊贵，如何体面，一旦嫁了他李敬，还不是要冠他李家的姓氏，自此侍奉他的爹娘，操持他的家务事？
……
康平王是皇帝的堂兄，按理来说，裴萱音还要唤康平王妃一声婶母。只是当年老王爷盛年时候，意欲集结朝野志士谋逆，后来东窗事发，先皇念着兄长尚未铸下大错，只将人圈禁在了倚山别苑，并未发落其妻子。
但从那以后，在京中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的康平王府，再不复从前门庭若市，愈发地冷落下来，连带着王府里的主子下人，也都开始夹着尾巴做人。
这一夹，便是三十多年。
裴萱音认定了这一点，这才敢发难与她，她嗓音娇柔道：“还请王妃恕本宫这个做晚辈的无礼，实在是本宫的绣鞋乃是上好的锦缎裁成，这地上成天人来人往，尘灰铺遍，本宫可真是舍不得。”
因她没叫起，向来恪守规矩的康平王妃便也仍然保持着福身的状态，她忍住酸涩开口：“公主言重了。”
裴萱音“诶”了一声，“您难得进宫一次，本宫原想陪着您在这宫中四处走走，现下看来也是不能了……不过，我倒有个主意，就是不知道李公子愿不愿意配合。”
李敬没想到这样的好事居然能落在自己头上，这可真是做梦都难看见的馅饼。
他连忙道：“公主尽管吩咐便是，微臣荣幸之至。”
“荣幸之至啊……”裴萱音重复着他这四个字，淡淡道，“那便跪下吧，把手伸出来。”
跪下？
李敬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不是说安平公主有意于他吗？
皇家的公主，喜欢一个人居然是是这样盛气凌人，不讲道理的？
銮驾旁粉色衣裙的宫女嫌恶地看着他：“还愣着做什么？公主让你跪下没听见！”
